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兌,在這里。」賀蘭山聲音不高,但透著一股強勢,嘴角緩緩聚起一個戲謔的笑容,頭顱微微傾斜著,看戲般的眯了眯眼。
蘇杭佇立原地,沒有動。
竹鈺關切地盯著蘇杭,眼楮嘀哩咕嚕地在兩人身上轉了兩圈,思緒很快飛到早上在蘇杭公寓看見的那一幕——蘇哥跟俞總在一起啃嘴玩兒,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他倆肯定不是只啃了嘴,絕對還啃別的地方了!不然蘇杭那麼重視形象的人,不會穿一件款式過氣的高領毛衣出來試鏡。
「蘭、蘭山哥哥!」他站出來想幫蘇杭說說好話,便輕輕握住了賀蘭山的手,小聲討好道︰「這里這麼多人呢……不太好吧?這頭頂還有監控……身材我們可以進房間里再看……」
誰知賀蘭山竟然不買竹鈺的賬了,沒等竹鈺說完他抽|出手來,漠然地轉過身往自己的房間走,眼里全是輕蔑和嘲諷︰「不是找工作嗎?你以為錢那麼好賺?不月兌,那你滾吧!」
他這一句擲地有聲,回聲回蕩在狹長空曠的酒店走廊上,連四周搬運器材的工作人員都不由停了下來,四面八方的眼神都匯聚到蘇杭身上,看熱鬧似的望著他們。賀導演平常不易發火,算是有演員不在狀態,他也是陰森森地笑,直笑到你頭皮發麻再也不敢出錯,今天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們的賀大導演竟然表現出如此鮮明的厭煩,甚至是扭頭走,簡直是一反常態,劇組人員對此也很是好奇,都扒著門口偷偷地瞧。
「滾!」賀蘭山赫然一聲痛罵,一個反手摔上房門,整個走廊都似震了三震。
方梓也驚了,她甚至連蘇杭以前是不是跟賀蘭山有過節甚至搞過三角戀,搶了賀導的前女友這種狗血八卦都想出來了,在一群工作人員的竊竊私語中,她回頭去看蘇杭,才想問問他怎麼回事,卻見蘇杭整個身體反常地顫抖著,臉色刷得發白,一只手攥得死緊,似乎連指甲都要嵌到肉里去,而另一只手戰栗著伸向衣領。
他咬著自己的唇,竭力壓抑著痛苦,縴長睫毛的陰影遮蔽著那雙本該明亮的眼楮。
「……」方梓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
竹鈺的腦子一下子轉過道來,趕緊拉住了要往蘇杭身邊去的方梓。
所有人都在盯著蘇杭,連頭頂的監控攝像頭都閃著工作中的紅色指示燈,細細碎碎的閑話從洞開的各個房間里飄出來,好听的、難听的,和伸長脖子等著看笑話的,甚至還夾雜著更加露骨的眼神,都似潮水一般向蘇杭涌去。
而蘇杭像是被人丟在聚光燈下的小丑,連左右回顧都不敢,他用力閉上眼楮,踹掉兩只鞋,蹬了襪子,光腳站在酒店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腳趾蜷縮著,根根泛著羞恥的紅,遲疑了幾秒後,他終于邁開腿,向賀蘭山那間房緩步靠近,同時肩膀一沉,罩在外面的風衣便順著脊背滑落下來,似從蘇杭身上剝落的蛹殼,沉甸甸地墜|落在地上。
竹鈺拉開方梓,給蘇杭的前路讓開了一條道。
方梓突然听竹鈺小聲念了句「我會月兌的,我會全部月兌光……」,她忽然也恍然大悟,趕緊抬頭朝蘇杭看去。
果然,蘇杭也開口了,但更富有感情,那種慌亂緊張又些許痛苦的,摻雜著一種被置于死地而只能被迫面對的勇敢,他慢慢撥開了皮帶,掀起了毛衣︰「我會月兌的,我會全部月兌光!」說完這句台詞,他忽然將手中的毛衣狠狠地擲在地上,繼而捂著臉,沙啞地嘶吼道︰「來吧!都來看吧!」
