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口渴嗎?」
站在門口迎接上山來客時, 老袁忽然回頭一問。
凌樞搖搖頭。
老袁喃喃自語︰「怪事, 我怎麼突然渴得要命,這會兒燒水肯定也來不及了。」
下意識想去模鼻子, 又怕踫掉不牢靠的胡子, 怎麼都覺得別扭。
老袁從沒像現在這麼緊張過。
他覺得可能是自己從來沒扮過需要裝神弄鬼的角色,從前假扮自己兄長的時候,往老爺子那一杵, 黑這張臉,半天不說話就行了。
尋思半天,老袁找到原因了。
「你剛才話那麼多, 這會兒怎麼倒不吱聲了?」
敢情是凌樞變成啞巴, 他還不習慣了!
對方無辜看他︰「你不是不讓我說話嗎?」
老袁︰「說說說,我可告訴你,那些騙人的話我說不來,等會兒該你開口還得你開口,最主要是把金老夫人安全運上山,再安全送下山, 人家把老母親都借出來了,咱不能出岔子!」
凌樞唔了一聲, 含 不清。
老袁不滿︰「牙疼呢?」
凌樞︰「我怕胡子掉下來。」
老袁︰……
他開始覺得把希望押在凌樞身上是個不靠譜的行為,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老袁已經看見金副市長。
他與一名年輕人走在前面, 後邊還跟著管家,最後面則是八人抬棺。
山路不算崎嶇陡峭,像金副市長這種年過天命的人, 一根文明拐在手,雖然有些氣喘,也算從容有余。
「停!」
抬棺一人高聲唱道,八人停住腳步。
但棺材並未放下。
管家一 小跑上前,先問老袁他們。
「道長,可有板凳,要四個。」
老袁︰「有有,徒兒,快去拿來給幾位居士!」
凌樞︰「好 ,師父!」
他轉身入內,不一會兒就拿出四方大小一樣的板凳,整整齊齊擺在棺材下面。
八人這才將棺材輕輕放在板凳上。
時下出殯,未及目的地落棺則視為不吉,金老夫人雖然是到觀音廟來還願,卻也不是到這里來下葬,自然還是要有所講究的。
老袁趕忙上前一步,對金副市長稽首行禮。
「金居士,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金副市長點頭還禮︰「托道長的福,還好,就是年紀大了,上山不中用,走幾步路就喘得不行。我來介紹,這位是宋先生,市政公署的大紅人,真正的前程無量,弄不好過幾年我也要靠他提攜,道長你可得好好招待,說不定宋先生一高興,讓人撥款把你這觀音廟給修了。」
被點名的宋先生二十多歲的年紀,西裝革履,一表人才,從上到下只差沒明晃晃寫著權貴子弟留洋精英。
對方聞言露出含蓄矜持的笑意,蜻蜓點水,疏離有禮。
「金老過獎了。」
乍看這人,凌樞怎麼都覺得眼熟,片刻之後才恍然,這位宋先生,不就是活月兌月兌不久之前的岳定唐,還是在翡冷翠舞廳里久別重逢的那個岳定唐。
彼時姓岳的不苟言笑,渾身由表及里散發上等人和精英之光,與現在在偏殿戴著瓜皮帽老老實實裝鵪鶉的岳定唐,判若兩人,雲泥之別。
幾人稍作歇息,金老夫人的棺槨被送往偏殿暫作安置。
那八人先行去了半山亭子等候。
金副市長看上去頗為悠閑,還有心情負手遠眺,贊美群山風光。
宋先生年紀輕輕,自然是沒那麼多傷春悲秋吟詩作對的心思,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當先抬步跨入正殿。
老袁待要陪同,卻被他阻止。
「老道長陪著金老吧,這個小道童陪著我就成。」
老袁第一反應是︰為什麼凌樞跟他同輩人,唇上還沾了假胡子,道童就道童,前面還要加個小字,而他就是老道長?
隨即他意識到正事︰凌樞留下,意味著他就不能去偏殿幫忙了,那里剩下岳定唐一個,能否能短短一小時內把東西都轉移到箱子里?
