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突然就不到「男生」這邊來了。有些日子不來了。
小馬其實已經感覺出來了,嫂子這樣做是在回避自己。在宿舍里是這樣,在推拿房也是這樣。
從嫂子回避小馬的那一刻起,小馬就開始了他的憂傷。但是,嫂子為什麼要回避自己呢?小馬憂傷的臉上平白無故地浮上了笑容。很淺,稍縱即逝。小馬看到了回避的背後所隱藏的內容。他的身體已接近生動。
嫂子的氣味。嫂子頭發的氣味。濕漉漉的氣味。嫂子「該有」的「有」。嫂子「該沒」的「沒」。
小馬沉默了,像嫂子的氣味一樣沉默。小馬平日里就沉默,所以,外人是看不出他的變化來的。只有小馬自己才能夠知道,這不一樣。他過去的沉默是沉默,現在的沉默則是沉默中的沉默。
什麼是沉默呢?什麼是沉默中的沉默呢?小馬都知道。
——小馬在沉默的時候大多都是靜坐在那里,外人「看」上去無比的安靜。其實,小馬的安靜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麼。他的玩具是時間。
小馬不用手表,沒有時鐘。輪到他上鐘了,小馬會踩著幽靜的步伐走向推拿房。一個小時之後,小馬對客人說一聲「好了」,然後,踩著幽靜的步伐離開,不會多出一分鐘,也不會少掉一分鐘。小馬有一絕,小馬對時間的判斷有著驚人的稟賦,對他來說,時間有它的物質性,具體,具象,有它的周長,有它的面積,有它的體積,還有它的質地和重量。小馬是九歲的那一年知道「時間」這麼一個東西的,但是,那時候的「時間」還不是他的玩具。在沒有玩具的日子里,他的眉梢在不停地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睜開眼楮。他心存僥幸,希望有奇跡。那時候的小馬沒日沒夜地期盼著這樣一個早晨的來臨︰一覺醒來,他的目光像兩只釘子一樣從眼眶的內部奪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隨著常人永遠也無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邊沿。
四年之後,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用他無與倫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寧了。他把時間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小馬至今還記得家里的那只老式台鐘。圓圓的,里面有一根時針、一根分針和一根秒針。秒針的頂端有一個紅色的三角。九歲的小馬一直以為時間是一個囚徒,被關在一塊圓形玻璃的背後。九歲的小馬同樣錯誤地以為時間是一個紅色的指針,每隔一秒鐘就 嚓一小步。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小馬整天抱著這台老式的時鐘,分分秒秒都和它為伍。他把時鐘抱在懷里,和 嚓玩起來了。 嚓去了, 嚓又來了。可是,不管是去了還是來了,不管 嚓是多麼的紛繁,復雜,它顯示出了它的節奏,這才是最要緊的。 嚓。 嚓。 嚓。 嚓。 嚓。 嚓。它不快,不慢。它是固定的,等距的,恆久的,耐心的,永無止境的。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嚓。
時間在「 嚓」。它不是時間,它是 嚓。它不是 嚓,它是時間。 嚓讓他喜歡。他喜歡上時間了。
事實上,小馬在一年之後就把那只老式的台鐘舍棄了。他不需要。他自己已經會 嚓了。他的身體擁有了 嚓的節奏,絕對不可能錯。時間在他身體的內部,在 嚓。不用動腦子,不用分神,在什麼情況下他自己都能夠 嚓。他已經是一只新式的台鐘了。但是,他比鐘生動,他吃飯,還睡覺,能呼吸。他知道冷,他知道疼。這是小馬對自己比較滿意的地方。他吃飯的時候會把米飯吃得 嚓 嚓的,他呼吸的時候也能把進氣和出氣弄得 嚓 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個 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個 嚓。當然,睡覺的時候除外。可是,一覺醒來,他的身體就自動地 嚓起來了。他在 嚓。
小馬不滿足于 嚓。這種不滿給小馬帶來了嶄新的快樂。他不只是在時間里頭,他其實是可以和時間玩的。時間的玩法有多種多樣,最簡單的一種則是組裝。
