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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似錦(結局)

立夏過後, 天氣逐漸轉暖。六月初, 溫度攀升得更高, 連續幾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 適合結婚,也適合度蜜月。

六月三號當天, 姜錦年穿著她之前選定的婚紗,面朝一扇落地鏡, 安安靜靜地發呆。她握著捧花, 又放下來, 眼眶有些酸澀潮濕。但她的妝容十分精致,她舍不得落淚。她將一只手按在鏡面上,張開五指, 觸踫光影中的世界, 玫瑰和百合的澹澹芳香在空氣里浮動,如夢亦如幻。

許星辰由衷稱贊她︰「好美啊, 你今天就是仙女本人。」

姜錦年道︰「我又瘦了兩斤。」

許星辰忽然有些緊張︰「你還懷著孕啊, 你不能節食。」

姜錦年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每天按時吃飯。」

許星辰思索道︰「也許你的營養都給了小寶寶。」

姜錦年雙手背後,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你能從我的外表上看出我懷孕了嗎?」她駐足, 站在許星辰面前, 方便她審視自己。許星辰順手搭上姜錦年平坦的肚子,感嘆道︰「除非他們眼里帶了x光掃描儀, 不然不可能看出來吧……」話沒說完, 她又有新的疑問︰「你很在意被人說是奉子成婚嗎?」

姜錦年稍作遲疑, 壓低嗓音說︰「我領結婚證的時候, 沒想過要做母親。這個孩子來得很突然。」

許星辰一時百感交集︰「年年,你沒有被迫辭掉工作,在家生孩子養孩子吧?」

姜錦年瞥她一眼︰「我是自願的,我卸完貨就去找工作。」

許星辰輕輕撫模她,鼓勵道︰「還有六個月!你就能卸貨了!」許星辰一向秉持著發散性思維,很快聯想到了更多的麻煩︰「你立刻投入事業的話……嬰兒每天都要吃女乃,你還得喂女乃啊。怎麼辦,早晨擠女乃到瓶子里,放冰箱冷藏嗎?」

姜錦年臉頰漲紅,好一會兒才開口︰「到時候再說吧。」

她戴上一雙精巧的蕾絲手套︰「幾個月前,我想為孩子做犧牲,完全月兌離工作。但我現在反悔了。全球的金融市場每年都在變化,波動率越來越高,投資組合越來越復雜。我離開市場的時間越久,付出的成本就越大,我還是要堅持我的職責。不過,我會盡力平衡家庭和事業。」

姜錦年挑起窗簾的邊緣,望向一片綠意萌生的草坪。灌木叢郁郁蔥蔥,黯澹樹蔭垂落在地面,照拂著一排又一排的豪華轎車。而她喃喃自語︰「你看,他的朋友們都是這樣的,我不能差得太遠。」

許星辰一知半解道︰「對。」

婚禮即將正式開始,門外傳來腳步聲。許星辰站了起來,略顯幾分羞赧道︰「我前幾天還想,我要坐地鐵來郊區,給你當伴娘,看你結婚。結果傅承林的助理發消息,說今早派車來接我。」她雙手搓著裙子,回憶道︰「哦,你跟我講過,你的婚禮有兩個伴娘,我是一個,還有一個叫什麼?杜蘭薇是嗎?」

「她主動要求的,」姜錦年道,「她是傅承林的繼母的女兒。」

許星辰皺起雙眉︰「有錢人家里的關系還真復雜啊。」她謹慎地打听秘聞︰「杜蘭薇是傅承林同父異母的妹妹嗎?」

姜錦年輕笑︰「好像是異父異母的妹妹。」

許星辰敏銳道︰「你婚後還是不要和她多來往了吧,有點小危險呢。杜蘭薇和你又不熟,完全比不上你和我這種姐妹之情,她為啥要做你的伴娘?她是不是對新郎有一點點小心思?」她說得姜錦年笑意更深。但姜錦年無論暗地里如何月復誹,表面上只評價了一句︰「杜蘭薇已經有男朋友了。那個男人我認識,是券商的推銷員,最近好像職位升遷了。」

自從姜錦年搬到了傅承林家里,宅居的許星辰日子過得無聊。許星辰沒找到合心合意的室友,倒是認識了一大把可愛的網友。她經常把時間花在豆瓣、天涯等社區,圍觀各類糾紛的帖子,自封了一個「鑒婊達人」的稱號。

今天,她給自己設定任務——仔細觀察一下杜蘭薇。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蘭薇非常友善親切。

婚禮流程從簡,賓客仍然滿堂。小孩子們在走廊邊跑來跑去,撞到了杜蘭薇的膝蓋。她還彎腰扶穩那個孩子,笑問︰「你叫什麼名字呀?小朋友走路要小心。」

許星辰與她搭話︰「你是杜蘭薇嗎?」

杜蘭薇發現她穿著一套相似的伴娘服,便和她握手︰「你一定是許星辰。」

許星辰介紹道︰「我是姜錦年的閨蜜。」

杜蘭薇道︰「我也是姜錦年的朋友,做期貨市場的。你呢?」

許星辰道︰「我是會計。」

杜蘭薇晃了晃酒杯︰「我數過一圈,今天這場婚禮上,銀行、券商、基金、保險和投資行業的伙伴們都來了呢。傅承林和姜錦年送給客人們的伴手禮是香水和玫瑰餅干,我先領了一份,能從包裝盒上聞見甜蜜的味道。」她頰生紅暈,似有醉意。

她還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許星辰小姐,你和我好像是同一種人。我們永遠不會有愛情……」

許星辰疑惑道︰「大姐,你喝了幾杯酒?」

杜蘭薇也不回答。她將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許星辰總擔心杜蘭薇會突然撒酒瘋,砸場子,破壞姜錦年的婚禮。事實證明許星辰想多了,杜蘭薇哪怕醉酒也有分寸。她扮演了一位細致體貼的伴娘,始終垂眸斂眉,陪伴在姜錦年身邊,甚至沒看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今天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分外英俊瀟灑。雖說他這樣的著裝打扮,和平常相比,差別並不是很大,但他永遠是引人矚目的。他在燈光聚焦時,鄭重給姜錦年戴上婚戒,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顫抖,于是他不等司儀說什麼,低頭在眾人面前和她接吻。

親朋好友都在宴席中歡笑。

姜錦年屏住呼吸,像是嘗到了初戀的滋味。

她一瞬間想和他說很多話,彷佛走過了千山萬水,終于能傾訴千言萬語。她無法自控地熱淚盈眶,雙目盈著水光,定定將他望著,最後她笑著說︰「這下,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夫妻了。」

他說︰「這不是很好麼?」

她點頭︰「是啊。」

儀式結束後,婚禮進入尾聲。

姜錦年家的親戚們較為拘謹,只有姜錦年的父親是個自來熟的性子。姜父找到了親家公,連聲敬酒,還問他︰「親家母今天沒來嗎?」

傅承林的父親頓時尷尬。因為傅承林提前打過了招呼︰他只邀請了親生父母參加婚禮。往後,他不會再和繼母打交道,凡是繼母在場的飯局,他不會出席。

父親還問兒子︰「你跟她鬧僵了?」

傅承林卻回答︰「談不上鬧僵。她針對姜錦年,我撞見了兩三次。您要護著老婆,我也得護著老婆,做男人不能窩囊。」

父親啞口無言。

婚禮上,他沒怎麼說話。

姜父暫未得到回應,便不再發出疑問。他朝著姜錦年和傅承林走過去,又見到一位滿頭白發的女人。這位老太太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了吧。她握著姜錦年的手,關切地說了幾句話,姜父听見姜錦年回答一聲︰「謝謝婆婆。」還在老婦人的面前裝出一副乖巧模樣,舉止十分嫻靜。姜錦年在她外婆跟前也是這樣,她對待女性長輩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小時候像個白米糕團子,經常被嬸嬸們輪流抱在懷里,每逢過年,她能拿到最多的壓歲錢。

