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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生閣取「憐生」之意, 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階便看見一池白蓮,滿院清香。隔著池水矗立著一方十八級的木台,木台上一座四面垂竹簾的亭子, 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清水自亭子頂端開始沿著亭子屋頂的瓦片流下,自屋檐劃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跡。

從?朱門?進?入的百姓隔著一方池塘無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這?邊的白石台上遙望著亭子祈福。

段胥隔著水簾與竹簾看了之後的人影一眼, 便將喚來旁邊的小童子, 將傘給他道︰「勞煩將這?傘還給國師大人,告訴他段舜息來過了。」

說罷他回身就想走, 卻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 小童子抬頭甕聲甕氣地說︰「有緣人的紅蓮傘,要?您親自還給師父才?行。」

說罷小童子便牽著段胥的袖子,帶他自人群中中走過一直走到蓮花池邊, 隔著水簾和竹簾小童子行了標準的揖禮,高聲道︰「師父,有緣人至。」

他話音剛落,隨著一陣鈴鐺的清脆響聲,蓮花池間從?池底浮起一座白橋,自段胥腳下一直到亭子的階梯之下。小童子伸手?道︰「有緣人請。」

段胥拿著紅蓮傘在手?中轉了兩轉,終究是踏上了白橋,穿過自亭子飛檐而下的水簾時, 他撐起紅蓮傘,傘破開那道水簾為他擋住落水,段胥于是穿過水簾面對亭子,抬頭望向竹簾之後的禾枷風夷。

青黃的竹簾縫隙間, 禾枷風夷隱約穿著金白交織的華麗衣服,盤腿坐在軟墊之上,樺木手?杖橫放在他的膝間,鈴鐺無風自響。

傘上的紅蓮在穿過水簾時便褪色變成白蓮,段胥收傘瀝了瀝水,笑道︰「蓮生閣真是好氣派,想見國師大人還要?通過這?麼些關卡。」

禾枷風夷在竹簾後悠然出聲,說道︰「人若要?坦然面對內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顧慮,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謊。蓮生閣前池為白蓮 ,不可見的內池是紅蓮,以我這?座問?心亭為界便如人心內外?。一念清淨,烈焰成池。」

段胥用傘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手?心,對于禾枷風夷這?番大道理並?不應答,不動聲色地看著那道竹簾後的人影。

禾枷風夷嘆息一聲,撐著下巴說道︰「听說段將軍一向不信神佛,今日?來我這?蓮生閣真是委屈您了,紫姬快給段將軍拿個蒲團坐坐。隔著水簾外?面的人听不見我們說什麼,段將軍不必顧忌。」

他這?句話一出便和剛才?高深莫測的架勢截然不同,一下子從?國師變成招呼客人的酒樓老板,姿勢也懶散起來。紫姬拿了個蒲團過來,段胥便爽快地坐下,听得禾枷風夷繼續說︰「不過既然她把傘給了你,你也上門?來了,不如就問?問?我你想問?的。譬如我和賀思慕之間的關系?譬如你最近的運勢?」

國師大人還是頭一次屈尊向有緣人兜售問?題。

這?有緣人也沒有太過不識好歹,還是笑起來接了話茬︰「既然國師大人已知曉且有所準備,那便說罷。」

禾枷風夷心想他倆到底誰是國師,他怎麼覺得這?話說的好像是他有求于人似的?而且這?小子似乎對他有敵意,天地良心,這?年頭做件好事?還這?麼難。

「你應該知道,賀思慕曾有至親四人——她的父母及姨父母,我便是她姨父母的二?十代重孫,私下里?我喊她老祖宗。我父母早逝,幼時她曾照顧過我一段時間,算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

段胥似乎有些驚訝,他挑了挑眉,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原來如此?。」

禾枷風夷感覺到段胥的敵意退了七八成,便明白這?敵意是從?何而來。他心中暗暗啐了一聲,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地說道︰「其實今日?讓你前來,是我準備了一份新婚賀禮給你。」

