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炎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名武將,約莫四十左右的年紀。離炎依稀還記得這人的名字, 叫胡梅貞,曾是離月的心月復。從前她蘇醒過來, 剛入朝參政那會兒,這胡梅貞總是參她。
眼見著胡梅貞真的爬過來趴在她眼前做狗趴狀,離炎錯愕萬分,連忙往後退了好幾步, 直道︰「胡大人, 你別這樣!別這樣!」
胡梅貞卻涕淚橫流, 根本不听離炎的勸阻, 然後她仰頭,口一張︰「汪!汪汪!汪汪!」
「……」
離炎轉開了臉, 不忍再看。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哈哈哈哈……」離鸝拍著小巴掌大笑起來。
卻忘了她手中正拿著那面拔浪鼓, 于是,猶如小珠落玉盤, 咚咚,咚咚咚……滯重悅耳的鼓聲夾在離鸝的笑聲中響了起來。
「哎喲!」胡梅貞突然捂住肚子一頭栽倒在地, 隨即打滾哀嚎起來。
離炎駭然變色。
慌忙左右看去,震驚的發現其他人盡皆開始痛號不已,或捂肚子,或抱緊雙臂,或以頭撞地……任她曾是鋼筋鐵骨的將軍,高高在上的一品大員, 此時俱神色痛苦的躺在地上,毫無形象的翻滾哀叫。
那邊廂青蓮失聲大叫︰「金蓮!你怎麼了?!」
金蓮在青蓮懷中痛得蜷成了一只蝦米,她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啊,錦書!」
錦書也痛得從輪椅上栽了下來,恰好壓在了青蓮的背上。文墨想要去抱住他防他滾下來,奈何自己也痛得無能為力,伸出的手最後無奈一垂。再撲通一聲,也側身栽了下去。
離炎明白過來,那面拔浪鼓就是觸發群臣身上毒-藥發作的機關。
可是什麼毒會是用拔浪鼓的聲響來控制的啊?!
她不敢再輕舉妄動,試著說道︰「離鸝,你多大的人了,還玩拔浪鼓?還是一國之君呢,也不怕天下人恥笑你?」
「哈哈哈,太好玩了!」
不知是她的聲音不夠大,還是離鸝故意裝作沒听見。她只是笑得手舞足蹈,拿著那面拔浪鼓更加可勁兒的鼓起掌來。那模樣,儼然不過是個嬌俏愛玩的小丫頭片子。
因著那咚咚的鼓聲更噪,于是,殿中此起彼伏的哀嚎登時提高了七八度,滿殿的人痛得原地打滾。官帽掉了,發髻散了,身上的錦衣華服也因沾染了地上的酒菜和口水屎尿等,變得污穢不堪。
黑蓮、花鬟和青蓮都看得瞠目結舌,早已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做點什麼。
守在大殿門邊的慶雲不明所以,好奇的轉入屏風來瞧了一眼,頓時被滿場的情景驚得面色如土,捂住胸口一步步退到屏風後,老老實實的守在大門邊,不敢再看。
有那嚴重的大臣,想來是酒喝得多的,竟已經開始口吐惡血。那血水烏黑腥臭,十分滲人!沒一會兒,便仰躺在地痙攣了幾下,然後眼白一翻,雙腿一抻,再也無聲無息。
「別搖了!」離炎見狀,怒極大吼,「臣子們若都死了,你還給誰當皇帝?你將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听到這話,離鸝停止了鼓掌,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還真是也,要是沒人對我說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那就不好玩兒了。」
然後,她放下了拔浪鼓,一只手擱在扶手上,托腮砸巴著眼望著離炎,道︰「大皇姐,我覺得你也挺好玩兒的。可惜,你沒喝那酒,不然就更好玩兒了。」
殿中的哀號隨著鼓聲的止歇而漸漸放低,最後只剩了哼哼聲。
所有人像大病初愈,渾身冷汗淋灕,爛泥一般躺在地上,無人爬起來收拾形象。
離炎听見了有人在低低的哭泣。
這次赴宴的人皆是從四品以上的高官,除了在皇帝面前,哪個在外頭不是被人敬著捧著的人物?心氣高傲著呢!現在卻弄得滿身污穢,什麼臉皮都丟了個一干二淨。然而這還是其次,能不能活著走出去,才是人人心頭懸著的那把刀。
「不過沒關系,現在也一樣。我看著你為了他們急得抓耳撓腮的模樣,就開心死了,嘻嘻。」
離鸝的話听得離炎腦仁一陣陣疼,然而她對她卻無可奈何,打不得也罵不得,必須得慣著,免得她又發瘋狂搖拔浪鼓。
離炎狠狠的抹了把臉,重新看向離鸝,換上了個稍好的態度,語重心長道︰「離鸝,你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愛惜子民,他們才會真心擁戴你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毫無原則和下限的奴役他們,總有一天……」
「大皇姐,快收起你的那些大道理吧。」離鸝十分不耐煩的打斷了她,「我不就是尋點開心麼。不听話的人老是氣得我肝疼,現在這樣多好。」
「再說了,我已經皇帝,還需要什麼好處?只有我給人好處的。而且啊,你那些大道理並非就是對的。愛民如子的皇帝不得善終的多了去了,將他們掀下皇位的好些可都是她的臣子呢。」
她大大的嘆了口氣,少年老成的模樣,說︰「人的欲壑無窮,永遠都填不滿,所以你永遠莫想奢望你的臣民一直擁戴你。既如此,我決定換種方式治國,也許我將成為離氏唯一一個萬壽無疆的皇帝,哈哈哈……」
離炎听得目瞪口呆。
萬壽無疆?
