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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貞觀十年秋

「……祖父死于江都之亂,其後叛軍四起,我在洛陽亦是如坐針氈。」

禪房內平瀾與楊青相對而坐,靜靜說道︰「王世充專權跋扈,漸有反意,李密洛陽一敗再難制衡。

直到元丞相等刺殺王世充消息泄露,我已經再沒有退路。可我自幼在宮中長大,當值亂世,除了任人擺布還能做什麼呢?

只能日夜在佛前祈禱,盼望我來世不再生于帝王家。」

說到這兒他又長嘆一聲,這才面色轉憂為喜︰「本以為這只是妄想,不料一日晚間醒來,我竟然真的身處荒郊。

開始還以為是夢,直到在這寺中剃度出家,又听說洛陽皇帝不但仍在,還做過幾件流傳頗廣的大事才相信。

這不是夢,是佛祖找人替我受難。」

說完他又躬身一禮。

楊青皺眉道︰「所以說你睡了一覺就已經在這兒附近了?」

「正是。」

「王世充死後,就沒想過回去看看?」

平瀾連連搖手道︰「我躲還來不及,哪會再有回去的心思。」

想了一陣,楊青也模不著頭緒,無奈搖頭︰「你就沒想過是我故意取而代之?」

「你如果這麼想,洛陽怎麼會多年沒有戰事?此必是佛祖安排!」

誰安排的已經不重要了。

楊青如今能做的,只是繼續走下去。

「施主,小僧還有一問,萬望施主解惑。」

「說說看。」

兩人說到這兒,楊青已經沒了談話的興趣,聞言只是敷衍一句。

「不知施主如何找到這里,可是有事托付于我?」

「放心。」楊青將手中茶水喝干,放下茶盞說道︰「找到你的人既然沒聲張,就不會再理會你的存在。

至于我,你全當是踫巧路過好了。」

這時院中木門輕響,有人走進院內。

平瀾解釋道︰「定是我師兄采買回來了,施主稍作,小僧這就去準備齋飯。」

楊青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視他離開禪房。

等平瀾帶著另一僧人再回來時,卻見房中空空如也,早已不見人影……

離開輪轉寺,楊青轉眼就將這事拋在腦後。

無論前路如何,只要自己腳步不停,早晚有個結果。

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先確定能夠破碎虛空。

在戰神殿他功力再進一步,氣海中真氣徹底融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此時天地靈氣于感應中也真正化作海洋,他自身則是其中一尾游魚。

即可借其生長壯大,也能借勢施展威能。

而那道浮游不定的天痕,則像是一道龍門。

想要走得遠,除了跳得更高,還得將門戶開得再大些。

離開戰神殿時他曾有感覺,在那道混沌門戶後還藏著很多層未知障礙,等著自己一一破開。

那或許就是戰神圖錄中記載的九重層雲。

他邊想邊走,一路走走停停,半個月後已繞過長安,不自主地走到華山腳下。

沿著朝陽峰向上,楊青直走到峰頂朝陽台,才在崖邊盤坐。

從此他在華山每日練劍練功,完善新創劍訣,對于山下的事再不過問……

在楊青離開洛陽兩個月後,李靖與裴行儼率兵北進,擊潰東突厥所部,俘虜東突厥可汗頡利返回長安。

同年日本遣唐使抵達長安。

其後貞觀八年,大明宮開始建工。

貞觀九年,裴行儼大破吐谷渾,殺其國主及子嗣,扶持親近唐朝的新國主。同年東突厥新任可汗阿是那杜爾,歸附大唐稱臣。

直到貞觀十年,大唐已呈現萬象更新的興旺態勢。

這天傍晚,楊青在朝陽台于落日黃昏中睜開雙眼,童孔中澹金流光一閃就隱沒在漫天霞光里。

六年來山上枝葉年年新生,他的功力也隨之增長。

劍訣在他數十次做出調整後,也越發嫻熟完善。

印訣一起,常人肉眼難見的無形劍氣就可破空而出,在他神念範圍內往來揮斬。

而神念中的天痕在此時劍氣的追逐下,已經顯得笨拙不堪。

他站起身時,只覺身周靈氣如天空翻涌的層雲,四下虛空更泛起層層浪涌,像是無法承受他身體之重。

連忙將真氣收束進氣海深處,切斷與外間靈氣接觸。

楊青明白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必要在此方世界久留。

曾經幻想過的天地排斥,法則不容到沒有出現。

只是當一個人揮手就可破空,又清楚知道前方還有新世界的大門時,就很難再按捺一探究竟的心。

他早算過時間,今日正是貞觀十年,中秋佳節。

六年前寧道奇駕舟帶著他一夜南下,在輪轉寺手中算是解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疑惑。

