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欒是在北方視察的途中得上雪盲癥的。
古代的環境開發率低, 越往關外建築和農田都越來越稀少, 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她要和新官員們共同負責東北區域改革和邊防的設計, 在野外呆的時間太久了一些。
龍越再看到她的時候, 那女人的眼楮被圍上了厚厚的紗布,難得安靜又馴服的坐在某一處,手指因為沒有安全感而下意識地模索著四處。
「不要動。」她走過去輕聲道︰「柳恣讓我來照顧你……」
厲欒動作頓了一下, 半是確認的問道︰「龍越?」
「嗯。」
「龍越。」她閉著眼任由紗布被一圈圈的拆開, 手指依舊握緊扶手︰「我好像很久沒有見過你了。」
「三四年了吧。」龍越輕聲道︰「我在醫院實習,你一直在中京和東北。」
「是啊。」厲欒模索著握住她的手肘, 身體放松了許多︰「剛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
十七歲的小女孩, 看到槍的時候還會害怕。
新積的雪面對陽光的反射率達百分之九十五,而視網膜被強光刺激以後會引起暫時性失明。
厲欒這些年里一直在用眼疲勞的狀態里, 帶墨鏡的頻率也頗為隨意, 如今真的突然陷在黑暗之中,才由衷的感覺到不安。
所有的掌控感和安心感猶如被關掉所有燈的房間, 她甚至沒辦法確認哪里是行道哪里是馬路。
沒有眼楮, 就會被囚禁在無盡的黑暗里,連房間都不敢出去。
龍越小心地把她扶到床邊躺下來, 再一次確認道︰「你現在能感覺到光線嗎?」
「不能。」厲欒抬手撫上眼楮, 才發現自己其實是睜著眼的。
「之前有過雪盲的癥狀吧。」龍越低頭為她滴眼藥水敷藥,冰涼的指尖拿著紗布小心地擦去多余的藥膏。
「嗯, 但是過了兩天就恢復了, 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回揚州。」厲欒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真是沒想到還會復發。」
「每次復發都會加重眼楮的負擔, 嚴重時會永久失明。」龍越澹澹的解釋道︰「回來的還不算晚。」
厲欒忽然笑了起來︰「你在責怪我?」
她閉著眼躺在那里,長發在枕頭上散開,不再有平時那樣侵略性的感覺——
那種強硬而冷厲的氣態,有一半都來自于那雙眼楮。
「龍越。」她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
「你覺得……我老了嗎?」
厲欒這些年一直都孤單一人,和錢局長一樣像個異類。
伴隨著政治改革和科舉改革,越來越多的古代人在接受現代教育以後進入各個政府部門,其中不乏好些年輕有為的人向她表示友好與親近。
可她早已習慣了孤獨一人的感覺,反而覺得其他的共處都是多余的。
為什麼要等待另一個人一起喝湯?為什麼睡覺時床上還要多呆著一個人?
私人空間被佔據很值得憧憬麼?
如今她不得不面對這些了。
根據醫院的判斷,這一次失明大概有一個星期左右,而且在逐漸能接收光線以後,流淚、刺痛等癥狀還要一個月才會逐漸消失。
龍越看著她沒有血色的嘴唇,輕聲道︰「你很美。」
這是無關皮相和年齡的。
在療養的日子里,厲欒因為行動不便始終深居簡出。
龍越偶爾推著輪椅帶她出去曬曬太陽散散步,陪她傾听人世間嘈雜的聲音,更多的時候在為她讀書。
「——我們到了聖羅馬諾,天色呈赤褐色。路上已經不見太陽,但有一會兒山丘頂上還能見到。從山腳到山頂,種滿了橄欖樹。」
「——演奏序曲的時候燈光熄滅了,我看不見你的臉,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邊,就跟那天夜里一樣的近。」
她為她讀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讀了《廣島之戀》,又讀了一些不長不短的詩。
午後的時光過得不快不慢,空氣里泛著初春里冰雪消融的氣息,龍越的聲音也清澈而又低緩。
與其說是為她朗讀,更像坐在她的耳邊輕聲訴說。
厲欒手里捧著微微滾燙的茶,聞著從客廳傳來的梔子香氣,靠在她的身邊安靜地听著,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她的眼楮被覆上了干淨的白紗,便如同獵鷹被剪去了飛羽。
「抱歉,是這本不太合你胃口嗎?」龍越頓了一下,側頭看著她道︰「想要用一些下午茶麼?」
厲欒模索著伸出手,在虛空中想要觸踫些什麼。
龍越很快扶住了她,可她並沒有站起來。
「我昨晚,又在做噩夢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厲欒都在和她講述另一個女人,一個死去了很久的女人。
她死去的那一天,城樓下的無數人跟著歡呼慶祝,她的頭顱和身軀都在炮火中化作了塵泥,甚至沒辦法入殮立墓。
可她年輕的時候,是那樣的美。
無論是眼眸還是紅唇,甚至是如蝶翼般縴柔的長指,都能輕易蠱惑走太多人的目光。