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個長度,一秒也可以是一個寬度。既然如此, 嚓完全可以是一個正方形的幾何面,像馬賽克,四四方方的。小馬就開始拼湊,他把這些四四方方的馬賽克拼湊在一起, 嚓一塊, 嚓又一塊。它們連接起來了。 嚓是源源不斷的,它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兩個星期過去了,小馬抬起頭來,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博大的事實,大地遼闊無邊,鋪滿了 嚓,勾勒縱橫,平平整整。沒有一棵草。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座建築物。沒有一個電線桿子。即使是一個盲人騎著盲馬,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樣縱情馳奔。小馬沒有動,耳邊卻想起了嗡嗡的風聲。他的頭發在腦後飄起來了。
時間一久,小馬感到了組裝的單調,也可以說,建設的單調。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是人建的,那麼,所有的東西就必須由人來拆。瘋狂的念頭出現了,小馬要破壞。他想拆。他首先做了一個假定︰一個標準的下午是五個小時。這一來就好辦了,他把五個小時劃分成五個等份,先拿出一個,一小時。他把一小時分成了六十個等份,一分鐘就出現了;再分,這一來最精細的部分就出現了,是秒。 嚓來了。 嚓一下他拿掉一塊,再 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塊。等最後一個 嚓被他拆除之後,一個開闊無邊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蕩蕩的笑容浮現在了小馬的臉上。一個多麼壯麗的下午啊,它哪里去了呢?是誰把它拆散的?它被誰放在了什麼地方?這是一個秘密。是謎。
再換一個角度,再換一種方法,時間還可以玩。小馬就嘗試著讓自己和時間一起動。時鐘是圓的,小馬的運動就必然是圓周運動。在圓周的邊緣,小馬周而復始。大約玩了兩三個月,小馬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時間為什麼一定是圓形的呢?時間完全可以是一個三角!每一個小時都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于二十分鐘。每一分鐘也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于二十秒。就這樣又玩了一些日子,一個更大膽、更狂放的念頭出現在了小馬的腦海中——時間的兩頭為什麼要連接起來呢?沒有必要。可不可以把時間打開呢?誰規定不能打開的呢?小馬當即就做了一個新鮮的嘗試,它假定時間是一條豎立的直線, 嚓一下,他就往上挪一步,依此類推。小馬開始往上爬了。——事實很快就證明了,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小馬。兩個小時過去了,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了,小馬始終都沒有回頭的意思。但小馬突然意識到了,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他已經來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空。他在雲端。這個發現嚇出了小馬一身的冷汗,他興奮而又驚悚,主要是恐高。可是,小馬是聰明的,冷靜的,他把自己的兩只手握緊了,這就保證了他不會從高不可攀的高空摔下來。他是懸空的,無依無靠。天哪。天哪。天哪!他在天上。這太驚險、太刺激了。這時候,哪怕是一個稍縱即逝的閃念都足以使小馬粉身碎骨。
是冷靜與鎮定幫了小馬的忙。小馬做出了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怎麼爬上來的,他就怎麼爬下去。小馬吸了一口氣,開始往下爬。還是一個 嚓一步。小馬耐著性子, 嚓。 嚓。 嚓……七百二十個 嚓過去了,僅僅是七百二十個 嚓,奇跡發生了,小馬的勝利抵達了他的座位。這是一次英武的冒險,這同樣又是一次艱難的自救。小馬一身的冷汗,他扶住椅子,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了。他成功了,成功啦!小馬幸福無比,振奮異常。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狂放,在無人的客廳里大聲地呼喊︰