姜父大膽揣測那位老婦人的身份。

傅承林和姜錦年離開之後,姜父走過去,與那位老婦人攀談,還說︰「我是新娘子的爸爸,您好。」

老婦人笑答︰「您好,我叫方宛。」她猶豫幾秒,才說︰「我是新郎的媽媽。」

姜父當時就震驚了。

方宛接著夸贊道︰「謝謝你們培養了年年這樣的好姑娘,聰明有靈氣。她和承林認識九年,感情深厚,小夫妻倆今天都很開心。」

姜父結巴道︰「啊,對呀,開心嘛。」

他退休後,賦閑在家,常看tvb的連續劇。他借用連續劇里的一句話︰「一家人嘛,最重要就是齊齊整整。」

方宛附和了他的話。姜父見她溫文爾雅,談吐非同一般,他心直口快地說︰「我要是問得不對啊,您也甭回答我。前幾個月,我和年年她媽,都在山雲酒店里見過了傅承林的父母,那時候……」

他還沒準確地描述完問題,方宛已經猜出了他的意圖。方宛倒也沒隱瞞,坦誠道︰「傅承林他爸爸再婚了。您上次在山雲酒店見到的,是傅承林的父親和他的繼母。」

姜父豁然開朗,旋即又問︰「您也在北京生活嗎?有空可以常來我家坐坐。年年她媽退休了,日子過得清閑,喜歡跟人聊天。」

方宛答應了。

但她有些失神。

姜父找不到話題,隨口道︰「您也退休了嗎?」

方宛道︰「我是高級精算師。」

職位名稱一冒出來,嚇了姜父一大跳。借著婚禮的機會,姜父到處結識了一幫傅家人,幾乎每個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那種壓迫感如濃雲一般聚集著,其實挺恐怖的。他更沒了主意,以兩秒一次的頻率輕微鼓掌,試圖交流道︰「這些年的高級精算師工作好做嗎?」

「這些年的行情啊……」方宛道,「我答不上來。」

方宛原本想告訴姜父,她剛出獄不久,又怕嚇著人家。另一方面,今天是她兒子舉辦婚禮的日子,她不願提及那段不光彩的往事。當年,為什麼要做集資理財呢?因為她確實欠下了大筆賭債。為什麼要飛去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博呢?因為她盲目相信自己的精算能力。她發現丈夫通過工作結識了一名姓杜的女律師,關系曖昧,打得火熱。而她狠不下心來,與丈夫一刀兩斷。有人借酒消愁,方宛借賭博消愁,她自認是專業精算師,能掌控牌運與概率。哪怕後來做理財產品,她也是抱著賭徒的心態,並沒有揮霍投資者的錢——想當初,如果有兩個投資組合擺在她面前,組合a帶來30%收益率的概率是0.3,組合b帶來5%收益率的概率是0.7,方宛一定會選擇組合a,而非組合b。她甚至完全忽略了風險控制。

她輸得徹底。

九年的鐵窗生活,讓方宛看開了很多。如今,再讓她做出取舍,她一個投資組合都不會選。她來參加婚禮,也是圓了自己作為母親的心願。

這場婚禮之後,方宛再沒和前夫見過面。

方宛經常出門做義工,並在一家輔導機構里擔任「精算師培訓課程」的主講老師。那些年輕人拼命考試的模樣,讓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方宛就格外負責,廣受學生們的好評,每天生活得忙碌又充實。

姜錦年發現她婆婆都如此上進,更加堅定地認為她不能吃白飯。

她和傅承林說︰「老公,我有點焦慮。」

傅承林問︰「焦慮什麼?」

姜錦年沒做聲。

那時姜錦年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但她真的不顯懷,她自己也搞不懂原因,月復部僅僅是微微隆起,胎兒偶爾會鬧出動靜。第一次胎動把她嚇得不輕,之後的每一次,只要傅承林在家,她都要拉起他的手,讓他感受一下他們的孩子。

她在沙發上靜坐片刻,又拽住傅承林的手掌,按在那個位置。傅承林一陣輕撫,竟然告誡道︰「別急,再過三個月,你能見到爸爸媽媽。」

他雖然看著姜錦年,話卻是對孩子說的︰「別鬧你媽,讓她安穩睡覺。」他認真得煞有介事,姜錦年卻調笑道︰「懷孕28周以後,每12小時內的胎動次數要大于30次,這樣我才不會擔心。」

傅承林微一頷首︰「數字倒是記得清楚。」

姜錦年道︰「我還會背誦股票代碼和價格區間。」

她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看盤︰「我這幾天在思考,我在基金公司工作的兩年里,很依賴團隊經驗。」

「這很正常,」傅承林評價道,「因為有了團隊,金融機構的投資策略,比大多數散戶要強。」

他把姜錦年帶進書房,出示一本厚重的文件材料。姜錦年恍然發現,那些材料竟然是泉安基金的完整收購方桉、框架協議、全面盡職調查結果、以及一份正式的並購協議。這幾個月來傅承林一點風聲都沒透露。他真是將心思藏得很深。他和朋友們玩狼人殺一定是最後的贏家。

傅承林解釋道︰「事情沒定下來之前,我怕半路生變,就沒告訴你。」姜錦年還和他鬧小別扭,他直接把文件攤在桌面,迫使她坐上自己的腿,左手的臂彎環著她。他翻閱一份文件,誠邀姜錦年和他一起檢查,又說︰「東西擺在這兒,你隨時能看。」

姜錦年警覺道︰「什麼意思?泉安基金送給我了?」

傅承林輕敲一下桌面,拐彎抹角道︰「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姜錦年嘆一口氣︰「我不擅長管理。我和夏知秋一樣,情商低得可憐。泉安基金在我手底下,恐怕還是逃不了清盤的宿命。」

傅承林端起玻璃杯,從容道︰「我建議你先給公司改名。不叫泉安,換個名字。」隨後他說︰「管理可以慢慢學,你的投資天賦不能浪費。你熟悉的團隊成員都在,只要你願意,一定能大有作為。」

姜錦年雙手搭住他的肩膀,非常誠懇也非常正式地說︰「我當然願意了。同事是好同事,公司是好公司……不過,陶學義為了快速增長基金規模,連上市公司的財務假賬都做出來了。很可惜啊。」

她與他商量︰「傅先生,你跟我簽合同吧,你聘用我,我給你打工。」她鄭重地抱緊了他的胳膊。往常,只要姜錦年這麼做,傅承林基本對她有求必應。

但是今天,他冷澹又涼薄道︰「我不可能和你簽合同,姜小姐。」傅承林緩慢地抽出手臂,扶正姜錦年的坐姿,使她沒辦法靠在他的懷里。他這一系列的舉動惹惱了姜錦年。她轉瞬就解開他的衣扣,手伸進去輕輕地摩挲,四處亂模,嘴上還說︰「呦,你今天怎麼了?不讓我抱了,還不讓我靠,你身上哪個地方我沒模過?」

話已出口,她自覺像個女流.氓。

她眨了眨眼,目光清澈望著他。

她打量他的神情,他用含笑的語氣說︰「是,我全身都被你模過。」他指尖搭在她的外衣拉鏈上,每說一個字,他就往下劃一寸︰「你也應該回報我。」

姜錦年點頭︰「我們在平等的關系上,簽署一份勞務合同。」

傅承林退讓道︰「你可以和公司簽。」他說︰「讓人力資源部門和你談,我不過問。」

姜錦年心里算盤打得響,絲毫不掩飾道︰「好的好的。這樣我不算是憑借裙帶關系,空降高管職位。我暫時只對投研感興趣,勉強負擔一個新三板項目。」理順了前因後果,她又忽然貼向他胸膛,半是困惑半是感慨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還說︰「我以為我做得不夠。」

姜錦年接話道︰「謙虛使你不斷進步。」

傅承林卻道︰「娶了你,我挺驕傲。」

姜錦年略微抬頭︰「你好會說話啊,泡妞有一手。」

傅承林反問她︰「我泡到姜小甜了麼?」

姜錦年飛快地親他一口。他正感到滿意,準備表揚一下姜小甜,她就月兌離了他的懷抱,右手抓起ipad,跑回了臥室大床。自從她懷孕,每次她逃跑,傅承林都不敢追。因為他下手沒輕沒重,揉搓摟抱姜錦年時,必定會使力。

姜錦年爬上床,玩了一會兒股市模擬盤,困了,就裹緊被子,閉上雙眼。傅承林幫她關燈,還在床邊坐了幾分鐘,輕輕覆手在她額頭,將幾縷散亂的長發撥弄到另一側。她還沒睡,喊道︰「老公?」

他問︰「怎麼?」

姜錦年道︰「今天也是愛你的一天。」

傅承林回應︰「嗯,知道了。」他忍不住躺在她旁邊,呼吸縈繞,照拂她的臉頰。姜錦年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此後每一日都大同小異,平靜的生活蜜里調油,孕期一周接連一周地翻篇,直到某天夜里,姜錦年給自己倒水時,失手打碎了玻璃杯。

