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舟看過奧古斯特對本的比賽, 就在尤利安告訴他需要注意本•諾依曼這個人的當晚。
這兩個人的比賽並不難找，倒不如說，近些年來，各類乒乓球大賽的冠軍基本都被奧古斯特一人承包——只要他沒有直接不參賽、中途退賽、身體抱恙，或者說他興趣缺缺, 把機會讓給了本國的新秀，讓小輩來刷臉試個手；而在各類大賽的前三名中, 本•諾依曼的臉，就是另一張眾人無比熟悉的面孔了。
半決賽或者決賽, 這兩人總是會時不時的來上一場。
那一晚，蘇舟直接上網找了一場本•諾依曼的近期的比賽視頻, 那是乒乓球世界杯的半決賽，奧古斯特和本狹路相逢。
乒乓球是一種小球，一種講究「精銳度」和「旋轉」的小球, 這也就導致了一件事情︰只要你不是當事人的兩名球員，你沒有親身站在乒乓球台的面前，而是坐在現場、或者通過屏幕觀看比賽的話, 你唯一能無比清晰的體會到的只有球速, 而這一球的旋轉和弧圈——或許借由慢鏡頭，你可以看到弧圈球劃過的弧線，那是猶如彩虹般優美的輪廓, 然而, 如果具體到乒乓球的旋轉——下旋、側旋、上旋、側下旋、側上旋………人們往往是無法看到, 也無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是對于蘇舟來說, 也是同樣的情況，畢竟他的面前隔著無數的網線和一個屏幕。
根據乒乓球世界杯的賽制，在半決賽對上的奧古斯特和本，他們需要進行一場七局四勝的比賽，兩位世界頂尖球員的比賽，足以讓蘇舟得出很多信息。
蘇舟守在電腦前，目不轉楮的將兩人的比賽完整的看了一遍。
看了一遍還不夠，蘇舟的右手邊擺著一支筆和幾張紙，上面記錄了一些數字，那代表了視頻的某些特定的時間，都是蘇舟覺得有必要再看一遍的地方，他拉著鼠標往回撤，把他記錄下來的諸多精彩的擊球、細節，又認認真真的看了好幾遍。
蹲在電腦前，粥粥托腮，揉眼，打個哈欠，沉思。
他肯定了本的削球的強大，但無法估量、也無法想象出，真正對上本的球是一種什麼感覺。
七局四勝，那一場半決賽，最終的大比分是4︰2，奧古斯特拿下了通往決賽的入場券。
奧古斯特對上本時的打法，就和蘇舟上輩子對上削球手的打法差不多。
——我不需要在乎你是不是一個削球手，我只知道你站在了球台的另一端，所以在這一刻，你就是我的敵人，是我需要打敗的對手。
——我只需要按照自己的節奏打，發球、搓球、拉球………我只需要和往常的任何一場比賽一樣，完美打出自己的節奏，你回球、我同樣回球，我回球成功，你回球失敗，這就是我通往勝利的黃金鑰匙。
說的簡單，也就是乒乓球——或者說是任何一種計分運動的真理規則，但真的做起來，當然就沒有那麼容易了，估計也只有這個世界的奧古斯特和上輩子的蘇舟，他們這種穩穩的屹立在世界巔峰而多年不倒的人，才有資格和底氣說這種話而不被群嘲。
以往，蘇舟對上削球手時，大概也是這麼個做法。
你削？
沒事，我讓你削，左右調動、拉球變更，我看看你能接住幾板！
對方能接住很多板，但接不住、接出台的可能性更大，因為蘇舟的技術就是比他們好，反應就是比他們快，預判就是來的果斷，就是能讓你削著削著就削冒了。
如果你冷不丁的放冷箭？
也沒事，你突然來一板子我照樣接給你看，倒是你，別自己主動一變節奏後，反而收不回去了。
這就是攻擊方自己的節奏，因為削球手沒有優秀到能完美的將你的攻勢很好的防住，那麼本身處于「被動」的削球便無法為球員帶來勝利，甚至會變成劣勢。