「我發現了,我發現啦!時間不是圓的!不是三角的!不是封閉的!」
既然時間不是封閉的, 嚓就不可能是囚徒,從來都不是。它擁有無限的可能。通過艱苦卓絕的探險,小馬終于發現了時間最為簡單的真相。這個真相恰恰是被自己的眼楮所蒙蔽的。——眼見不為實。如果小馬是個先天的盲人,換句話說,如果他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那只該死的老式台鐘,他怎麼會認為時間是圓的呢? 嚓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囚徒。
看不見是一種局限。看得見同樣是一種局限。高傲的笑容終于掛在了小馬的臉上。
時間有可能是硬的,也可能是軟的;時間可能在物體的外面,也可能在物體的里面; 與嚓之間可能有一個可疑的空隙, 與嚓之間可能也沒有一個可疑的空隙;時間可以有形狀,也可以沒有形狀。小馬看到時間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測。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貫穿它,從時間的這頭貫穿到時間的那頭。
人類撒謊了。人類在自作多情。人類把時間裝在了盒子里,自以為控制它了,自以為可以看見它了。還讓它 嚓。在時間面前,每一個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見時間的真面目,辦法只有一個︰你從此月兌離了時間。
小馬就此懂得了時間的含義,要想和時間在一起,你必須放棄你的身體。放棄他人,也放棄自己。這一點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實都受控于他們的眼楮,他們永遠也做不到與時間如影隨形。
與時間在一起,與 嚓在一起,這就是小馬的沉默。
——沉默中的沉默卻是另外的一副樣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馬沒有和時間在一起,他被時間徹底地拋棄了。他學會了關注。小馬機警地關注嫂子的一舉一動,甚至,嫂子的一個轉身。嫂子在轉身的時候空氣會動,小馬能感受到這種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震顫。休息室不再是休息室,小馬的眼前突然呈現出童年時代的場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藍天,有白雲。還有金色的陽光。嫂子是一只蝴蝶,她在無聲地飛。蝴蝶真多啊,滿天遍野,一大群,擁擠,斑斕。但嫂子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即使有再多的蝴蝶嫂子也能和它們區分開來︰她是唯一的一只玉蝴蝶。在眾多的蝴蝶中,嫂子是那樣的醒目,她的翅膀上有瑰麗的圖案,她的翅膀發出了毛茸茸的光芒。她在翩翩起舞。她的翻飛沒有一點喧鬧,一會兒上去了,一會兒又下來了,最終,她離開了蝴蝶群,安靜地棲息在一片修長的葉片上。她的整個身軀就是兩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對稱,輕巧而又富麗堂皇。
「小馬,你干嗎跟著我?」嫂子說,「你壞。你壞死了!」
小馬壯著膽子,同樣棲息在嫂子的那片葉子上了。嫂子是沒有體重的,小馬也是沒有體重的,但是,修長的葉子還是晃動了一下。嫂子一定感受到了這陣晃動,她再一次起飛了。然而,這一次的起飛不同了,浩瀚的晴空萬里無雲。浩瀚的晴空一碧如洗。浩瀚的晴空只有兩樣東西,嫂子,還有小馬自己。小馬的心情無限的輕,他尾隨著嫂子,滿世界就只剩下了四只自由自在的翅膀。
嫂子再一次棲息下來了。這一次她棲息在了水邊。小馬圍繞著嫂子,在飛,小心翼翼,最終,他棲息了。這是一次壯麗的棲息——小馬棲息在了嫂子的身上。一陣風過來了,嫂子和小馬的身體就起伏起來了,像顛簸,像蕩漾,激動人心,卻又心安理得。小馬側過頭去,他在水中看到了他和嫂子的倒影,這一來又仿佛是嫂子棲息在小馬的身上了。嫂子的倒影是多麼的華美,而自己呢?卻是一只黑蝴蝶,是蠢笨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只蠢笨的飛蛾。小馬自慚形穢了,他的眼前一黑,身體從嫂子的身上滑落下來了,不可挽回,掉在了水里。