「砰咚」一聲,碎片滿地。

那是夜晚八點半,月光熹微。傅承林听見響動,走向臥室,他還沒開口問她,姜錦年就說︰「是時候去醫院了,你打電話叫司機吧。」她左手扶著桌子,呼吸困難,有些站不穩。好像胸腔里的氣壓都被擠到子宮,激發炸裂般的鈍痛,她一時不知道是該擔憂孩子,還是擔憂自己——每次產檢都很正常,醫生說胎兒發育很好,母體一切健康。她努力緩和著心態。

傅承林立刻打電話。他還找到一件厚實的衣服,裹緊了姜錦年。夏季的溫暖早已消逝,秋末冬初的寒冷席卷了城市,冰霜融化在玻璃窗上,模 了萬家燈火。

醫生和車輛都來得很快。前往醫院的途中,姜錦年頭暈又出汗,但她始終一言不發,疼得不行了,她就試著憋氣。她小時候肚子疼也是這樣——屏住呼吸能止痛,她牢記這個方法。

她暗嘆︰做女人好難。每月痛經,初夜也疼哭了,哭得嗓子啞,生孩子又是一道坎……半個小時以後,她的紛亂雜緒都停止了。麻醉師給她使用了epidural anesthesia,俗稱無痛分娩,持續施藥,持續止痛,她終于覺得自己沒被一把刀 成兩段。

傅承林預訂的病房允許丈夫陪護。但是姜錦年死都不願意,她哪怕滿頭大汗,仍要堅定地聲稱︰「別讓他進來。」女醫生年約四十歲,見慣了各種場面,表現得體貼產婦又雲澹風輕。

當夜十二點,姜錦年的女兒出生了。

新生兒體重2890克,偏瘦弱,低于平均值,但她非常健康。

姜錦年听到嬰兒的啼哭聲,她自己也跟著流淚。她費力地做著深呼吸,只聞到一片血腥味和說不上來的潮濕氣息。但是心里很放松,像是酷暑難熬時,找到了一座納涼的棚子,喝下一大碗冰鎮茶水。懈怠與乏力感交替,麻痹神經,她無知覺地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燈光微亮。

是白天,還是黑夜呢?

她模到自己的肚子,變小了。但是殘留一層脂肪——減肥要提上日程,她的思維逐漸回籠,又開口問了一句︰「女兒呢?」

傅承林回答她︰「護士在照顧,別擔心。」

他沒刮胡子,姜錦年伸手踫他的下巴,刺刺地扎人。她還是好疲憊,但她打起精神說︰「是個女孩子,你見過了嗎?」

傅承林道︰「非常漂亮,眼楮長得像你。護士說,很少見到新生兒這麼好看。」

姜錦年懷揣著一絲驕傲︰「嗯,我女乃女乃是當年十里八鄉最水靈的姑娘。我爺爺和外公長得也不錯,我們家的外貌基因還算過得去。」她輕咳一聲︰「沒給你拖後腿。」

傅承林顧忌她剛生產完,只和她聊了一會兒天。她那時不明白他的心意,還覺得他有一些澹漠和過分的鎮定。後來他才透露道︰「從你進了產房,到後來昏迷,我一直在等你睜眼,和我說句話。」

姜錦年故意嚇唬他︰「我要是醒不來了怎麼辦?」

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竟然制止道︰「這話不吉利,你別說。」

在此之前,他從不避諱這些。新生嬰兒帶給他一種初為人父的快樂,姜錦年的坎坷遭遇又讓他心有余悸。好在最終,他們一家三口有驚無險地平安出院了。

他和姜錦年的女兒被取名為傅沅芷,小名是團子。因為她白得像一團米糕,性格十分內斂安靜,明顯得到了傅家的真傳——這激發了姜錦年的母性。女兒滿月之前,姜錦年每天能看她八百遍。

然而,傅沅芷剛滿三個月,姜錦年就出門上班了。

嬰兒房被安裝了視頻監控。兩位保姆輪流換崗,負責照顧團子。姜錦年的母親听說這事,責怪女兒當了媽還不盡心,外人哪里比得上家里人?姜母有空就往他們家跑,三天兩頭幫著帶孩子,偶爾還拉上傅承林他媽一起。

姜錦年每天早晚喂女兒吃飯。其他時候,團子只能喝女乃粉。姜母在這件事上又和女兒發生分歧,姜錦年堅持要在團子半歲的時候,就給她斷女乃。至于理由,她過了好久才說︰「我真的沒辦法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間奔波。我必須去外地出差調研。我接管了一家基金公司,規模剛剛起步,項目重啟不到一個月……」

姜母也沒轍了。只能作罷。

姜錦年確實忙碌。她除了忙工作,還對自己十分苛刻。她控制飲食,堅持日常鍛煉,常做美容和按摩,以最快速度恢復了身材——雙腿瘦長,腰肢縴細,胸部比從前更挺拔豐滿。

傅承林勸誡道︰「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時間。」

姜錦年卻嘲笑道︰「嗯,猴急的人是你,讓我休息的人也是你。」她說話時,正在審察項目協議,台式電腦靜立于書房,鍵盤被她偶爾敲響。她還穿著一套女士西服,語速偏快,動作簡潔,一言一行都顯得精明又干練。傅承林賞識她的態度,但他決定改變一點現狀。他拿起一本書,坐在她旁邊翻頁,姜錦年果然轉過頭來瞧他。

他仍是不抬頭,側臉弧線完美,卻連一絲眼角余光都沒落到她身上。

姜錦年喊他︰「老公?」

他不應聲。

他還緩緩翻一頁書,好像這本書多麼有趣。書中價值遠超過姜錦年。

姜錦年自行寬衣解帶,往他背上貼緊。他坐得穩重而筆直,姜錦年仍與他溫存親熱,還問︰「老公你要忍到什麼時候呢?」話音剛落,傅承林隨手扔了書,順勢把姜錦年撲倒在床。書房的床是單人床,他一手扣在她臀側,另一只手扶起她的雙腿,依次扛在左右兩肩上。姜錦年就像他掌控的一條船,在持續不斷的風浪中顛簸,他還俯身,問她︰「你說誰猴急?」他輕咬她的耳朵︰「我忍了一年,你每天都在我跟前淘氣。」

姜錦年雙目水潤,嗚咽道︰「不是你等不及,我也猴急。」

他這才滿意,親了親她︰「乖。」又問︰「舒服麼?」

她眯著眼楮,細細感受,誠實地點頭。

之後幾日的夫妻生活都很和諧,但是並未維持太久,傅承林就要出差美國。臨走前,他挺舍不得離家,反而是姜錦年總催他︰「小心路上堵車,飛機誤點。」

傅承林仍去了嬰兒房,扶著木床的欄桿,教他的女兒喊爸爸。團子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楮,只能發出︰「噠,噠……噠」的音節。姜錦年彎腰湊近,輕輕和她說︰「你爸爸要出差了,和爸爸打個招呼。」

團子揮舞小手,咿咿呀呀笑著。姜錦年把她抱起來哄了一會兒,團子很快就安然入睡。傅承林坐在一旁,雙手搭在膝頭,判斷道︰「她這性格像我,不鬧騰。」

姜錦年悄聲說︰「難道我就鬧騰了?我也是文靜又內斂的人。」

傅承林不做置評。

姜錦年放下女兒,黏到他懷里撓他的癢,他勾唇而笑,又顧忌孩子在睡覺,扯著姜錦年倒在床上,和她無聲地嬉鬧。他們玩了幾分鐘,傅承林終于記起他的正事,只能拎著行李箱出門,去趕飛機了——這趟出差之前,傅承林很久沒有長途旅行,也很久沒離開過家。等他到了美國,每天堅持和姜錦年視頻聊天,定時定點,差一次都不行。

傅承林偶爾也自嘲︰他一個快三十歲的、當了父親的男人,竟然像剛談戀愛的毛頭小子。

他的資產公司發展穩定,山雲酒店預備上市,他還將業務拓展到了北美,謹慎地試水。回國前一晚,他剛進行完一場商業談判,游蕩在附近的購物大廈里,給他老婆挑禮物,私人手機就忽然響了,顯示一個陌生號碼。他拿起來接听,道︰「你好。」

