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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狐狸的下落

從縣城的西城門朝北走,繞過一個山坳,有一條滿是牛馬車轍的官路,直通薛廟村的後村。薛廟村和徐家堡子毗鄰。一個在 坡上,一個在 坡下。

兩天前,灰白狐狸從劉宅後院一躍逃走。它先是在徐從所住宅院巷道的附近徘回了一陣子,待看到一對新人和和美美、恩恩愛愛後,它想了一會後,就徑自離開了,決定不再打擾二人。

徐從已走上了他自己的路。

與它再無關系了。

它不屬于燕京,不屬于繁華地,只想待在故鄉。

人要為自己而活。

哪怕另一個人,也是他。

它由小道趁著黑夜跑到了薛廟村後村,再抄了一條從原頂到後村的小路,上了徐家堡子。鄉間相鄰的兩個村子這樣相通的小路很多,一般都是一些半大孩子領頭踩 出來,用以三五成群四處閑逛。

路不寬,僅兩三掌的距離。

如今它舍了徐從、瑜小姐的供奉,它不知下一個能看到它的人是誰。

甚至……可能因為它的道行太過微末,維持不了多久匿息隱身的法術,就會將真身徹底顯露在凡人眼前。

它一身皮子光滑順亮,但凡見到的鄉人都會心動。

一旦暴露,它可能會身死。

所以,它盡可能的選擇了小道。

在經過了幾株青蒼的柏樹、蓬茸的柳樹後,徐二愣子的兩只前爪踩在了樺樹左近一片深陷泥土的泛黃落葉上,它的兩只狐眼向前偷偷的瞧著堡子街道上的一舉一動。它此刻所站的地方是一個小土坡。

今天大概是九月初幾,具體的日子它一只狐沒必要詳記。這個時節,晚麥已經收割,包谷種也下了地。它瞧見幾個鄉人肩膀抬著梨鏵、鋤頭,根據它的猜測,可能是到地里下黃豆去了,還有時不時幾個農婦挽著柳筐來來往往,筐里裝的是根上帶濕土的綠菜,還有一些洋柿子、黃瓜,她們是去摘菜挖菜去了。

它等待夜晚的到來。

村子似乎比以往蕭索了許多。

一些熟悉的面孔一直沒有踫見,它猜測,這些人可能被大蟲埋了黃土,棺木躲在墳冢中等待腐蝕,或者是夏忙後在家里歇息。

除了農忙外,鄉人平日里的日子並不怎麼忙。除了婦人,婦人大概是一年四季都要忙活的,待在紡車房里織布。不過事非絕對,勤快的莊稼漢,一年四季都不得閑歇,到別村蓋房上工,或者當個掮客,反正做的都是下苦活。