至于他提及的長安郊外之約,不出意外應該是替師妃暄傳話。

那天濟南城中,師妃暄臨走前問及是否可以破空,其實是想知道他何時離去。

楊青不是沒听懂弦外之音,只是他身如浮萍飄雨,心中又始終有一股撲不滅的火焰引導他不斷前行。

不想因為隱晦不明的言語破了師妃暄心境,只能隱晦地告訴她,兩人道不同,不該有過多牽扯。

今日他做好離開這里的打算,臨走前道個別也算是全了兩人曾一路生死的交情。

如果後者能因觀摩他破空得到些許感悟,就是意外之喜。

想到這兒他一步邁出朝陽台崖邊,虛空中彷佛有無形台階托著他向山下一步步走去。

華山距離長安不過百多里,楊青不緊不慢地走到城外時,正听見城中人聲鼎沸,歌舞不絕。

此時正值大唐崢嶸初現,四海歸一的鼎盛年月。中秋之夜,長安城四面城門同開,接納往來游人賓客。

來時沿途他就已見長安城周邊村落中,無數鄉民扶老攜幼趕向城中觀燈。

方圓十里內,無數孩童手持彩燈,與父母一道趕赴前方那座燈火絢麗的巍峨城池,遠遠看去猶如群星拱月。

路過城門時,楊青目光投向城中,但見街道兩側彩燈高掛。

遠方的斗拱飛檐,近處的橫空廊橋,大道兩旁的銀杏國槐,盡皆亮起華光。

那色澤各異的華光沿街向後,直到視線盡頭,將整座長安映襯的好似天上瓊樓,璀璨奪目。

而在闊大的朱雀長街之上,人流摩肩接踵,往來盡展笑顏,一派盛世景象。

楊青幾年清修,此刻被周遭喧鬧海洋裹挾其中,心里也不由升起暖意。

散出神念感應周遭,隨著人流在長安四周只走半圈,就在城東兩里外一顆高有六丈的紅豆杉樹頂發現了師妃暄。

這株稀有的紅豆杉樹也不知生長了幾百年。

樹干足有四五人合抱粗細,蔥郁的樹冠宛如華蓋,一串串殷紅的紅豆垂落傘下,引人垂涎。

樹冠頂端,師妃暄仍是一襲白衣,抱膝而坐,身形與下方枝葉隨著晚風輕輕擺動。

她凝神看著長安城中萬家燈火,雙眼中倒映出縷縷光暈,耳听城中喧鬧如潮,唇角反而泛起不可名狀的笑意。

腳下真氣微吐,楊青身如飄絮,輕盈浮上樹冠,在師妃暄身邊站穩。

「你氣息淵深不少,看來進境不錯。」

「畢竟進過戰神殿,這麼多年如果沒有寸進,豈不說明都在偷懶。」

師妃暄側身向楊青露出一個明媚的笑臉道︰「楊兄,好久不見。」

隨即她眼神掃過楊青身上麻衣,又失笑道︰「你該不會幾年都沒換過衣服吧?」

楊青笑著搖頭岔開話題︰「你是什麼時候找到輪轉寺的,楊侗也是慈航靜齋為了防備我留的後手吧。」

「之前我雖然知道門中在找楊侗,但並沒參與其中。」師妃暄輕聲道︰「從戰神殿中出來,也就再用不上了。

我知道你或許也想見他,所以才托寧前輩去洛陽走了一趟。」

「那約我到這兒又有什麼目的?」

「沒有。」師妃暄又轉頭望向城內︰「從前遵循師命,幫著李世民收攏天下亂局。現下局勢已定,我只想看看這城中燈火。」

「是因為知道的比常人多一些,所以看在眼中覺得不同嗎?」

楊青在她身邊坐下,緩緩說道︰「都一樣的。」

「可惜。」師妃暄像是自說自話般抬頭望向天空︰「這樣的日子卻是滿天層雲,難見月光,這算不算有所預兆?」

抬頭看了眼天上遮星蔽月,像是隨時想落雨的雲層,楊青再次搖頭︰「舊朝明月時尤新,曾照古人今照我。

哪有什麼預兆,不過是千百年來循環往復罷了。天地常在,人亦常新。以後的事自有以後的人去做,這麼淺顯的道理你怎麼可能不懂。」

「舊朝明月時尤新,曾照古人今照我。」師妃暄復述一句笑道︰「沒想到楊兄還有詩才。」

「叔叔,我也要去樹上看月亮。」

「哪兒來的月亮,快要下雨了,再不進城你手里的彩燈就要被雨淋壞了。快走快走,你爹娘在城中該等急了。」

楊青正要答話,忽見下方一群家丁帶著一個小姑娘路過。