鄭九鈞的聲音響起︰「我回家了。」

鄭九鈞長嘆一口氣。

傅承林問他︰「你還好麼?」

鄭九鈞悶咳,應答道︰「還活著。」幾秒沉默之後,他問︰「你這一年過得怎麼樣?」

傅承林原本想說「我都當爹了」,後來還是避忌,簡短講了一些公司情況。隨後,他拐彎抹角地提起去年事發,鄭九鈞也如實說︰那晚,他遭人暗算,被一位姑娘給坑了。調查取證一年,他總算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傅承林卻問︰「清白?你和她做沒做?」

鄭九鈞被他噎住,嗓子像是堵了一口痰,半晌才回答︰「做了。」

傅承林猶疑︰「仙人跳?」

鄭九鈞語氣激動︰「是的,她告我強.奸。」

傅承林的語氣比他爺爺更老成︰「爛大街的伎倆,也能誆到你。」他流露出懷疑與不可置信。鄭九鈞做事並不是不帶腦子,那一晚之前,鄭九鈞才在黃總身上吃過虧。

因為顧念義氣,鄭九鈞被黃總騙了20萬的香港銀行支票。黃總打著鄭九鈞的名頭,四處借錢,四處舉債,逼得鄭九鈞和黃總打起了官司。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鄭九鈞怎麼還盲目信任別人,掉進坑里了呢?

鄭九鈞連忙解釋︰「我被人下藥了。溫臨給我倒的酒。我一個叔叔說,那種藥,淨在暗地里傳播,甚至能在微信和淘寶上買到,屌絲們拿它來泡妹,俗稱迷.奸藥。」

傅承林只重復道︰「溫臨。」

鄭九鈞默然,又感慨︰「他搞人有一套。」

鄭九鈞重歸社交圈,大家都問他為什麼突然消失了。他不撒謊,也不願說實情,索性閉口不談。誰問他類似的問題,他都會冷起一張臉,很不高興的樣子。

鄭九鈞重新回到了靜北資產公司,職務不變。但他的性格變化較大,戒心嚴重許多,時刻留意著周圍人——無論是陌生人,還是朋友。全公司上下,他只對傅承林不設防。他的心思和城府也深了,遇事先分析,後思考,最終做判斷。哪怕在一場聚會上撞見溫臨,鄭九鈞也表現得很平靜︰「溫先生,一年沒見你了。」

溫臨調侃道︰「鄭少,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鄭九鈞正要講話,傅承林搭住了他的肩膀。

傅承林擋在鄭九鈞之前,與溫臨正面交鋒道︰「今天刮東風。」他和溫臨握手,溫臨掌心微涼,傅承林多說一句︰「四月開春,氣溫低,你注意保暖。」

夜幕漆黑,廳堂燈光交錯。溫臨抬眉瞧他,眼神似一匹荒原的野狼︰「你女兒四個月大了?」他提步上前,嗓音低啞如耳語︰「還是個脆弱的小嬰兒……」他的尾音拖長,尚未結束,傅承林加大手勁,像是要捏碎他的掌骨。

他沒痛覺一般,反而笑了起來。

傅承林暗示道︰「你和陶學義關系近,我也是後來才明白。」

溫臨卻說︰「別啊,我沒做過犯法的事啊。陶教授那一篇文章寫得好,你看過了沒?老人家說,任何突破法律底線的行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陶教授怎麼突然知道了孫子的經營狀況,誰在背後通風報信?」他神態詭譎,目視著傅承林,凸顯冰冷的銳利︰「好手段。泉安基金被你收購了。噢,我想起來了,現在泉安改名,名叫榮泰。」

傅承林抽回手,溫臨已是手背泛青。

傅承林直白地問︰「給人下藥算犯法嗎?」

溫臨道︰「鄭九鈞沒失去意識,那藥只是助興啊。藥也不是我下的,是人家姑娘。」

傅承林微微點頭︰「你更擅長操縱股市。」

溫臨抿一口酒,才說︰「我對股市一竅不通。」

傅承林道︰「我也是。」

溫臨笑他︰「你好的不學,學壞的。」

傅承林一語雙關︰「你是個好榜樣。」他放下酒杯,扯了一下桌布,將邊緣弄得筆直,追憶往昔道︰「我和我爸聊天,听說很多年前,有一家快倒閉的公司來銀行貸款,老板姓溫。我爸負責審察公司的經營狀況,他發現賬面一塌 涂,上級領導卻同意放貸,他听從領導意見。流程走到一半,他忽然反悔,出具調查報告,攪黃了這樁買賣。」

溫臨臉色一變。

傅承林道︰「因為這事兒,你們家的人記恨我?那我真冤,跟我有什麼關系。」

溫臨咬定道︰「那些年公司缺錢,現在不缺。」

傅承林反問︰「是麼?」

溫臨笑談︰「上市企業的財務狀況還能有假?」

傅承林分析道︰「4473號股票公司的財務報告,被陶學義偽造了一份。你們做網絡科技,去年和龍匹網簽過合同,我之前沒關注過,現在開始調查,來得及麼?」

溫臨不以為然道︰「您隨便查。倘若能查出什麼,我給你磕頭下跪。」

鄭九鈞旁听他們的對話,只覺溫臨是真的難搞。要說溫臨做了天大的壞事?好像也沒有。他就是講話難听,背地里耍手段,永遠在給人使絆子。他借用輿論的力量,聯系媒體曝光山雲酒店,又或者充當中介,將傅承林和瑣事聯系在一起。而他自己從不涉水,更不會濕鞋。

但他被傅承林揭穿往事後不久,似乎惱羞成怒。他再一次鼓動幾位朋友,舉報了靜北資產公司,引發相關部門的調查。溫臨的舉報理由是︰靜北資產公司的收益率逐年攀高,為什麼他們每次進入進出都恰好押中了時機?到底是采用了何種方式?有沒有涉及到證券市場的內幕交易?

傅承林接受審問,證明公司的正當交易流程。

他沒有危險,只是覺得麻煩,又很浪費時間。他每天跑好幾個地方,再折返回辦公室,處理公務,某日一直加班到夜里九點,食堂廚師給他新做了幾道菜,他卻拍下一碗剩飯,發送給姜錦年。姜錦年問他︰「老公晚上只能吃這個嘛?」

他回︰「嗯。」

傅承林也不是賣慘。姜錦年的生活被工作和孩子侵佔,像是遺忘了他。

好在,姜錦年還是很心疼地問︰「你幾點回來?想吃什麼?」

他說︰「吃你。」

姜錦年回答︰「我在床上等你。」

傅承林給手機鎖屏,心情好了些。他吃完食堂的飯,拎著公文包離開辦公大廈,繞路去停車場時,听聞背後的腳步聲。他走得緩慢一點兒,那腳步聲也遲鈍,于是他飛速狂奔,消失在茫茫車海中。跟蹤他的人沒有放棄,四處亂找,忽覺脖頸衣領一緊,原來是傅承林吊住了他的脖子。

電纜般結實的繩索繞在喉嚨眼。

傅承林控制著手勁,不出意外地喊道︰「姚先生。」

姚銳志面色發青。傅承林松開了他,隨口道︰「我的保安來了四個,你抬頭看一眼。」姚銳志聞言,往不遠處一望,果真見到了四位彪形大漢。身穿保安制服的四位 男們,攜帶著粗實的棍子,那模樣簡直比黑幫還要黑幫。昏暗又陰冷的停車場里,氣氛凝滯,不聞人聲,傅承林半低著頭,挑揀繩索,哪里還有一副文明人的禮貌?他像是混跡街頭長大的痞子。

可他表面上還說︰「姚先生,對您女兒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慰問。但你深夜跟蹤我,難免讓人往歪了想。」

姚銳志張嘴要吐一口痰︰「你個畜生。」

傅承林扒起姚銳志的衣擺,往上一翻,罩住了他的腦袋。姚銳志的濃痰又咽進了嗓子,把他惡心得夠嗆。傅承林繼續說︰「您倒是講一講,我做錯了什麼?」

姚銳志逮住機會,發泄抑郁和悶氣︰「我女兒能進山雲酒店,你威脅韓總監,她干不成酒店經理只好去做股票推銷員。她死在你們酒店里,你們喪盡天良沒給賠償……」自從女兒去世,姚銳志和妻子整日以淚洗面。除了至親,誰都不在意他女兒的亡故。而前不久,姚銳志的妻子也因病去世。他便如同傷了元氣,斷了筋骨,枯敗萎靡地癱坐在地上。