夜靜悄悄的來了。

堡子里只有五六家人點了油燈,其余各家烏漆嘛黑。

徐宅比它幾年前所見,改變了不少。莊牆是新修繕的,壘得厚實且高了不少。還有門,是涂成黑色的新木門。至于各方布局,倒是沒怎麼變化。

入了正門,到了前院,右手邊就是馬廄。順著前院的長廊端直往里走,就到了徐宅的後院。老爺、太太等主子們居住的地方。

馬廄內新的馬夫正在借煤油燈的燈光鍘草,他坐在徐三兒以前坐的大青石上。

一旁的半大黑馬歡愉的蹭著馬欄,眼楮直盯著草料看,嘴角已泌出白色涎液。

馬夫姓徐,是它的一位叔伯。

它認識這個馬夫的臉。

但徐家堡子好幾百號人,它並不記得他的姓名。

也是,能當馬夫的,絕對算是在村里混的不行的邊緣人物,非幾個富戶,它又豈能記住具體的姓名。

它看了一眼馬廄和馬廄旁的側屋,怔了一下,又朝後院去走。

少傾,它就來到了後院的餐室。

餐室的燈火通亮,徐宅的主子們齊聚一堂。

除了徐書文外,還有徐書文的太太、他娘徐老太太。

飯食很簡單。

饅頭、紅豆白米粥、一碟炒雞蛋、一碟蘿卜咸菜。

似乎是它的福源到了,徐宅主子們沒有說閑話,談的都是和它息息相關的大事。

「听說你去參加徐從的婚宴了?」

徐老太太夾了一快子的蘿卜條,她先放在嘴里咂味,等品足了咸味,然後啜了一小口的米湯,再將快子頭一抿。

在吃飯的閑余,她談及了正事。

「他害死了你爹。」

「你去……是不孝。」

她又用勺舀了一碗米湯,沉聲道。

「掌櫃的?」

「你去徐從的婚宴了?怎麼這事不和我說?」

田慧蘭吃飯的口停了一下,詫異道。

她懷孕已有兩三個月,此時有些孕顯。比以前胖了一圈,臉圓圓的,整個臉都是佛家說的福相。她穿的衣也不是以前束身材的衣服,寬松了許多。

「爹是因為種大煙死的……」

「不是徐從害死的。」

徐書文吃了一口炒雞蛋,他目光很堅毅,「娘,當初我就說過,種大煙只是一時牟利,一旦暴露,後果難以想象,讓你們盡快剪除大煙,你們就是不听,現在好了,落了把柄在別人手上,爹因這事死了。」

徐志用偷偷挪用田產種大煙的事,他一直都知道。

但親親相隱,大義滅親是斷絕人性的人才能做出來的惡事、他只能選擇對徐志用規勸,求其盡早收手。

「沒有徐從,也會有其他人檢舉爹這個事。」

徐書文推了一下金絲眼鏡,喝了口米湯。

「此外,爹之前沒有做對事情,徐從找到了機會報復他,他就得受著,這是命。我要是再不識相,是不是要學劉旦?將整個家搭進去?」

說到這里,他冷哼一聲道︰「我不參加徐從的婚宴,鐘科長不會放過我們一家。這點事你們想不明白?」

「要是我連徐從都不肯原諒,那麼鐘科長亦會如坐針氈,下場……和劉旦家一樣。劉旦現在沒死,但我想,也快了。」

他對劉旦的結局,做出了預判。

「什麼?」

「表哥他要死?」

田慧蘭吃了一驚,面露驚慌之色。

她和軒盛米鋪劉掌櫃一家是親戚,交情很近的親戚。

而劉旦更是她幼時的玩伴。

「是的。」

「他要死……」

徐書文肯定了這個說辭,「從徐從開槍走火的那一刻,他就得死。我說過,大煙生意見不得光,咱們家還算安穩,沒弄亂子,再加上我好歹也是徐家堡子的族長,所以鐘科長沒動咱們。我去參加徐從婚宴,就是告訴鐘科長,這個虧,咱們家吃了,今後不會再報仇。」

聞言,田慧蘭捻著帕子,抹著淚。

餐室安靜了一小會。

一雙快子又夾起一根蘿卜條。

是徐老太太的快子。

她抿著快子根,「你上了這麼久的學,就沒認識到什麼人?徐從有鐘科長幫他,劉縣長幫他?你呢?你好歹比他多上了幾年學,成績比他也是不差。你難道就不如他?」

她質問兒子。

縱然她曉得這一切得按照徐書文所說的這麼做,但她的亡夫不答應。

倘若正義可以消弭仇恨,那麼仇恨這兩個字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有,我認識不少高官子弟。」

「我的老師也不乏高官……」

徐書文嘆了口氣,「但種大煙這事,你讓我怎麼好意思和他們提?要是咱們家蒙了不白之冤,我就是跑到開封去跪著,也要求個公道,可咱們家確實罪有應得。罪有應得,你讓我拿什麼去跪?」

這話一出,徐老太太顫著嘴唇,手上攥著的一雙快子掉了一根。

「你大了。」

「長脾氣了,娘……娘管不住你,我回房去了。」

她起身,朝餐室門外走。

徐書文見此,想要攔住徐老太太。但他剛起身,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又重新落回了椅子,繼續不吭不響的吃飯。

「掌櫃的……」

「是真的沒法子了嗎?」

田慧蘭眼圈有點紅了,她詢問道。

「沒法子了。」

「只能等鐘科長調任,或者抓住他的把柄……」

「但後者難,咱們也被他抓著把柄。」

徐書文搖頭。

一頓飯隨著每個人的不快而終結。灰白狐狸跟著離開餐室的徐書文入了書房。書房點著煤油燈,徐書文坐在了他爹坐的椅上。

他看了會時報,又翻看了一會書。但不管是時報,還是書,他一個字都沒看下去。他從櫥櫃里拿出爹的遺物,一根有年代的水煙筒,他認真端詳了一刻鐘,眼楮就不斷的掉下了一顆顆的濁淚,連帶著他上頜的胡須也染上了淚痕。