但是這不適用于現在的蘇舟，只適用于現在的奧古斯特，還有曾經的他。
所以，粥粥的手上揮著拍，腦子打著球，蘇舟想出了另外的法子。
蘇舟完全是打瘋了。
本在第二個球時的狼狽，就好像讓這匹來自中國的餓狼嘗到了甜頭，他聞到了那一絲美味可口的肉香，就大腦空白的邁開步伐，不顧一切的朝著香味傳來的地方瘋狂奔跑，只為了將那一口肥肉一嘴撕咬。
蘇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體力剩余，他不斷嘗試著多種回球，角度愈發刁鑽、力道忽大忽小、弧線時高時低……讓人完全模不著頭腦。
本的壓力瞬間就大了很多，單純的左右移動是一條直線，或者說是斜線，但如果再加上前後，那他需要全身心投入的距離範圍，就變成了一個圓。
並不是沒有人用過這樣的方法來對付本，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比起讓本先出錯，采用這樣的全方位釣魚法的人們，他們比本還要更早的犯錯，出了更多的錯。
還不等本被對手釣的氣喘丟球，他們自己的回球就出現了問題。
突然放短球不太現實，需要有客觀的情景——例如球的落點、高度等作為輔助。
而極左極右又大開大合的強攻拉弧圈呢？
這確實是人們對付本的時候最常使用的方法，然而，想要完美的掌控球的極端落點，這本身就是一個難點，更何況本的對手，只會在一次又一次的接削球中，覺得拉球越來越吃力、越來越困難，在落點的基礎上，這就再一次增加了攻擊手的難度。
不站在賽場上的人，永遠都不知道，當乒乓球拍踫觸乒乓球時，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掌握好落點、保證拉球成功、並且能把接下來難度依次增加的拉球回拉成功。
這三句話說的簡單，但如果面對本這樣的對手，還能成功率較高的做到這三點，那麼，那個球員，少說也應該是世界排名十名左右的人了。
而如果要在左右調動的基礎上，再加上時不時的前沖拉弧圈的爆沖調動呢？
有人試過，但那無疑于是自殺。
左右極端落點的調動這一本身，就是一種有著風險性的舉動了，而在左右橫線的基礎上，再給你加個前後縱線？而你的對手是讓你拉球拉的越來越難受的本？
怕不是還沒活夠，不等本冷不丁的給你來上一下，自己就想不開的想要提前自殺了。
很可惜的是，這一點同樣也適用于現在的蘇舟。
請叫他在短期內嘗試花式自殺的粥粥。
不管是身體靈魂不協調的原因還是什麼，蘇舟的想法很好，但現實情況有點不支持，他的回球的成功率非常之低，動不動的就出台落網。
粥粥內心鼓起臉。
他一邊嘗試著模到那絲感覺，不斷調整著自己的動作，一邊也是在內心很心塞了。
兩人的第一局就耗費了將近二十分鐘的時間，沒有人去記錄他們究竟打了多少個回合，貝克爾教練一向不是一個喜歡記錄死板的數據的人，他認為那是愚鈍的人才會用的方法，而他會很好的把一切的數據化為場景，直接的印在他的腦子里，而他稍後會再把這些場景再從他的頭腦中導出，直接得出最最根本和重要的結論與應對方式。
沒有人確切的數著，蘇舟究竟打出了多少個高質量的拉球，但是場邊三人的腦子里，還是有個大概數字的。
小可愛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二十板……」他咬著唇低聲說，「每一個球，蘇舟大約都能和本對上二十板。」甚至有一球，兩人對打了快要四十板。
嗯，對削球手來說，四十板也不少，但也真的不算多。