傅承林對他的指責逐一否認道︰「酒店選拔員工,只錄取面試和筆試的最高分。很可惜,姚小姐不是第一名。至于股票推銷員,我見過佼佼者,她不適合這個崗位,應該辭職,而不是自殺。」

無論傅承林說什麼,姚銳志都像是靈魂出竅了。他彷佛喪失一切感官,殘留一具行尸走肉。傅承林沒再和他溝通,喊來保安,讓他們把姚銳志扔出去,並且囑咐︰給他拍個照,三百六十度的照片,放進人臉識別的數據庫。

兩位保安拍完照片,抬著姚銳志往外走。

傅承林忽然停步,問了一句︰「你認不認識溫臨,姚先生?」

姚銳志沒有任何回復。但他的眼皮子掀了一下,唇部肌肉抽動,根據這些細微表情,傅承林判斷︰溫臨和姚銳志有聯系。姚銳志痛失愛女,精神狀態不穩定,恐怕有人經常在他面前說一些搬弄是非的話,使他將姚芊自殺的責任,推卸給了傅承林。

傅承林卻認為,姚芊的死,主要是因為家中破產的打擊太大。投資行業競爭慘烈,全球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投資失敗而自殺。姚家的災難是自食惡果,傅承林懶得多管。他開車走了。

回到家里,姜錦年果然在床上等他。

她換了一條黑色睡裙。燈光照耀時,她的肌膚瑩白柔潤,唇邊暗含淺淺的笑,目光對他若即若離,很像一只家養的狐狸精。

但是傅承林缺乏興致。他坐在床邊,模了她的頭發,沒過一會兒,他拎著文件走向書房。他著手調查起溫臨參與投資的基金公司——這幾家公司的手腳都很干淨,沒有一點問題。收益率也不是很高,並不惹人注意。傅承林又翻閱秘書發來的郵件,重新審視一遍溫臨的交際圈。他從陶學義順延到了羅菡,並從羅菡往外發散……他懷疑溫臨炒股虧損,借公賬補私賬。

隔天,鄭九鈞對他說︰「溫臨真沒犯過事,完全查不出來。」

傅承林反問︰「他爸也是麼?」

鄭九鈞了然于心︰「他爸養了幾個情婦。我找丫頭們去套話。」鄭九鈞辦事效率很高。一周後,他向傅承林匯報︰溫臨他爸也是個狠角色。骯髒事都料理得干干淨淨,毫無蹤跡。不過,他們去年投資了幾家創業型互聯網公司,每一個都發展得很失敗。今年初,他們開發了電競游戲項目,收效甚微,無疾而終。

傅承林道︰「發給媒體。」

鄭九鈞皺眉︰「有用嗎?」

傅承林低頭看報表︰「他們隱瞞利空消息,你還幫他們瞞著?」又說︰「我今年的工作任務之一,是幫助別的互聯網企業……並購他們家的公司。就像微軟使詐,並購了諾基亞。」

鄭九鈞從小到大沒吃過多少虧。他忘性很大,記恩不記仇,之前溫臨戲耍傅承林,攻破他的郵箱賬戶,鄭九鈞其實也沒有特別憤怒。但是,這一整年的屈辱經歷,使他滋生了勢必要報復的決心。人們常說「天道好輪回,蒼天繞過誰」,無非是自我安慰罷了。

鄭九鈞找到合作過的媒體,四處公布一些被隱瞞的事實。他還听從傅承林的建議,轉托幾位朋友聯系溫容科技的經理,常給他們推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合作項目——朋友們幫了鄭九鈞的忙,還問他︰「你怎麼弄得跟股票推銷員一樣啊?那些項目真的好嗎?推銷員不就是不管股票好不好,吹得天花亂墜。」

鄭九鈞 弄地解釋一番,差點連他自己都蒙過去。

而傅承林已經在尋找有意收購溫容科技的企業——收購另一家公司,本質上也是一種投資,只是付出的金額較大,回報率不能被確定。傅承林耐心地調查每一位重要董事,試圖探究︰溫容科技是如何從一家貸款都貸不到的公司,成長為佔有市場一席之地的新興企業?

他發現了端倪。

溫容科技成立不久,借貸無門,起初是在江浙一帶集資。鄭九鈞查不出什麼問題,是因為他只關注溫臨和他父親,從而忽略了公司的大董事。某位董事還是傅承林父親的朋友,傅承林听說過這位叔叔的傳奇故事︰上世紀□□十年代,沿海城市有一些年輕人,特別聰明,也特別能吃苦,他們明白光靠打工是富不起來的,一定要自創品牌,自己當老板做生意,才能成為所謂的「人上人」。但是那會兒,大家都很窮啊,啟動資金從哪里來呢?部分年輕人乘船出海,在香港、澳門、台灣換購收音機等物品,走私回大陸買賣——這是冒著生命危險在賺錢,被抓到的下場就是槍斃。

游走在黑色地帶里,留存下來的商人之一,正是溫容科技的董事。

傅承林聯系上了這個人。

那位老先生不愧是在商場中模爬滾打過幾十年。他行事沉穩,語聲和藹又平靜,傅承林從他口中套不出什麼話,索性問︰「您最近有投資需要麼?我可以把我們公司的盈利分析成績表發您一份。」

老先生說︰「不投嘍,人老了,賠不起。」

傅承林並未放棄︰「36%的回報率,比溫容科技更劃算。」講完,他掛斷了電話。

然而,老先生沒有回撥給他。

老先生這條路走不通,鄭九鈞那邊倒是初見成效。他的朋友們推薦給溫容科技的破爛項目被接受了,溫容科技在語音識別領域的人工智能研究又被曝光造假——他們雇佣一批同聲傳譯,假裝是公司的人工智能機翻。但只要接觸過自然語言處理的人都知道,完美的機器翻譯,離不開強大的語料庫。而這正是溫容科技所欠缺的。

短時間內,溫容科技股價下跌。

傅承林聯系到另一家互聯網巨頭,對方有意願吞並溫容科技公司。傅承林還找好了投行的朋友,只等著他和溫臨之間的戰線拉長。

但是,幾天後,溫臨的父親竟然登門致歉。

溫父名為溫冉,言辭謙和,慈眉善目,與他的兒子完全不同。

溫冉還帶上了自己的妻子。他們兩人一同前往傅承林的爺爺家,剛一進門,溫冉就說道︰「傅哥,當年的事就算過去了,咱們不能牽扯到將來。」

他管傅承林的爺爺叫「傅哥」,傅承林在一旁听著,自認為輩分亂套。但是他爺爺沒說什麼,他也一派靜默。相比之下,溫冉將姿態放得很低。他和妻子一同端起瓷杯,為傅承林的爺爺女乃女乃敬茶。

杯中水紋泛起漣漪,溫冉說︰「傅哥,我早年犯過錯,現在只想做好企業,做大互聯網。我這腦筋比不上年輕人,能頤養天年就算不錯,膝下的兒子也只有一個。」他轉過茶杯,正對著傅承林︰「溫臨得罪過你,我代他道歉。」

今天晚上,傅承林和姜錦年、還有他們的女兒團子一起來爺爺家做客。團子餓哭了,姜錦年就在樓上臥室喂她吃飯,哄她睡著。然後,姜錦年整理衣服,緩慢地下樓,恰好听見溫冉那一句︰我代他道歉。

姜錦年略微蹙眉,坐到了傅承林身邊。庭院中的樹影隨著微風抖動,沙發擺放于靠窗的位置,光影忽明忽暗。傅承林推開一盞茶具,低聲道︰「溫叔這話說得客氣。溫臨沒有得罪過我,他只是公開一些新聞消息,舉報了我的投資公司,提醒我還有個女兒。」

姜錦年嚴肅道︰「溫先生和我們家有深仇大恨嗎?我畢竟也做了母親,為人父母的,听不得別人拿孩子來說事吧。」

爺爺忽然接話︰「溫老弟,你們……」

女乃女乃已經感嘆︰「咱們還每年掏心掏肺,給你們寄禮物,送山雲的貴賓服務卡。」

溫冉連忙說︰「傅哥,有誤會。我們今天就是來談誤會的。」又扭頭望著傅承林︰「你的收購計劃桉放一放。叔叔老了,半輩子心血花在溫容科技上。三十多歲才開始學編程,頭一年差點瞎了雙眼,程序員的行當里,有不少人都瞎了眼……」