這時候偏偏就過來了一大群的魚。是魚群。它們黑壓壓的,成千上萬。每一條魚都是一樣的顏色,一樣的長短,一樣的大小。小馬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飛蛾了,而是一條魚。他混雜在魚群里,和所有的魚都是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大小。這個發現讓小馬恐懼了︰到底哪一條魚才是自己呢?茫茫魚海,魚海茫茫啊,嫂子還能辨認出自己麼?小馬奮力來到了水面,竭盡全力,想跳出去。可是,小馬的努力是徒勞的,他的躍起沒用,每一次都是以回落到水中作為收場。連聲音都沒有,連一朵水花都沒能濺起。
為了確認自我,小馬想從魚群當中月兌離出來。然而,不敢。離開了他的魚群,他只能獨自面對無邊的大海。他不敢。離群索居是怎樣的一種大孤獨?他不敢。離開?還是不離開?小馬在掙扎。掙扎的結果給小馬帶來了絕望,他氣息奄奄,奄奄一息。小馬感覺到自己失去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他的身體翻過去了。他白色的肚皮即將漂浮在水面。他的命運將是以尸體的形式隨波逐流。
一條海豚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它光潔,潤滑。全身的線條清晰而又流暢。它游過來了,為了前進,它的身軀在不停地扭動。它一邊游,一邊對著魚群喊︰「小馬,小馬,我是嫂子!」小馬一個激靈,抖擻了精神,跟上去了。小馬大聲地喊道︰「嫂子!我是小馬!」嫂子停住了,用她溜圓的眼楮望著小馬,不信。嫂子不相信眼前的家伙就是小馬。如果它是小馬,那麼,大海里誰又不是小馬呢?小馬急了。小馬仰過身子,說︰「嫂子你看,我的脖子上有一條很大的疤!」嫂子看見了,她看見了。小馬永遠也不能依靠自己的臉龐去證明自己,然而,一道駭人的傷痕讓他們重逢了。這叫人心痛。然而,他們沒有心痛,他們激動,無比的激動,想擁抱。可是,他們沒有胳膊,沒有手。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相對而泣。一顆又一顆巨大的淚珠流出了眼眶。他們的眼淚是氣泡。氣泡嘩啦啦,嘩啦啦,筆直地撲向了遙不可及的天空。
「我從來都沒這麼哭過,」嫂子說,「小馬你壞死了!」
小馬就這樣坐在休息室里,做著他的白日夢,無休無止。在白日夢里,嫂子已經把他死死地拽住了。在嫂子沒有任何動靜的時候,嫂子是一只蝴蝶,嫂子是一條魚,嫂子是一抹光,一陣香,嫂子是花瓣上的露珠,山尖上的雲。嫂子更是一條蛇,沿著小馬的腳面,盤旋而上,一直糾纏到小馬的頭頂。小馬就默默地站起來了,身上盤了一條蛇。他是休息室里無中生有的華表。
但嫂子在休息室里不可能永遠是坐著的,她畢竟有走動的時候。只要嫂子一抬腳,哪怕是再小的腳步聲,小馬也能在第一時間把它捕捉到,並放大到驚人的地步。嫂子的腳步聲有她的特點,一只腳的聲音始終比另一只腳的聲音要大一些。這一來嫂子就是一匹馬了。當嫂子以一匹馬的形象出現的時候,休息室的空間動人了,即刻就變成了水草豐美的大草原。這一切都是小馬為嫂子預備好了的。
小馬固執地認定嫂子是一匹棕紅馬。小馬在無意間听客人們說起過的,嫂子的頭發焗過油,標準的棕紅色。現在,嫂子的鬃毛和尾巴都是棕紅色的。當嫂子揚起她的四只蹄子之後,她修長的鬃毛就像風中的波浪,她修長的尾巴同樣是風中的波浪。小馬在八歲的時候見過一次真正的馬,馬的睫毛給了小馬無限深刻的印象。馬的眼楮是清亮的,這清亮來自于它的潮濕。在潮濕的眼楮四周,馬的睫毛構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橢圓。迷人了。含情脈脈,可以看見遠山的影子。嫂子用她橢圓形的和潮濕的眼楮看了小馬一眼,長嘶一聲,縱情奔馳了。小馬緊緊地跟隨,一直就在嫂子的一側,他們是並駕齊驅的。因為速度,他們的奔跑產生了風。風撞在了小馬的瞳孔上,形成了一道根本就不可能察覺的弧線。風從小馬的眼角膜上滑過去了。多麼的清涼,多麼的悠揚。嫂子的瞳孔一定感覺到了這陣風,她的蹄子得意起來,差不多就騰空了。
嫂子說︰「小馬,你是真正的小馬。」