「爹,兒對不起你!」

他哽咽道。

以徐宅的家產,足以讓他爹舒舒服服的頤養天年。而他爹之所以種大煙,不為別的,為的是他。他跑到開封上了省歐美預備學校。但想要前往歐美留學,費用可不是一丁半點。徐家家里的錢是夠,但掏了這個錢,家里就得垮……。

這些事,他娘動了動嘴唇,沒說出來。

可他卻心地透亮。

灰白狐狸蹲在一旁,望見這幅模樣的徐書文,有點詫異。

說實話,它對少爺的感情很復雜。在原時空中,少爺未曾背叛過它,但也沒有這個時空中少爺對它足夠的好。

它和少爺本來只是小長工和財東少爺的交際。

只是因為它讓徐從走上了讀書這條路,所以才有了如此復雜的糾葛。

書房門再一次忽的打開了。

灰白狐狸踏在門檻上,走了出去。

「是鬼?」

「又一次的鬼?」

外面的秋風吹來,讓人的骨頭都為之滲冷了一下。徐書文看到此幕,他渾身一悚,倏地想起了幾年前小長工被鄭保長關進囚室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他似乎踫到了什麼鬼東西。

看也看不到,模也模不到。

「這是心里的鬼!」

「子不語怪力亂神。外界哪有什麼鬼。」

徐書文攥緊拳頭,拍在桌板上。

然而他一套故作壯膽氣的行為都做了無用功。門外秋風勁力大的出奇,它席卷了不知從哪里來的落葉,匯聚成一堆,在書房里打著旋,持久不退。緊接著,旋風卷離書架上的一些叢書,一起舞動。

在書房內的徐書文躲避不及,被落葉湖了一臉。

他被吹翻倒地。

等他起來的時候,勁風緩緩退走了門室。

「鬼?」

「鬼神來懲治我了?」

「我是無神論者,貶低了鬼神,所以鬼神跑來治我罪?不對,根據科學知識,這應該只是一道風,湊巧的事,湊巧刮到了我這里……」

徐書文咽了咽口水,心道。

他想以科學知識解釋這一現象,可隨著他的梳理,他雖然理通了,但心里還是不可避免的相信起了鬼神論這一套說法。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徐書文就托村子里的屠戶宰了豬牛羊,備了三牲,到祠堂里去祭拜祖宗。

大家都知道了昨夜徐宅發生的怪事,議論紛紛。

「是前族長種大煙,折了陽壽、陰壽。」

「族長用了死人錢,所以鬼差上門懲治族長你……」

「想要免除此禍……」

從鄰村請的一個陰陽先生看了一眼宅子里的風水,接著用紅布朝書房的某一地一兜,慢悠悠的說道。

他話還沒說,紅布里的小鬼就橫沖直撞,吱吱叫個不停。

「這宅子的風水本來是各處津脈匯聚之所,為玄武仰首之相,只是族長你先人做了缺德事,強行買了這宅基地,導致了子孫單傳一脈,缺孫少子……」

他又道。

這話說的似乎極為可信。

徐書文想起父親徐志用曾經給他提過的事,他家的風水能旺人脈,但他娘一連生了幾胎都夭折,只剩下了他一個獨苗苗。

只是這宅基地是七十多年前的事……。

他先人缺沒缺德誰知道?

徐書文用好酒好茶擺了宴席請了附近幾個村的尊老,去詢問這宅基地以前的故事。尊老都是八十多歲的老漢,尋根尋苗應該能記得以前的事。

「是啊,你家這宅子下面的地……是海利家的,你爺爺得陰陽先生的卦象,哄騙海利,只花了二兩銀子買下了這塊地。」

「海利我記得……,唔……,好像是三十多年前死的。」

「死之前,他還尋你爹,要回他的地。」

「你爹把他打了一頓。」

「看得是海利的亡魂?」

幾個尊老一合計,就將舊賬翻出來了。

「海利?」

徐書文皺眉,從腦海里去尋這個人的蹤影。

不過他再想這件事,也是白費功夫。他才二十來歲,哪曉得三十年前的事。

「好像是有這一件事。」

「我嫁到徐家……是光緒元年,光緒活了多少年來著,三十四年,再加上宣統的幾年,民國的幾年……」

徐老太太扳著指頭在算著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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