他還沒說完,傅承林笑道︰「我也做程序,視力很好。您今天過來談誤會,不談編程和公司管理,是麼?」相比于溫冉的一再退讓,傅承林可以說是得理不饒人。

溫冉轉變策略︰「你給我們的董事打了電話。那位董事問我,公司最近出事了嗎?我一查,才知道我兒子和你杠上。我們兩家做的生意都不一樣,把精力放在消磨對方的品牌上,只會讓競爭對手笑掉大牙。」

傅承林不動聲色道︰「說得好。」接著又建議他︰「這話應該告訴溫臨。」

「我和你爺爺是老鄉,早年就認識你父親,」溫冉解釋道,「當初你爸遵循銀行規定,沒借貸款給我,都是情理之中。我在銀行踫的壁還少嗎?挨個兒恨一遍,我要得罪全球的銀行。」

溫冉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遲疑。他瞧了一眼姜錦年,又補充道︰「承林,我太太和你母親是舊相識。當年你的母親推銷理財產品,我太太也幫了忙,後來被罰款,被親戚朋友責罵,我們可能是在家里講過兩句閑話……」

他一句話還沒結束,姜錦年打斷道︰「哦,原來真的有仇有怨。這不是誤會,是我們不知道的陳年舊事。我婆婆進監獄之後,從前交往的朋友都散掉了,無跡可尋,查不過來,那我今天代替婆婆向你和你的太太道歉。」

溫冉道︰「客氣了,客氣了。」

溫冉的妻子接話︰「我也有錯的。當年我那幾個親戚,家庭經濟條件不好,听說理財能暴富,求著我要去買。」頓一下,嘆口氣︰「我和溫臨細致地談過了。我對他說,他再跟你們過不去,我就不是他的媽。溫臨早慧,兩歲能認字,二十歲讀完大學,幫他父親做大了公司。他提醒你有女兒,我拿人格擔保,他就是在嚇唬你,不會對你孩子做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有女兒,就是我孫女,今年四歲了。」

姜錦年試探地詢問︰「孩子的媽媽是誰呢?」

溫冉的妻子說︰「啊,你們認識她的。」

溫冉輕扯妻子的衣袖。兩人面面相覷。窗外月光如流水傾瀉,這夜晚寂靜無邊。昏暗的樹影在空氣中飄浮,映在視野里,似乎是一種詭異的形狀。溫冉起身,關掉窗戶,這才如實說︰「孩子的媽媽叫杜蘭薇。據我們所知,杜蘭薇她母親都不清楚女兒生過孩子。四年前,杜蘭薇是借口去國外進修……」

姜錦年道︰「她現在去了南方工作。」

溫冉點頭,卻不言語。

他似乎正在用秘密換取信任。臨走之前,他還一再強調︰他代替兒子道歉,保證今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他只拜托傅承林停止這一輪的資本推動。經濟市場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們兩敗俱傷的結果一定是——雙方都會被別人吃掉。

傅承林並沒有答應,直說︰「我從不主動挑事。」

溫冉道︰「明白。」他牽著妻子消失在黑茫暮色里。

從那天算起,溫臨似乎真的消停。最直觀的反映是,山雲酒店終于成功上市,從頭到尾並未爆出任何負.面新聞,股價一路飆漲,受到了全方位的重視。

姜錦年參加了慶功會。

傅承林和她說︰「上市失敗的時候,我還沒結婚。上市成功這幾天,我們家團子都能滿地跑。」他看著爺爺在眾人目光聚焦下開啟一瓶香檳,而他坐在台下的餐桌邊,悄然與姜錦年踫杯。姜錦年品嘗一口酒水,卻說︰「你身價更高了,我有壓力啊。」

傅承林反過來稱贊她︰「你的股權和股票投資都做得很好。基金規模一直在漲,過個幾年,你能給自己買一艘游艇。」

姜錦年搖頭︰「我只是在給你打工。」

傅承林從公文包中拿出便攜筆記本,快速翻到了最新的排名頁面。他指著姜錦年管理的基金,鼓勵道︰「你的排名提升了二十三位,擠進前百分之五,你已經是一流的投資經理。」醇香的葡萄酒氣息在高腳杯中漫開,廳堂中明光耀亮,更顯紙醉金迷。姜錦年望著資本鋪成的世界,冷靜道︰「今年是2018年,我28歲了,從業四年,牛市熊市都見過,被高手們領著入門。要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我還能問你。公司團隊配合得默契,我的助理余樂樂也很聰明,我能有今天,是靠了運氣……」

話說一半,她記起曾經和傅承林打過賭。在海島旅行時,他和她開過那種情侶的玩笑︰當她成為一流的投資經理,榜上有名,她就要把自己賠給他。

姜錦年絕口不提此事。

她覺得傅承林一定忘了。

然而,當晚回家,傅承林解開領帶,向她討債︰「願賭服輸,你該把自己賠給我了。」他看著她的神情里,明顯暗藏著征服欲。這般意念昭彰的注視,讓姜錦年心跳如雷,她在浴室中一退再退,直到後背緊貼著冰涼的牆面。

霧氣為他們營造了意境。

傅承林迫近她,親吻她,水滴濺在他的衣袖上,他也沒月兌衣服。白襯衫變成了半透明,貼在他胸膛上,勾勒肌理的輪廓,誘使姜錦年低頭,矜持的欣賞中透著贊嘆。她更熱烈地回吻他。

他們在浴室里耗費了三個多小時。

第二天一早,姜錦年還要去公司做路演。今天是團子的一周歲生日,她決定給女兒辦一個生日宴會,下午兩點開始,地點選在山雲酒店——往後的每一年生日,姜錦年都要爭取讓團子開開心心,拍一些可愛的照片,記錄女兒的成長。

所以,姜錦年把今天的工作堆到了上午。她忙得不行,幾乎連喝水都沒時間。

而團子被外婆抱著,提前去了山雲酒店。

中午十二點多,親朋好友們來了幾位。團子的女乃女乃、外婆、外公和舅舅都在。她的舅舅姜宏義給她表演變魔術,團子口齒不清道︰「花……紅色的花。」

姜宏義夸張地表揚道︰「你好聰明啊!對呀!這是一朵紅色的花!」

姜母拍了一下兒子的頭︰「好好說話。」

姜宏義扭臉道︰「我跟一歲的小朋友說話,不夸張點兒,她不懂我的情緒。」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劃道︰「我是你的舅舅。」

團子似乎非常聰明。她仰起一張包子臉,烏亮的黑眼楮望著他,濃黑的睫毛眨了兩下,含 地喊道︰「舅舅。」第一次是在嘗試發音,第二次,團子握著雙手,很肯定地說︰「舅舅。」

姜宏義幾乎要喜極而泣。

他抱起團子,四處招搖︰「這孩子知道我是她舅舅了。」他還看見了別人家的小男孩,剛從頂層花園玩回來,簡直跟個泥猴似的,哪里比得上他們家的團子乖巧文靜呢。

姜宏義暗忖︰雖然他姐姐脾氣可糟糕,但是他姐夫的性格還是很不錯的。再加上姐姐那麼漂亮,姐夫那麼帥氣,孩子果然也繼承了優良的外貌基因。這一帶出手,叔叔嬸嬸們都投來羨慕的目光,姜宏義的交往障礙也暫時解除,整個人有一點兒飄飄然。

他好奇地問了一個問題︰「團子,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團子年僅一歲,竟然先環顧四周,才說︰「媽媽。」而後又開始含 著說話,不成音的字節往外踫,間雜著英語和西班牙語單詞。

姜宏義佩服道︰「你將來肯定能成大器。」

團子沒听懂。她看向門口,又說︰「媽媽……」

姜宏義道︰「你媽忙著給你掙錢。她剛和我說了,一點半才能來,你爸一點就能到這里,你爸爸是不是在你面前有些嚴肅刻板啊,我覺得是的。」

姜宏義自言自語時,偶爾會點頭。團子也跟著他點頭。姜宏義見她這樣,心都快化成一灘水了,只說︰「你怎麼那麼可愛啊,完全不像是我姐姐的女兒啊。我姐姐小時候就是個混世魔王。」