蘇杭很白,那種嬌生慣養的白,很符合劇本里主角富家小少爺的身份。而這一出,也正是整部電影里主角「米酒」轉變的開始和沖突的高|潮,家庭一夜之間破產,父親失蹤、母親重病,幾千萬負債瞬間壓上高中主角的肩頭,一向優渥的環境頃刻崩塌,此時的主角正似那捧被架上名為「生活」的蒸籠的糯米,等待發酵,他羞恥、彷徨、不忿,他不甘墮|落但又不得不面臨墮|落。
窮凶極惡的追債人瘋狂地威脅已經居無定處的母子二人,從雲端跌落的少年一下子感覺到無能為力的絕望,面對急需巨額治療費用的母親,他最終選擇去地下賭場應聘做月兌衣舞郎,兼職賣酒。他在賭場里學會了所有上不得台面的把戲,在舞池里漸漸成長,根本不配談及什麼自尊,但他終于還是靠著積攢下來的錢做本金,一點點將月兌掉的衣服和被人踩在腳下的尊嚴重新撿回來。
電影叫《釀》,講述的便是這樣一個關于矛盾和抗爭,關于尊嚴和成長的故事,綿延出一個少年成熟的軌跡,而「米酒」則是主角在舞池里的化名。
這一段應聘戲,便是他人生發酵的開始。
方梓雖然從蘇杭以前那些龍套劇里大浪淘金地發現了「他其實是有演技的」這個事實,認為只要嚴加訓練,定然能夠鍛鐵成鋼,但她從未想到,原來蘇杭的表演竟已如此飽|滿,毫不夸張地說,能甩當紅炸子雞們八條街。來之前,她還曾擔心蘇杭近期的表演訓練太浮于表面,會被眼光挑剔的賀蘭山打回去,看眼下這狀況,賀蘭山若是不用蘇杭,那是被驢撅了腦袋。
她越想越高興,深感自己眼光毒辣,從垃圾堆里撿了蘇杭這個寶,簡直是眉開眼笑,仿佛已經看見蘇杭登上金楓晚會的頒獎舞台,領了那個金燦燦的影帝獎杯。
方梓正沉浸在幻想里,賀蘭山突然打開了房門,他面色嚴肅地瞪了蘇杭老大一會兒,終于從地上撿起一件衣服,披到蘇杭的肩頭。
蘇杭往他屋里一瞧,桌上開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正顯示著走廊的監控圖像,他彎著眼楮笑了笑,叫了聲「賀導」,問︰「這段戲過了嗎?」
賀蘭山倚著門框,視線在蘇杭沒入褲腰的人魚線上兜兜轉轉,隨即也溫和地笑了,朝蘇杭伸出了手掌︰「下周進組,控制體重,不許軋戲,能做到嗎?」
蘇杭握住賀蘭山的手︰「承蒙指導。」
賀蘭山︰「合作愉快。」
方梓長出一口氣,竹鈺則直接跳了過去抱著蘇杭笑,賀蘭山氣得把小竹鈺拽進自己懷里,又揉又捏,當著竹鈺老板蘇杭的面,說要帶他曠工去吃好吃的。
搞了半天原來是試戲,眾人看不著熱鬧,很快都散了。
回去路上只有蘇杭跟方梓兩人。
蘇杭翻著劇本看,等車開過了兩個紅綠燈,他才抬起頭來望向方梓︰「好好開車,看我做什麼?我臉上是有路還是有交通信號燈?」
方梓今天畫了一個很溫婉的眉形,但一蹙起來不太好看了。
蘇杭嘆了口氣,放下劇本,後背漸漸放松踫到座椅靠背︰「想問什麼,問吧。」
方梓恭敬不如從命︰「你昨天跟誰在一起?」
蘇杭禁不住笑了︰「你直接問吻痕是誰留的不好了?」
「蘇杭。」方梓盯著道路前方,語氣嚴肅,「是男人吧。」
蘇杭眨眨眼,朝經紀人豎了個大拇指,諂媚道︰「眼真毒,不愧是方梓姐,這都能看出來。」
「別跟我玩這些花花繞,我不听。」方梓道,「是誰?」
蘇杭也不正面回答,只是笑嘻嘻地反問方梓︰「你覺得是誰?」
這句話不知給了方梓什麼刺激,她突然猛打方向盤,一腳剎車停在了路邊,似上了發條的嚇人玩|偶似的坐直了,面色警惕地看著蘇杭,眉頭緊皺著不知在想什麼。都說女人的第六感非常強,蘇杭看著她表情的變化,隱隱感覺到方梓心里很可能已經有了一個很接近的答案。
他沒等方梓將事情挑明,便自己擺擺手,給她扎了一劑定心針︰「放心吧方梓姐,現在誰也沒有,這是……老死不相往來炮。還有個事要麻煩你,幫我把現在住的這套公寓給退了吧,我看中了一個新房子,打算搬到那兒去住。」
不知道方梓信沒信,總之在僵持了五分鐘後,她重新發動了車子。
「蘇杭,房子我可以幫你退,只要你能自己處理好,你的私生活我也可以不過問。」臨到目的地,方梓終于開口說話,「但我還有個問題。」