場內，第一局已經結束了，可以說，蘇舟輸的很慘。
11︰4。
得到11的是本。
這樣的比分……
在正式踏入了國際賽場後，蘇舟總感覺，這樣的比分好像壓根就從來都沒存在過哦…？
擦著汗，粥粥沉思了一下，回憶了兩秒，好像真的沒存在過。
蘇舟︰「…………」嗯，就當又失去了一個人生的第一次了，繼續下一局吧，總感覺粥粥好像又找到一點訣竅了，就是胳膊有點酸，就像已經打了四局比賽一樣，而現在其實不過只打了一場。
蘇舟抓緊時間，給自己的右臂來了一發短暫的按摩。
另一頭，擦著汗的本，他的臉色也並沒有非常的輕松。
很累。
這是本對這一局比賽唯一的感受。
雖然只從比分上來看的話，11︰4的差距是非常大的，但是這一局的激烈程度絕對不是這個比分所展示出來的那樣！甚至在很多世界級別的八強賽中，本都從來沒有感覺打上一局是這麼累過！
本的余光看向了蘇舟，中國男孩正在揉著他的右臂和肩膀。
很不合時宜的，本突然感到了一絲難以形容的不愉快，這絲不愉快是針對他自己的，建立在蘇舟給他的驚詫之上。
——他在欺負小孩子。
這個中國男孩是個還沒有發育完全的16歲的未成年，他的手臂肌肉還沒有鍛煉的非常出色，和削球手相持對打、連續拉上這麼多板的經驗估計也是完全沒有……如果他的臂力足夠好，哪怕他的技術就是現在這樣，沒有任何的提升，第一局的比分可能就會變成了11︰7或者11︰8……而不是一個看起來似乎實力差距很大的11︰4。
這時，蘇舟仰了仰脖子扭肩膀，正好和本的目光對上。
粥粥一愣。
然後燦爛的扯開嘴角，自己先走回到了球台旁。
看起來，貌似很期待下一局的模樣。
本︰「………」心情有點復雜，這孩子莫非是個傻的？他明明記得每個後輩在第一次和他打完一局後，臉色都陰沉的看見他就想繞道走啊。
兩人又站在了賽場上，第二局，交換發球權以及場地，本的球權。
這一局，本的風格變得主動了一些。
如果說在第一局時，本是能削球就削球，能防守就防守，那麼在這一局，本主動出手的次數就明顯的多了起來。
很顯然的，這是站在場邊的貝爾克教練的指示，他想看看蘇舟在各方面的能力，這當然就需要一個實力比蘇舟強的人，盡可能的在每局都有所變化。
但這正好符合了蘇舟的心意。
當察覺到本好像有那麼點由守變攻的趨勢時，粥粥的眼神頓時就亮了！
來呀！對攻啊！盡量多對拉啊！削球真的磨死人了！
有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前車之鑒，對于本的拉球，蘇舟毫不遜色的給他反拉了回去！
至少因為沒有了長膠那詭異的「反旋轉」的效果，對拉這種事情可比不斷的拉削球要簡單多了！
上一局摩了一整局，這一局的開頭簡直就像天堂！
然而，本連續和蘇舟對拉了兩板，就當機立斷的又拍勢一變，長膠的一面自耳邊下切，回擊的方式又變回了削球。
而在本變回削球了後，蘇舟的打法接著也回到了第一局的瘋狂。
花式自殺的粥粥，不管成功率，現在的丟球是為了磨合找出最好的那一絲感覺！
本3︰0蘇舟。
本3︰1蘇舟。
本4︰2蘇舟。
本5︰2蘇舟。
本6︰2蘇舟。
本6︰3蘇舟。
本6︰4蘇舟。
……
…………
………………
蘇舟無疑是處于劣勢的，可他此刻的感覺卻很好，當然也有一些不好。
那種差一點就能回擊成功，但乒乓球卻總是出台或者沒過網的感覺簡直糟透了。
可是，這種能感受到自己在迅速進步——蘇舟用上了「迅速」這個詞——的感覺，也同樣太棒了。
汗水不斷的自額間滾落，在鼻尖匯聚，又隨著激烈的動作被憑空甩出。
蘇舟的呼吸已經比較重了，拉球需要帶動全身的力量，對手臂和腰部的力量尤其看重。