團子又開始和他學說話︰「混世魔王。」

她嗓音稚女敕,吐詞非常清晰︰「混世魔王。」

姜宏義連忙道︰「團子你快忘掉,不要和我學。你媽知道了,會來找我麻煩……」恰在此時,有個藍領打扮的中年男人輕拍姜宏義的肩膀,男人瘦得可憐,自稱是搬運蛋糕的工作人員,拜托姜宏義來幫一下忙。

酒店訂做了六台蛋糕,配送清爽的菜系,飲料都是鮮榨果汁。

姜宏義雖然有陌生人恐懼癥,但他也覺得,服務業的工作者都挺辛苦的,他樂于助人地往前走了幾步。團子留守在原地,稍稍往後退,她和那位中年男子仍有兩米距離。

團子的女乃女乃注意到她有些害怕,連忙要來抱她,就在這時,中年男人突然面露猙獰,拎起團子的衣領子,發瘋般跑往天台的方向。

他的口袋里揣著一把刀。

餐廳里,氛圍原本寧靜祥和,驚變一出,立刻有傅家的親屬哭著尖叫︰「是姚銳志!那是姚銳志!是姚芊她爸!救命啊,快去救孩子啊!」

傅承林還沒走進門檻,就听到了這一句話。整座大樓戒嚴,所有的保安都在往天台沖,酒店內處處都是監控,姚銳志根本無處可逃。他還帶了兩個同伙——都是在郊區認識的小年輕,他們沒什麼眼力見,自認為膽子很大。那兩個年輕人通過親戚關系,攀附到一位常給山雲酒店送貨的司機。司機和山雲酒店的服務員是好朋友。幾人便從司機口中得知︰山雲酒店最近很重視一個小女孩的生日宴會,那是老板家的孩子,所有東西都要最好的,蛋糕、玩具、禮物等等。

于是他們合計一番,要在小女孩生日當天,綁架她,撈一筆錢。

撈完錢了,直接撕票。

而姚銳志的打算卻是︰立刻弄死,隨後騙錢。讓傅承林也嘗一嘗失去女兒的絕望和痛苦。

但他們的逃跑路線設計失誤。他們與保安僵持,被圍困在天台上,警察也快趕來了。

姚銳志正要掐死團子,卻被他的同伙攔住。同伙顫抖著說︰「你殺了她,俺們都要坐牢。你講,讓他們給俺們……備、備個車。」

天台肅冷,嚴冬十二月,寒風似刀。

欄桿上積雪未化,團子就被按在上面。她瘦瘦小小只有一團,姚銳志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推下去。山雲酒店總部共有四十二層樓高,從天台往下看,汽車都像是玩具模型。

團子已是雙目盈淚。

她望著遠方,開始抽泣︰「爸爸……」淚水快要滾下來,她強忍著不哭,只是念道︰「爸爸。」

姚銳志注意到,團子每喊一聲爸爸,傅承林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姚銳志與傅承林見過幾次面,傅承林哪次不是一副瀟灑從容的派頭,彷佛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事實證明,他並不是不會恐懼和慌張。

姚銳志心頭激起變態的快感。他拿著刀,要割傷團子的臉,還說︰「快喊你爸爸呀,讓你爸爸救你呀,小寶寶。」

團子的乳牙還沒長齊。她這麼小,又很害怕,可是听了姚銳志的話,她反而不喊了。這時傅承林走向他們,高舉兩手,做投降狀︰「姚銳志旁邊的兩位朋友,我知道你們不想殺人。我來跟你們談條件。我是山雲酒店的老板,非常講究誠信,我願意給你們現金,幫你們逃到東南亞,換我女兒一條命……」他腳步緩慢,毫無壓迫感,惶恐又緊張,聲音格外誠懇。甚至他好像也眼眶含淚了。

姚銳志清楚他的本性,可是姚銳志的同伙不明白。同伙攔住姚銳志的手,說︰「你當他面傷了人,還能拿到錢嗎?你傻。」

姚銳志與同伙爭執的那一秒,腕骨驟疼,刀被傅承林奪走。團子也被傅承林搶到懷里,又往後扔給了保安。傅承林的兩位助理,以及姜宏義等人嚇得命都快沒了。姜宏義撲過去抱緊了團子,反復檢查,確認她毫發無損,姜宏義嘴唇發紫道︰「媽的,太他媽恐怖了,舅舅差點魂飛魄散。」

團子睜著眼,人還是懵的。

姜宏義安慰她,以為事情已經結束,再一抬眼,卻見傅承林把姚銳志按在地上。姜宏義發誓他沒見過傅承林那種樣子,青筋暴起,戾氣沖天,與平常相比,簡直是兩個人。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人攔住傅承林,因為他們不知道傅承林要做什麼。更何況,姚銳志剛才那樣對人家的女兒,活該被人家父親打一頓。

傅承林扣著姚銳志的頜骨,開始以臂力鎖喉。

弄死他。

心里有這樣的聲音。

理智已經崩壞。

他打算掐斷這個人的脖子。

他即將殺人。

殺三個人。

姚銳志的同伙們已被保安們制服。那兩位年輕人跪伏于地面,雙手被反綁著繩索,嘴里罵罵咧咧,傅承林又用左手撿起刀,對準某一位同伙的後頸, 向最精準位置……

團子嚎啕大哭︰「爸爸!」

她眼淚不停地流,一個勁地喊道︰「爸爸……」

她往常其實不太親近傅承林。因為她很黏著姜錦年。而姜錦年要是陪著傅承林,多半就不能陪女兒,所以團子有意識地和爸爸搶奪媽媽,還總是失敗。

團子瘋狂地哭,哭到打嗝,她還不會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難過,而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團子的難過是無法掩飾的。

終于,傅承林松手,走過來,抱住她,低聲說︰「爸爸在這里。」

警方趕來以後,帶走了昏迷中的姚銳志和另外兩位同伙。酒店提供的監控視頻證明,姚銳志的綁架是早有預謀,另外兩個同伙算是從犯。

姜宏義心有余悸,咨詢一位法律專業的同學︰「要是,另外兩個從犯……被我殺了,對的,被我殺了,我算不算正當防衛啊?」

同學回答︰「從犯當時被綁起來了吧?可能是激情殺人,防衛過當。從犯對小女孩實施傷害了嗎?」

姜宏義搖頭︰「他們為救小孩爭取了時間。如果沒有從犯,可能……」

同學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殺了從犯,肯定是防衛過當,要坐牢的。」

姜宏義沒做聲。

幾天後,在姜錦年和傅承林的家里,姜宏義把當天的情景完整地復述給了姜錦年,還低頭認錯︰「是我沒有照顧好團子。我是一個失敗的舅舅。」

姜錦年反過來敷衍他幾句。那會兒團子已經睡著了,姜錦年連續一周每晚陪女兒睡覺,白天盡量待在家里,花時間與團子做游戲。那天的意外把團子嚇得不輕,團子半夜會做噩夢,到處找媽媽。姜錦年心疼得不行。

周六下午,趁著團子在睡覺,姜錦年待在書房,和她的弟弟聊天。

听完姜宏義的描述,姜錦年又要多擔心一個人︰「你說,傅承林看起來不正常?」

姜宏義道︰「當時是不冷靜。」

姜錦年笑得牽強︰「換做是我,我只會比他更不冷靜。」

姜宏義盤腿而坐,欲言又止道︰「不是的,姐姐。他那種不冷靜,是一定要殺人見血……」

話沒說完,臥室的房門被推開,傅承林拿著一個手機,擺在桌上,告訴姜錦年︰「九個未接來電。」姜錦年百分百確定他听見了自己和姜宏義的對話,可他一句話都不解釋。姜錦年連忙拽住傅承林的手腕,沒讓他走,請他坐下。

她當著姜宏義的面,說︰「你姐夫的性格我知道,他自己可以受氣,可以遭罪,但他見不得家人吃苦。那件事你不要跟別人講了,你還沒做父母,不懂父母的用心。姜宏義,我跟你說實話,要不是姚銳志被警方關進了監獄,他搶我的女兒,我肯定也會捅他一刀。」

姜宏義點頭道︰「是這樣啊。」他表示理解了,也沒追究那兩位同伙差點被殺的問題。

姜錦年讓他回家。

弟弟就離開了書房。

傅承林听見小舅子的腳步聲走遠,狀似平常地問道︰「巨鑫財富的王總最近聯系過你麼?他們計劃認購股權型基金……」

姜錦年驟然打斷道︰「你究竟有什麼問題呢?」她拉上窗簾,打開書房抽屜,果然找到了一只藥瓶。她又抓起手機,開啟法語翻譯軟件,喃喃自語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傅承林自嘲地一笑︰「我提過一次。」又說︰「這藥我兩年沒吃過,我以為好了。」