這句話說得多好。這句看似平淡的話里有多麼自由的內容。小馬的蹄子縱情了,他和嫂子一起爬上了一道山岡。在山岡的最高處,開闊的金牧場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金牧場其實是一塊巨大的盆地,一些地方碧綠,一些地方金黃。陽光把雲朵的陰影投放在了草場上,陰影在緩緩地移動。這一來金牧場運動起來了,兀自形成了一種旋轉。這旋轉是圍繞著一匹棕紅色的母馬——也就是嫂子——而運行的。嫂子卻不知情,她撩起了她的兩只前蹄,長嘶一聲,然後,打了一連串的吐嚕。在她打吐嚕的時候,她的尾巴飛揚起來,在殘陽的夕照中,千絲萬縷,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棕紅色的線條。這線條是透明的,散發出灼灼的華光,像沒有溫度的火焰,在不可思議地燃燒。小馬把他的鼻子靠上去了,嫂子就用她的火焰拂拭小馬的面孔。小馬聞到了火焰醉人的氣味。嫂子後來就轉過身來,她背對著金牧場,把她的脖子架在了小馬的背脊上。嫂子的脖子奇特了,她脖子下面的那一塊皮膚溫熱而又柔滑,松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小馬就不動,用心地體會這種驚人的感受。最終,他讓開了,反過來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嫂子的背脊上。嫂子的身上全是汗,她的肌肉還在不規則地顫動。一陣風過來了,嫂子的身體和小馬的身體挨在了一起,他們擁有了共同的體溫,他們還擁有了共同的呼吸。他們各自用自己的一只眼楮凝視對方。嫂子一點都不知道,她亮晶晶的瞳孔里頭全是金牧場的影子,還有小馬的頭部。小馬的頭部在嫂子的瞳孔里頭是彎曲的,它的弧度等同于嫂子瞳孔表面的弧度。
嫂子的眼楮眨巴了一下。在她眨巴眼楮的過程中,她所有的睫毛都參與到這個美妙的進程中來了。先是聚集在一起,然後,啪地一下,打開了。這個啪的一聲讓小馬震撼,他的脖子蹭了一下嫂子。作為回報,或者說,作為責備,或者說,作為親昵,嫂子也用她的脖子蹭了小馬一回。小馬願意自己的半張臉永遠沐浴在嫂子的鼻息里。到死。到永遠。
一個牧人這時候卻走了過來,大步流星。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副馬鞍。牧人幾乎沒有看小馬,直接來到嫂子的面前,他把他的馬鞍放到嫂子的身上去了。小馬大聲說︰「放開,別踫她!」牧人卻拍了拍嫂子的脖子,對嫂子說︰「吁——」
牧人跨上嫂子的背脊,對嫂子說︰「——駕!」
牧人就走了。是騎著嫂子走的,也可以說,是嫂子把他帶走的。牧人的背影在天與地的中間一路顛簸。小馬急了,撒開四只蹄子就追。然而,只追了幾步,小馬就發現自己不對勁了。小馬回過頭去,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散落一地,全是螺絲與齒輪,還有時針、分針與秒針。小馬原來不是馬,而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鬧鐘。因為狂奔,小馬自己把自己跑散了。他听到了嫂子的四只馬蹄在大地上發出的撞擊聲, 嚓, 嚓, 嚓, 嚓。
「王大夫,孔大夫,小馬,上鐘了!」小馬閉著眼楮,還在那里天馬行空,大廳里突然就響起了高唯的一聲叫喊。
小馬醒來了。不是從沉默中醒來的,而是從沉默中的沉默中醒來了。小馬站起身。嫂子也站起身。站起身的嫂子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同時伸了一個很充分的懶腰。嫂子說︰「唉,又要上鐘了。困哪。」
客人是三個。偏偏就輪到了王大夫、嫂子還有小馬。小馬不情願。然而,小馬沒有選擇。作為一個打工仔,永遠也沒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別扭。
三位客人顯然是朋友。他們選擇了一個三人間。小馬在里側,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門口,三個人就這樣又擠在一間屋子里了。這樣的組合不只是小馬別扭,其實,王大夫和小孔也別扭。因為別扭,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這是中午。從氣息上說,中午的時光和午夜的時光並沒有任何的區別。它安寧,靜謐,適合于睡眠。也就是三四分鐘,三個客人前前後後睡著了。比較下來,王大夫的客人最為酣暢,他已經打起了響亮的呼嚕。