「嗯?」蘇杭有點困,看看窗外已經接近家的方向了,不知道家里那個王八蛋走沒走。
方梓說︰「你之前真的沒有受過表演方面的系統培訓?」
蘇杭一听這問題反倒樂了,一臉邀功求賞的奉承笑容,巴巴地瞧著經紀人︰「怎麼,我剛才表現太好,驚艷到了?」
「你不像是沒經過培訓的,也不像是科班畢業的路子,我帶過那麼多的人,只相信天道酬勤,什麼老天爺賞飯吃都是瞎扯淡,再好的苗子也是實踐出來的。我之前處理你檔案的時候,發現你的戶籍是幾年前才落到雲城的,再往前什麼都查不到,你實話告訴我,參加選秀之前是做什麼的?」
蘇杭很是無辜,一本正經地隨口胡扯︰「我能做什麼呀,家里窮,爹媽思想落後,兄弟姐妹超生了一大窩,天天東躲**,防著計生辦的人,沒戶口了唄!長大了才花錢托人建了一個,不然沒有醫保多慘啊,你說是不是啊方梓姐?」
方梓︰「……」
蘇杭自覺也沒說錯,他親生的兔爹媽是超生了一大窩,多得他都分不清誰是誰,滿眼都是大大小小白花花的團子,跟下了一鍋湯圓似的,只不過他這些兄弟姐妹還沒來得及長大化形,全被人逮去炖湯了。
方梓明白他是不打算說實話了,也干脆不再問,把蘇杭送到公寓,又提醒了一大堆接下來幾天要完成的通告,還把《釀》合同的相關事宜商量了一遍,商討完工作,方梓深深看了蘇杭一眼,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才倒車離開-
蘇杭上了樓,發現家里沒有王八蛋,大老板不僅吃干淨了桌上的飯,還破天荒地洗了碗。
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于得以緩解,直接月兌掉外套癱在沙發上,小眯了十幾分鐘,爬起來胡亂模手機的時候手指踫到沙發縫里的一件硬物,抽|出來一看,是安洋寄過來的那張專輯。他昨晚上樓的時候才從入戶信箱里把它取出來,到底是誰那麼幼稚,給塞到了沙發縫里簡直是一目了然。
蘇杭嘴里罵了句「神經病」,一邊拆了外殼包裝取出cd,然後插|進筆記本的光驅里。
安洋是才華型的原創歌手,從曲到詞到唱,幾乎是他一個人完成的,公司團隊負責後期潤色和調整包裝,因此曲子保留下了很濃重的安洋的個人風格,再配合他獨特的嗓音,似夜晚共枕而眠時情|人的殷殷私語。等著電腦讀盤的時候,他打量起專輯封面,上面的安洋是陽光暖男的造型,暖色光源斜著投下來,更顯得這小歌手眉眼開朗,似顆溫暖的小太陽。
蘇杭躺在沙發上,似在兔媽媽懷里時那樣蜷起來,娓娓的音樂聲從音響中流瀉出來,耳邊不是激昂的快節奏歌曲,而是一曲舒緩如民歌般的調子。
「你是我背上稻草,
是我腳下的無垠沙漠。
我負重千里萬里,
只為尋一棵不死的梭梭……」
蘇杭帶著困意從沙發上起來,踩著音樂的節拍走到廚房,他忽然覺得口渴,特別想喝一杯鮮榨的胡蘿卜汁,最好是剛采摘的又清又甜的橙紅色胡蘿卜,然後打成汁水,加上他自己特制的蜂蜜冰塊,他想想覺得高興。
但當他拉開冰箱,翻遍了所有的冷藏抽屜,卻只找到一根已經*變質了的胡蘿卜。
客廳的音響里還在放著安洋的歌。
「日出前,
你是我初生的希望;
日落後,
你是我沉墜的夢想……」
蘇杭看著被他翻爛了的冰箱,忽然覺得特別特別特別的委屈,現在,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他是想喝胡蘿卜汁,格外的想喝,別的什麼都不行,什麼都不能替代,是拿金磚銀磚、拿他平常吃的榛子蛋糕來勸他也不行。
他抱著那根已經變色的胡蘿卜發愣,越看越難過,忽然蹲了下去,在冰箱前哭起來。
……
他只是、只是想喝胡蘿卜汁而已啊。(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