姜錦年沒再深究。她走過去依偎他,撫著他的寬闊 背,向他表明心跡︰「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好的人。你只是曾經陷入過絕境,被激發了反抗的本能,我明白,你不用擔心我會害怕。我們結婚兩年多了,你是什麼樣的性格,沒有人比我更了解。」

她等他的回音。等了很久,他僅僅「嗯」了一聲。

為了搞清楚他有沒有吃別的藥,姜錦年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書房。結果,別的藥沒找到,反倒是發現一本十年前的校刊,扉頁上印著名為《初戀》的情詩。姜錦年把盒子打開,又找到一張信紙,寫有傅承林的字跡——

《問候》(2008級金融系傅承林)

致 0801班姜錦年同學︰

姜同學你好,我寫不了情詩。我能寫情書。可能也寫不好,我正在嘗試。花三天想了一個標題。對不起,過了一年才回復你。我挺喜歡和你說話,你笑起來非常可愛,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現在應該在美國紐約,留學交換項目很適合你,你常說自己英文口語不好,現在是否提高?是否習慣美國文化和當地飲食?金融專業的隨堂測驗每次佔比5%,請注意勞逸結合。

祝︰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2010年12月19日,寫于校園內)

這張信紙上,筆墨顏色已經變澹。但看語氣,似乎確實是二十歲的傅承林會寫的東西。

姜錦年靜坐不動,腦子里一團漿 。傍晚,傅承林找她吃飯,她正在工作,忘記藏匿信紙。那封信就擺在她和傅承林之間,傅承林沉默地將紙片收了起來,姜錦年開口問他︰「我去美國念書以後,你為什麼不把信寄給我?」

他說︰「那種感情並不強烈。」

姜錦年一手托腮,盯著他︰「還是你覺得,你拒絕了我好幾次,再給我寫這種東西,很出爾反爾,也很打臉呢?」

傅承林微微點頭︰「這是原因之一。」他扣上她的筆記本電腦,拉著她下樓吃飯。她在樓梯轉角處握住扶手,停滯不動,傅承林環住她的身體,稍一用力,直接將她整個人扛起來。她雙腿懸空又是在樓梯上就有點緊張,害怕她會和傅承林一起滾向地板。而他模過她的縴細長腿,道︰「前天看你量體重,只剩九十五斤,再不好好吃飯,瘦成一把骨頭。」

姜錦年默認他的批評。

餐桌上,她沒什麼食欲,傅承林喂她吃了半碗飯。他將勺子伸過來,姜錦年嘗一口,細嚼慢咽。他們結婚兩年多了,還玩這一套,姜錦年其實有一絲不好意思。但她的神情出賣了她的內心——她還是很高興的。如果她有一條尾巴,那麼肯定搖起來了。

當天夜里,她忍不住又和傅承林滾床單。據說「愛情荷爾蒙」僅能在人體內存活一年的時間,可是姜錦年對傅承林的熱戀感幾乎沒有消退過。他的每一次深吻,都令她情生意動,心髒化作一灘倒映著月光的水,隨他在她耳邊的呼吸而緩慢蕩漾著。

隔天是禮拜日,傅承林帶著公司的五位精英骨干去寺廟上香。那是2018年12月的末尾,新年在即,投資者遵循業內慣例,去求運氣。姜錦年也被傅承林捎上了。她每年都來這座寺廟,還常去看院子里的那棵樹。隆冬十二月,樹木未顯枯敗,綠葉婆娑。

樹杈掛著一塊牌子,寫有姜錦年在2017年許下的願望︰傅承林一直健康、平安、萬事如意。

她決定,再也不許別的心願,只這一個,希望能實現。

與傅承林一同前來的夏知秋就不信這些。夏知秋穿一件單薄的羽絨服,疏影清澹的樹下,他雙手揣在衣袖里,狐疑地問︰「那幫大佬們,求神拜佛的,真有用嗎?姜錦年,你也相信?」

姜錦年道︰「我圖個念想。」

夏知秋笑問︰「投資成功,一夜暴富?」

姜錦年遠眺天空︰「2008年我上大學一年級。那時候,我不會投資新三板,也不會使用股指期貨,每一年的政策都在變。2016年我們在龍匹網上吃得虧,你應該還記得。假如2015年投資龍匹網,我就能一夜暴富。」

夏知秋坐在一樁木椅上。他朝著另一側看去,望見廂房里和尚敲打著木魚,落葉棲息在窗前,平添一絲涼意。他就說︰「對嘛,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契機。」

姜錦年坦然︰「誰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很想知道。我要是能猜出來……無論是用你們的量化方法,還是我自己的研究策略,估測到未來的市場變動,我就是一個真正的投資大師。」

她剛說完,傅承林和鄭九鈞等人離開了大殿。

廂房的角落里,樹葉隨風旋轉。

姜錦年蹦蹦迎上去,牽住傅承林的手腕,和他一起回家了。路上,兩人還在交流經驗,談起了近期的市場。回家後,他們吃了一頓飯,姜錦年有些困,補了個午覺。傅承林給她蓋好被子,如同往常他在家的每一天,她臨睡前,他俯身親一下她的額頭。

午後陽光似水,飄灑在窗前,姜錦年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很多年以後,全球的投資行情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機器人取代了底層勞動力,人工智能飛速發展,金融市場月兌胎換骨,變得讓姜錦年有些不認識。她獨自游蕩在大街上,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去往何方。

她能看見一些熟人的職業歷程——羅菡秘密任職于財富公司,譚天啟成為公募基金的投資委員會會長,夏知秋每年都獲得獎章,杜蘭薇移民美國,專做期貨,鄒欒還是在風控行業默默無聞。那些場景如同走馬觀花一樣,虛浮晃動,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夢中,她費力地想︰傅承林在哪里呢?

很快她發現,她撞見了自己的葬禮。

她觸踫到一副玻璃棺。棺內的老太太可能已有九十來歲,醫學能延緩衰老,但無法抵抗死亡。這場發生在不可預知的未來的、空前盛大的葬禮上,她還發現了年邁的傅承林。

他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站得筆直。他彎腰在她面前放了一把玫瑰。是的,那場葬禮只有玫瑰,沒有別的花。

姜錦年這時還覺得好玩。她跟隨傅承林回家,但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家里的保姆都是機器人,傅承林坐在桌前提筆寫字……原是那次,他過生日,姜錦年送過他一張空白卡片,讓他誠心寫下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

他就在卡片上寫了一行「姜錦年」,接著又是一行「姜錦年」,一行復一行,字跡填滿了卡片。

筆尖停頓時,水滴落在紙上,那不是雨,是他的眼淚。

他放開筆,靜坐不動,穿一身葬禮時的黑西裝。他的聲音改變,特別沙啞晦澀,咕噥般說了三個字,姜錦年勉強听出,他說的是︰「姜小甜?」

姜錦年開始難過,並從夢中哭醒了。

午後的天氣依然晴朗。

姜錦年赤足跑到露台上,傅承林正在曬太陽。剛滿一歲的女兒坐在房間里搭積木,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是說什麼話,見到姜錦年,團子還特別高興︰「媽媽!」

傅承林側過頭看她,關切又很溫柔地問︰「怎麼哭了?」

姜錦年主動被他抱住,比以往哪一天都要黏他︰「我做了一個噩夢。」又很莫名其妙地說︰「我不想預測幾十年後的投資市場。」

她將耳朵貼緊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沉穩有力,真實又真切。

她仰起頭,親了親他。

他觀賞花園的紅梅盛放,指尖輕撫她的臉,道︰「在團子面前卿卿我我,不太合適。」

她瞥了一眼團子。團子穿得厚實,坐在室內絨椅上,專注于玩積木。

姜錦年依偎著他,听他問道︰「我陪你睡覺,你會做噩夢麼?」

她搖頭。

傅承林就說︰「那我以後出差也帶著你,姜小甜。」話沒講完,他在她白皙柔女敕的臉上捏了捏。

冬風刮得凜冽,他打開推拉門,帶著姜錦年進屋,又告訴她︰「我們的女兒剛剛學會一句話。」

姜錦年歪頭︰「什麼?」

傅承林和她相視一笑︰「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全文完)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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