現在，他少說也拉了上百個球了。
這對體力的消耗是極大的，跟削球手對上，往往會在中後期就會逐步滋生出無比濃重的疲憊感。
可是，身體在發熱，加速流動的血液在瘋狂的叫囂著那極致的喜悅。
就是有哪里不對，可是無法說出是哪里不對，但他現在正在克服這個「不對」。
這種逐漸攀登至峰頂的感覺，簡直令人迷醉。
第二局耗費了大約15分鐘的時間，最終的小比分是本11︰6蘇舟。
大比分本2︰0蘇舟。
第三局再開。
但蘇舟的汗流的太厲害了，胸前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變成了另一種顏色。
場邊，奧古斯特斂下眸，冰藍色的眼好似平靜的碧藍海面，看似風平浪靜，但海底深處的真實模樣又無人可知。
他頓了一會，隨即邁開步伐，他走到蘇舟的身邊，蘇舟的汗巾掛在了乒乓球台外圍的隔離板上，而男孩已經走到了那里。
蘇舟胡亂的擦了一把臉、下巴，以及濕漉漉的鎖骨，然後就將毛巾蒙在了頭上。
他擰開水瓶，小口的喝著水，直到他眼前的光線一暗，面前被布下了一層薄薄的陰影。
只隔著一層高到腰部的隔離板，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即使不用站在蘇舟的面前，奧古斯特也能听到少年正在調整自己的呼吸聲，灼熱而濃烈。
「需要休息一下嗎？」奧古斯特放輕了聲音，「你看起來——」不太好。
奧古斯特並沒有說完，因為蘇舟一把扯開了蓋在他頭上的汗巾，他微抬的視線與奧古斯特的眼神交織在一起，雖然剛用汗巾擦過，但他的臉上仍是汗津津的，猶如被涂了上好的精油，以奧古斯特的視角來看，竟然在一瞬間產生了蘇舟好像在發光的錯覺——
好像不是錯覺，少年的眼中的確在發光。
「我很好。」蘇舟扯下了汗巾，拒絕了奧古斯特的好意，他的呼吸很重，但他的確很好，笑容燦爛的似乎能撕破陰雨前的陰霾天空。
他重復道︰「謝謝，奧古。」他第一次用這樣的稱呼來稱呼這個男人，「不過我真的很好，應該說，在我踏入乒壇的半年以來，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好過。」
「……好吧，既然你堅持如此。」蘇舟拒絕了他休息一下的提議，但這並不妨礙奧古斯特繼續實施他的做法，畢竟，這只是一場非正式的隊內練習賽，如果他現在想和蘇舟簡單的說兩句話，絕不會有裁判來打斷他，「你看起來好像完全不在乎輸贏。」為了讓蘇舟多喘息一會，奧古斯特隨意的扯出一個話題。
「不。」粥粥把汗巾搭在脖子上，義正言辭的否認了，「我覺得我還是個好勝心蠻強的人？」
看起來可不像，奧古斯特笑出了聲︰「我看不到你對上本會勝利的希望，可是你也說了，你現在的感覺很好。」
「為什麼不呢？」蘇舟高挑起眉梢，隨即他神秘兮兮的舉起雙手，做著互相沖撞後一方上升的動作，「只是現在而已，很短暫的，以及你知道的，有人對上高手可能會被壓垮，但有的人可以在逆境中迅速的成長——或者說逆境幫助他更好的找回自己，你覺得我是哪一種呢？」
男人低沉的聲線很是好听，德語口音的英語尾音微翹，奧古斯特的回答很是狡猾。
「當然是——不會讓我失望的那一種。」
這話無疑就是肯定了蘇舟的言下之意。
雖然粥粥怎麼樣當然不需要別人來肯定啦——
但是，免不了的，蘇舟還是挺開心的。
然後蘇舟就重新回到了球場，開始了他的第三局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