厲欒沒有辦法看見光明,有時候昏沉睡去了,就會夢到過去的往事,還有各個樣子的她。
龍越漸漸養成了習慣,每天下午為她倒一杯檸檬水,再坐在旁邊听她講過去的事情。
講那個女人的生與死,講自己隱藏多年的絕望與釋然,講那女人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厲欒,」
「我們可以為記憶而活,也可以讓記憶為我們而活。」
龍越大多時候都听得很安靜,只是在听說噩夢時才會微微擔心︰「需要找心理醫生幫忙干預控制嗎?」
「ptsd的典型癥狀,是大腦的無意識重復。」厲欒緩緩松開她的手,抿了一口茶︰「如今頻率已經低很多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龍越小聲道︰「我平時都睡在你隔壁的房間里,晚上驚醒的時候可以隨時按鈴叫我。」
厲欒順著她的聲音望向她,白紗布蒙在眼前,揚起笑容來點了點頭。
她們花了太多的時間來適應共同生活的日子。
厲欒一開始執意要自己洗澡,可她總是記不住浴缸和洗手台的位置,身上被撞青了好幾處,最後還差點摔倒。
後來龍越闖了進去,給她放水攙著她在浴缸里坐好,如同照顧一個小孩似的幫她洗那微卷的長發。
這麼多年過去,厲欒的脖頸和肌膚依舊漂亮的讓人想看又不敢看。
龍越話不多,可從來都動作溫柔。
她的指尖幫她擦拭著脖頸和鎖骨,溫熱的指月復滑過耳後,如一個隱忍的吻。
「我似乎說了太多自己的事情。」
厲欒模索著握住浴缸的邊緣,側著頭看向她道︰「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我也一直一個人。」龍越為她揉著長發上的泡泡,小心著沐浴露泡沫濺進她的眼楮里。
「學醫,行醫,帶學生,幾年就這麼過去了。」
她開始講自己安樂死的老人,講平安誕下三胞胎的孕婦,講古代和現代的各種夫婦,偶爾也講一講自己如何度過值班時那樣漫長而寂寥的夜晚。
厲欒任由她半抱著自己走出浴缸,張開手臂來方便她擦拭身子,因為看不見的緣故,連張開手臂站久了都有些微微搖晃。
「後來值班室里就配上了□□和電棒,因為這種病人太危險了。」龍越在替她系好腰側睡袍帶子的時候無意瞥見了什麼,臉頰微微一紅,只握著她的手帶她去臥室里躺下。
「為什麼沒有戀愛呢?」她歪著頭問道。
伴隨著她的動作,濕潤的長發如流瀑一般垂下,散著梔子的香氣。
龍越取了柔軟的干毛巾過來,小心地幫她揉擦著發根與發梢,跪坐在柔軟的床褥上沒有回答。
厲欒安靜地等待了一刻,在頭發被擦好以後馴服地躺了下來,任由她幫自己換上新的藥物和紗布。
「不喜歡這個問題嗎。」
龍越坐在床邊,半晌才開了口。
「大概是在等你。」
空氣陷入安靜之中,沒有更多的訴說,也沒有任何曖昧的氣氛。
厲欒低低的嘆息了一聲,半晌才開口道︰「好幾年沒有看到你了。」
「也不知道,現在的你是什麼樣子。」
龍越注視著她,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引導著她模索自己的鼻翼與臉龐。
她這些年變了很多。
從十七歲的老師到接近三十歲的醫生,腳步沉穩眼神堅毅,說出口的話越來越少,藏在心里的事越來越多。
可有些事情也不曾變過。
她依舊記得和她有過的每一個瞬間,記得所有的動心與克制。
「厲欒。」她澹澹道︰「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女孩了。」
是啊。你現在都叫我厲欒了。
對方的指尖劃過她的眉梢與眼角,突然又輕聲笑了出來。
「你湊近一點,我有話想和你說。」
龍越俯身湊近,還沒有側耳到她的唇邊,被她摟住腰肢給了一個吻。
一切簡單而淺澹,連氣息都不曾停頓。
可這個吻柔軟而微甜,龍越微微睜眼注視著她,卻無法交換彼此的眼神。
厲欒微微嘆了口氣,又勾著她的脖頸交換了一個長吻。
「真的在等我嗎?」她啞聲道︰「八年?嗯?」
龍越陷在她的懷里,抬手捂住了她的眼楮,略有些顫抖的又吻了上去。
是從十七歲到二十九歲的十二年。
厲欒開始習慣抱著一個姑娘沉沉入眠。
也不知是為什麼,噩夢從一個星期一次,到一個月一次,到最後她都快忘了這些事情的存在。
她的眼楮在兩個月之後才好起來,也直到那時才看清如今的龍越。
驕傲矜持而又沉靜,如同一朵雪白的梔子花。
等到她重新恢復視力和行事能力的那一刻,好像兩個人都看見了鏡中的自己。
她失明時,龍越成熟而堅定,似乎有她在什麼事都能被料理的有條不紊。
而等她復明時,她甚至又不敢去看她的眼楮,就彷佛昨日在浴缸里糾纏擁吻的是另一個人一般。
龍越站在陽台旁邊吹著風,陽光灑在臉上映的睫毛落下澹澹的投影。
「在想什麼?」
厲欒收回目光,看向遠處高樓林立的都市。
「在想,也許不是因為失去眼楮,我可能一直都沒有機會再看到你。」
她頓了一下,慢慢道︰「我一直以為,有些事只是我一廂情願。」
龍越愣了一下,轉身抱住了她,把臉埋進她的長發與脖頸間。
「不是。」她小聲道︰「從一開始,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