那小姑娘指著樹梢吵嚷著要上來,卻被家人勸阻。

他目光在對方臉上一掃,總覺得這孩子有些面熟。

「楊兄要走了吧。」師妃暄也從那孩子身上收回目光︰「我隱隱察覺你身周浪涌不停,好似天地已不堪承受。」

「也沒那麼夸張,想留下天地也不會降劫。不過到了這一步,的確很難遏制探索新世界的心思。」

楊青說著站起身︰「今日來此,也是想讓你親眼見見,如果能有所悟,或許能省你幾年苦修。」

話音落下,他不再壓制氣海真氣。

放任其流轉周身,又與四下靈氣勾連匯聚,瞬間一股輕靈之氣甚囂塵上,托著他浮起半空。

師妃暄見狀也站起身,靜靜看著半空片刻,嘴唇開合幾次,終究平靜笑道︰「若無再見之日,今次就是永別。

楊兄保重。」

「哎喲!樹上有人飛起來了嘿!」

「哪兒呢?」

「變戲法的吧?」

不遠處長安城中闌珊燈火,將兩人連著腳下的紅豆杉樹一起染上薄薄光暈,楊青在無數矚目下俯身下望。

此時恰逢清風過境,師妃暄一身白衣合著發絲在身後飄飛不定,眸光清澈寧靜。

這世界他來得倉促,走也匆匆。

一路行到此處,難說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我本是此間過客,有朝一日你破空而去,你我就是同道中人。既然有過風雨同路,你該明白這個道理,不用掛懷,保重。」

說完他轉身目視前方,手中掐動劍訣。

師妃暄感應中但見一抹耀眼火光劃空而過,下一刻一道五色斑斕的混沌門戶憑空顯出行跡。

她只覺四下靈氣海洋劇烈涌動不停,全數朝著那道門戶涌去,轉眼間憑空搭出一條靈氣長橋。

楊青踩著幾乎凝為實質的靈氣步步向前,及至沒入門戶之中,與前者一齊消失不見……

門戶閉合瞬間,從四面八方匯聚的無窮靈氣豁然撞做一團,掀起一陣清涼冷風,隨即在師妃暄眼中散成點點熒光,飄向深沉的夜空。

不知是否楊青破空而去引動天象變化,天際盡頭忽有一片厚重雨雲飄走,露出背後圓盤般的滿月與繁星。

霎時銀輝墜地,照徹四野蒼穹。

「月亮出來了!」

「有仙人撥雲,使月滿長空,天佑大唐!」

長安城內外人群豁然爆發出震天轟鳴,直沖雲霄!

與此同時,城中鼓樂齊鳴,竹笛與洞簫合唱。

緊接著數以萬計閃著斑斕燈火,承載無數人美好願景的孔明燈冉冉升空。

只片刻就覆蓋整座長安,掛滿層雲之下,猶如拱衛明月的群星。

師妃暄深吸口氣,將心中激蕩情緒平復。

「戰神殿中,我曾動過永不出來的念頭。」

她俯瞰腳下這座無比繁盛的城市,默然良久才從樹梢縱下,飛掠向無人的天際……

城門口,裴行儼與小柔好容易擠過潮水般的人群,他脖子上正騎著剛才路過樹下的小姑娘。

「在哪兒呢?你剛才在哪看見那個拿劍的叔叔,你……」

「啊……」

裴行儼和小柔焦急地問到一半,卻見前方不遠處,沉落雁正望著遠空一襲越去越遠的白衣出神。

「沉軍師。」兩人帶著孩子擠到近前急道︰「你,你可曾看見我大哥了?」

「幼,不叫皇上啦?」沉落雁轉身笑看一家三口,手扶著微微隆起的小月復道︰「來晚啦,你大哥做神仙去了……」

裴行儼與小柔相對愕然,都看出對方眼中悵然若失的神色。

「爹爹,我要去城里看花燈……」

脖子上小姑娘一陣踢腿,裴行儼強笑道︰「好,這就回去。」

一家三口走過門洞,只听身側樓中歌聲隱隱。

那歌聲初听婉約,細品下卻又帶著明志的鏗鏘之音︰

「素錦織彩夢,寒星綴華燈。

曾兼風雨路,敢與君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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