臣子是群行尸走肉,皇帝還正常麼?說不定哪天她把自己也變成個怪物,她這麼自比還真是貼切!
離鸝瞧她那呆愣模樣,只覺有趣至極,哈哈大笑道︰「大皇姐,現在的你可真心心慈手軟呢,與從前簡直判若兩人。哎呀,真是難得呢,我們離氏竟然還出了你這麼個妙人兒。」
離炎磨著牙,一字一頓的說︰「你可不也是個妙人兒麼?」
「就是就是!原來皇姐也這麼想的小九啊?」離鸝開心極了,小巴掌拍得啪啪響,「我覺得吧,這麼多姐妹中,就大皇姐能與我匹敵呢。」
離炎只覺喉頭涌來一股腥甜味兒,終于氣得一口老血噴出。
大門外守著數百禁軍,外面還有不知多少人。影遲遲不出現,不知是進不來還是沒有找到她在何處。
只要離鸝一聲令下,便會有人血濺當場。
她應該不會對百官趕盡殺絕的,這里唯一她想要除掉的人應該是自己。只是,為何她遲遲不動手呢?
她關著太和殿的大門,將自己折磨文武百官的一面以及眾人的丑態都關在門內,應該還是有所忌憚的。前者應該是她最主要考慮的因素。
試問,哪個皇帝願意將自己這不為人知的變態的一面呈現給外人看?所以,倘若她這一面要傳出去,要麼是這滿殿的臣子死于非命,要麼就是外面的禁軍……唔,禁軍不可能死,那是離鸝此時此刻唯一能指使得動的人。
所以,無論如何,此時的情勢對己不利啊,但願影帶著暗宮的手下能早點找到自己。
還有楚玉,不知道她是否真能如慶雲這般可以完全值得信任。
鳳寧宮有兩百羽林衛,被借調到宮中的黑蓮的府衛也有上千人,要是楚玉給力,加上影帶來的暗宮的人,滿打滿算,一千五百人,一定能逃出生天的!
當務之急便是拖延時間,等不到影,等到天亮,是死是活也能見分曉了。
這里簡直是人間地獄,太折磨人的神經了!不死也會瘋,與其變成具行尸走肉般的瘋子,還不如死了的好!
一番思忖,離炎的目光變得沉靜。她看向上首,嘴角微翹,揚起一抹調侃的笑意,緩緩道︰「小九,大皇姐真是愚鈍,現在才明白過來。嗯,你也是天下第一呢。」
「是嗎?」離鸝霎時眼中發亮,「嘻嘻,你是不是心頭正在說我的歹毒乃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
倒有自知之明。
她的確正在心里如此痛罵。
這話離炎不好接口,只怕惹得她震怒,遂呵呵干笑兩聲,含 應道︰「你是皇帝,無論做什麼,都沒有人敢跟你爭這第一的名次。」
听罷,離鸝捂著嘴咯咯咯銀鈴一樣的笑了起來。
那雙沒被巴掌遮住的眼彎著,像可愛的月牙兒。濃密縴巧的睫毛小扇子一般,忽閃忽閃。黑漆漆的眼,似無月無星的夜,濃郁的黑,一錯不落的盯著她。
離炎與她對視了一陣,敗下陣來。
不知為何,她覺得那雙眼中溢滿了塵世的風霜和滄桑,這不該是個孩子的眼。它們像黑洞,對視太久,三魂七魄彷似都要被吸進去。
「嘻嘻,自從大皇姐沉睡三年後醒來,說話總是這麼有趣兒、好听,難怪大家都很喜歡你。」離鸝說。
「我覺得吧,我活在這個世上,好心與壞心,只能佔一個,二選一,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為什麼呢?大皇姐你看啊,好心的人和那半好不好的人呢,總是活不長久。唯有壞心眼兒的人,卻在人間活得好好的。所以世上才有了這麼一句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听听,多無奈啊,哈哈哈……」
「……」離炎的心頭無比復雜。
離鸝雖然有些小變態,可是她說出來的話總是含著那麼幾分哲理的味道。
「大皇姐,你看,就連生死判官都這麼圓滑世故呢。」
空曠的大殿中嗡嗡嗡的回蕩著離鸝一個人的話音。
「大皇姐,我告訴你,人都是惜命的。管她曾經怎樣,英雄也好,狗熊也罷,骨頭是軟是硬,過道上那幾個就是不听話的例子!哼,他們以為我是開玩笑的。真是的,我雖然年紀小,可也是皇帝不是?」
「有句話叫做——君無戲言。我叫他們做什麼,他們竟敢不做,那就是沒有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中,那還留著他們的賤命做什麼?大皇姐,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離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群壞家伙,平時可會做戲了,上下嘴皮子一合,好听的話張口就來。可真要叫他們干點事情了,就推三阻四,嘰嘰歪歪,我懶得跟他們??隆k饜越??嵌急涑扇菀資夠降墓泛昧耍?頁嫌痔?埃 ?br>
這個小變態,真的有能將人直接折磨瘋的潛質!
顏妍那大變態,可以給離鸝讓位了。
離炎已經漸漸明白,離鸝的心已經扭曲,她很享受折磨人的樂趣,並非真要將人置于死地。
這種情況還稍顯樂觀。
只是,離鸝此刻神情猙獰,眼中閃耀的光芒大熾,妖異而瘋狂,像蛇口里吞吐的嗜血的信子。
離炎擔心她情緒失控,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小九,你的話還真有幾分道理,大皇姐真是比你白活了幾歲。」
為了安撫離鸝的情緒,離炎覺得,自己容易嗎?不惜自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