再看凌樞,卻沒表現出什麼異樣,袖著手朝對方微一躬身。
「宋先生想看點什麼?」
「隨便看點什麼都行,金老要在正殿上香,我就不打攪了,你帶我四處走走吧。」
「廟後面有明清兩代文人留下的碑林,小道帶您去看看吧?」
「也成。」
兩人一問一答,漸行漸遠。
老袁一顆心懸在半空不上不下,盯著他們的背影好一會兒。
「你那邊準備好了吧?」
金副市長的聲音近在咫尺,壓得很低,幾近耳語。
老袁回過神,也跟著飛快小聲道︰「都安排好了,這位宋先生是?」
金副市長︰「其父在市政公署身居要職,他名義上是他父親的秘書,家里也是有背景的,昨日听說我要過來上香還願,忽然就說要跟來看看,說是自己從未來過此處觀光,我也瞧不出有什麼異樣,小心些就是了。」
老袁道︰「老夫人什麼時候回北京?」
金副市長︰「夜長夢多,今晚就走,我已經給你訂了三張票,到時候你們以金家隨從的身份走,到了北京會有人接手,你們就不用管了。」
老袁點點頭,聲音忽而一揚。
「金居士里邊請!」
金副市長有點顧慮︰「你那朋友沒問題吧?」
老袁︰「金老放心,那是我的生死兄弟,嘴皮子也利索。」
他嘴上讓別人放心,自己卻實在放心不下,恨不得把耳朵拉長個幾十米,去听听兩人到底說了什麼。
其實大多數時候,都是凌樞在說。
「您看對面那座山峰,像不像一個老人在拱手,每逢刮風下雨過後,山頂雲霧匯聚,白煙裊裊,猶如老人頭頂上的白發,所以它別名又叫白頭峰。」
「據說峰頂有百年靈芝和人參,那人參都成精了,挖的時候還會滿山亂跑,不過小道從未見過,倒是城中藥鋪的老掌櫃傳得像模像樣。」
「您再看這條路,彎彎曲曲,曲徑通幽,是不是別有一番意境?雖說咱們這座浮玉山名頭沒有那些三山五岳來得大,但仔細瞧來,也並非一無是處,所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菩薩會選擇這里下榻顯靈,是半點都不意外的。」
「你這小道童,明明年紀輕,為何要蓄須?」
宋先生忽然開口,卻問了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
凌樞咧嘴一笑︰「這不是為了顯得老成穩重些,師父老說小道毛毛躁躁,不能取信于人,有了這點胡須,宋先生不就高抬貴手,耐心听小道說了那麼多廢話?」
宋先生背著手,漫不經心舉頭四顧,凌樞則落後他半步。
「我听金老說,你們這廟宇算命看相很靈驗?」
凌樞笑道︰「您怕是記錯了,這座觀音廟除了小道和師父,連做飯的伙計在內,統共就三個人,我師父前幾日還琢磨廟里開銷太大,打算將伙計給打發了,若是算命靈驗,何至于如此香火稀少?」
宋先生點點頭︰「是我記錯了,金老沒說過這話。」
凌樞笑容不變,熱絡道︰「您是不是瞧著風景挺好,心生好感,想給小廟捐點香火錢?」
宋先生哈哈一笑︰「並沒有。」
凌樞頓時耷拉下臉。
宋先生看得有趣︰「你這小道士,怎麼口音听起來不像本地人?」
凌樞︰「哎,因為小道本是南方人,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後爹闖關東,把我也給帶過來了,家境不好,後爹又有兒女,小道也不想在家里看人臉色,正巧遇見我師父,索性就跟著師父上山出家來了!」
宋先生︰「這麼說,你是正一道了?」
凌樞嘿嘿兩聲︰「是,隨我師父。不過我師父至今還打著光棍呢,小道怎好越過前面去,還小,不急,不急!」
宋先生︰「我看你伶牙利嘴的,不如跟了我,我不敢保證升官發財,但比現在滋潤,是綽綽有余的。」
他忽然停下腳步,上下打量凌樞,眼中流露出興味。
凌樞之所以在這裝瘋賣傻,口若滔滔,只想拖延時間,越久越好。
宋先生是此行唯一的變數,只要他不在場,岳定唐那邊就可以從容安排,不出紕漏。
有剛才對方出言試探在前,此刻姓宋的再語出驚人,他卻已經能夠面不改色了。