那邊的呼嚕剛剛打起來,小馬的客人也當仁不讓,跟上了。他們的呼嚕有意思了,前後剛剛差了半個節拍。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到底是朋友,打呼嚕都講究呼應,卻分出了兩個聲部,像二重唱了。原本是四四拍的,因為他們的呼應,換成了進行曲的節奏。听上去是那種沒有來頭的倉促。好像睡眠是一件很繁忙的事情。有趣了。小孔笑著說︰「這下可好了,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可好了。」
小孔的這句話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有任何特定的含義。可是,說話永遠都是有場合的。有些話就是這樣,到了特別的場合,它就必然有特別的意義。不可以琢磨。一琢磨意義就大了,越琢磨就越覺得意義非凡。
「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什麼意思呢?王大夫在想。小馬也在想。王大夫心不在焉了,小馬也心不在焉了。
除了客人的呼嚕,推拿室里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可推拿室里的靜默並沒有保持太久,王大夫和小孔終于說話了。是王大夫把話頭挑起來的。他們談論的是最近的伙食,主要是菜。小孔的意思很明確,最近的飯菜越來越不像話。這句話王大夫倒是沒有接,他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過多,萬一傳到金大姐的耳朵里,總歸是不好。金大姐是推拿中心的廚師,她那張嘴也是不饒人的。王大夫就把話岔開了,開始回憶深圳。王大夫說,還是深圳的飯菜口味好。小孔同意。他們一起回顧了深圳的海鮮,還有湯。
因為客人在午睡,王大夫和小孔說話的聲音就顯得很輕細。有一句沒一句的。也沒有任何感情上的色彩。很家常的,仿佛老夫和老妻,在臥室里,在廚房里。就好像身邊沒有小馬這個人似的。但小馬畢竟在,一字一句都听在耳朵里。在小馬的這一頭,王大夫和嫂子的談話已經超出了閑聊的範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調情了。小馬沒有去過深圳,就是去過,他也不好插嘴的。小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個,在沉默中沉默。內心的活動卻一點一點地加劇了。羨慕有一些,酸楚有一些,更多的卻還是嫉妒。
不過嫂子到底是嫂子,每過一些時候總要和小馬說上一兩句,屬于沒話找話的性質。這讓小馬平靜了許多。再怎麼說,嫂子的心里頭還是有小馬的。小馬羨慕,酸楚,嫉妒,但多多少少也還有一些溫暖。
不管怎麼樣,這一個小時是平靜的,對他們三個人來說卻又有點漫長。三個人都希望能夠早一點過去。還好,小馬手下的客人第一個醒來了,一醒來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口氣把另外的兩個客人都弄醒了。這一來推拿室里的氣氛恢復了正常,再也不是老夫老妻的廚房和臥室了。客人們睡眼惺忪地探討了這個午覺的體會,他們一致認為,這個中午好。這個中午來做推拿,是一個偉大、光榮和正確的抉擇。
高唯這個時候進來了,站在王大夫的身邊耳語了一句,王大夫的一個貴賓來了,正在4號房等他。床已經鋪好了。王大夫說了一聲「知道了」,給客人拽了拽大腿,說了兩句客氣話,告別了。客人們則開始在地板上找鞋子。利用這個空隙,小孔已經把深圳的手機模出來了。她打算留下來,在客人離開之後和父親通一次話。小馬已經听出了嫂子的磨蹭。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小孔一點也不知道,時間正在 嚓,小馬的心髒也在 嚓。
客人終于走了,小馬走到門口,听了听過廊,沒有任何動靜了。小馬拉上門,輕聲喊了一聲「嫂子」。小孔側過臉,知道小馬有話想對她說,便把手機放回到口袋里,向前跨一步,來到了小馬的跟前。小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卻聞到了嫂子的頭發。嫂子的頭發就在他的鼻尖底下,安靜,卻蓬勃。小馬低下頭,不要命地做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深呼吸。
「嫂子。」
這一個深呼吸是那樣的心曠神怡。它的效果遠遠超越了鼻孔的能力。「嫂子。」小馬一把摟住小孔,他把嫂子箍在了懷里,他的鼻尖在嫂子的頭頂上四處游動。
小孔早已是驚慌失措。她想喊,卻沒敢。小孔掙扎了幾下,小聲地卻是無比嚴厲地說︰「放開!要不我喊你大哥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