「宋先生開玩笑了,小道鄉野出身,逗逗貴人開心倒還可以,長久跟在貴人身邊,只怕會頻頻出錯,到時候您就不覺得小道有趣了。再說了,您瞧小道這腿,隨了師父,打小就落下殘疾,一瘸一拐,平日能混個飽飯已是知足,可不敢妄想高攀。若是您願意常來這觀音廟上香散心,小道與師父自然歡迎之至!」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說完這句話,宋先生倒沒再糾纏,當先朝小路深處走去。
有那麼一瞬間,凌樞惡從單邊生,想從後面直接撲上去將對方脖子扼住 嚓一聲殺人滅口算了,理智隨即阻止他這個危險的念頭。
姓宋的一死,可就真的功虧一簣了。
但這廝廢話也忒多了,東拉西扯,冷不防又試探一下,要不是他睿智機敏應變如風沉穩老練,換了老袁過來,還真不一定能圓過去。
碑林規模不大,畢竟這地方也少有人知,上面的碑文大多是明清本地舉子上山踏青以文會友的時候留下的,跟歷朝歷代的名家肯定沒得比,宋先生眼瞅著對國學興趣也寥寥,轉來轉去很快就逛到頭了。
「回去找金老吧。」
這才半小時剛過,凌樞自然不能讓他那麼快走人。
「宋先生餓了嗎,可要試試這附近最有名的烤雞?」
他一听姓宋的口音,就知道此人也不是本地人,雖然言語犀利,看上去還算精明,但言行舉止透著公子哥範兒,就不像是個接地氣的,在某些方面可以使勁忽悠。
「烤雞?」
宋先生的表情有些意動。
一大早爬山上來,是該餓了。
凌樞心頭一喜,繼續忽悠︰「我師父昨兒捉了兩只野雞,現在還有一只,小道這就去拔毛烤了,山上有些葉子,包著烤雞一道烤,可以讓雞肉更加香女敕入味,您請跟我來!」
「等等。」宋先生道,「我還不是很餓,你先帶我去給菩薩上香吧,正好問問金老餓不餓。」
他既然不願意,凌樞也不能強人所難,否則就可疑了。
「那請宋居士與小道來。」
正殿只有金副市長一人在。
他站在菩薩面前,雙手合十,像是在默念經文為母祈福,見凌樞他們這麼快就折返,還有些訝異。
「怎麼不多逛一會兒?」
凌樞笑道︰「後廚有野雞,還未下鍋,小道惦記二位許是饑腸轆轆,便帶宋先生先回來用點東西。」
金副市長擺手︰「菩薩面前,不沾葷腥,我既然是為亡母而來,更該虔誠才是,你們年輕人去用吧。」
宋先生道︰「金老不用,我也不用了,等會兒隨便用些清粥小菜就行。怎麼不見袁道長?」
金副市長︰「袁道長去偏殿為亡母誦經祈福了,宋先生若不嫌枯燥,就陪老朽小坐片刻。」
宋先生︰「金老誠心祈福,我不該打擾,不知袁道長介不介意旁觀,我想開開眼界。」
金副市長忍不住看了凌樞一眼,在宋先生看不見的角度朝他微微搖頭。
但宋先生根本沒等凌樞答復,就抬步走了出去。
觀音廟就那麼大,偏殿很好找,一側是老君殿,一側是羅漢堂,佛道交融,極具民間特色,羅漢堂的門敞開著,宋先生先進去拜了拜,就朝老君殿走去。
「袁道長誦經,還需要關門的嗎?」他面露疑惑。
凌樞道︰「您有所不知,我師父誦念的,乃是本門不傳之秘,超度亡者,積德攢福,事半功倍,老夫人生前敬佛虔誠,是以菩薩才會給金老先生托夢,這也算是老夫人的福報了。法不可傳二耳,小道拜師好幾年,都沒能得到親傳呢,還請您在外面稍等片刻,我師父一會兒就出來了。」
宋先生似笑非笑︰「觀音菩薩托夢,你們卻在老君殿誦經,這有些不對吧?我不是你們學道的,推門一看,不出聲,也不會擾人清靜。」
他一邊說一邊大步上前。
凌樞根本沒來得及想出攔阻的措辭,又不能硬干,只得跟在後面大聲說話,提醒偏殿里的人。
「宋先生您慢點走,小心路滑,哎呀,腳下有石坑,您看著點兒!」
凌樞真有點急了。
這會兒工夫,就算老岳他們把東西裝好了,也未必來得及灑土掩飾,還要再次合棺,假裝念經祈福,一切若無其事,不讓姓宋的生疑,怎麼都覺得懸。
前後不過幾秒,宋先生已經走到偏殿門前,伸手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補上昨天的字數了=3=
這個桉子完了之後,會有一些輕松的桉子和情節,重點放在兩人的互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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