他話音剛落,紫姬便拿著一個錦囊遞給段胥,段胥接過錦囊打開,只?見里?面有一張紙條。他看了眼紙條上的內容,流露出些許驚訝地神色,目光便轉向竹簾後那個隱約的人影。

「听聞段將軍過目不忘,想來不需要?再看了。」禾枷風夷打了個響指,段胥手?上的紙條頃刻自焚為落灰。

段胥抿了抿唇,行禮笑道︰「多謝國師大人相助。這?份禮是您送的還是……」

「老祖宗不關心人間朝局,這?禮物是我備的。」

「我與您素無來往,您為何相助?」

竹簾後的人影沉默了一會兒,段胥听見一陣輕微的笑聲,國師大人道︰「我幫的並?不是你。」

「我這?個人年少時非常叛逆,對于任何事?都喜歡刨根問?底,窮追不舍,直至得到答案。老祖宗照顧我的那一陣子,我對她同樣有刨根問?底的好奇心,某日?偷偷尋得了她的一本筆錄。」

「那本筆錄最初的筆跡並?不是她的,而屬于前鬼王夫婦——她的父母,前半本記錄了她的出生、學語、成長?中的種種趣事?。到了中間便換了筆跡,口吻也變成了老祖宗自己。想來是前鬼王殿下將這?本筆錄給了她,由她自己寫下去。」

「筆錄里?所記載的老祖宗和我們認識的這?個判若兩人。那個名叫賀思慕的姑娘有許多害怕的東西,驕傲也嬌氣,很?擅長?耍賴撒嬌。她生辰時纏著她的活人母親給她挑衣服,她母親說她最適合紅色,她便一連做了十幾身紅色曲裾衣。明明自己根本看不出顏色,卻說喜歡。」

「筆錄很?厚,洋洋灑灑地記錄著一些細微的日?常,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直到有一頁寫著——父亡,歸鬼域。再往後就是一片空白。」

竹簾後禾枷風夷講述的聲音停了停,鈴鐺聲還在慢悠悠地響著,像是一些不安寧又無可奈何的心緒,段胥雙手?交握,再分開。

「我從?前就一直覺得老祖宗很?奇怪,又說不出她身上有哪里?古怪。看完筆錄後我恍然發現,原來她的時間已然停滯,永遠停在了三百年前她父親去世的時刻。她穿著從?前最喜歡的衣服,完成著從?前她的父母長?輩教導她並?希望她完成的事?情,就連跟我說話時也會說——你怎麼一點兒都不像姨夫姨母?多奇怪啊,她分明是見過我的父親母親的,卻要?追溯到二?十代之前的祖輩,拿來與我比照。」

「她對這?個正在進?行中的世界,隱約間生疏、憤怒又無奈。就如同那本戛然而止的筆錄一般,從?最後一行字寫完開始,她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畏懼。她把珍貴的人留在了那本筆錄封存的過去里?,這?三百年中,再沒有後來者。」

段胥端正地坐在一片夏日?明媚的陽光里?,水幕在他身後錯落地流著,折射出粼粼光芒。那明亮從?竹簾的縫隙中落入禾枷風夷的眼楮里?,讓他將段胥看得分明。

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少年眼神專注,仿佛有種無法撼動的篤定,認真地听著他的話。

禾枷風夷笑了笑,他將手?杖伸出去挑起了竹簾同段胥對上目光。這?時他不再是不可窺視的神的代言者,只?是一個推心置月復的普通凡人。

「段將軍,無論是作為結咒人還是別的什麼,我希望你能讓她身上停滯的時間重新流動,這?是我幫你的理由。」

段胥望著禾枷風夷,站起身來深深地行了一個禮,以他走進?蓮生閣以來最誠懇而平和的語調說道︰「多謝國師大人,既然如此?,舜息確實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鬼王殿下有一個明珠,我和她交換五感便是以明珠為媒,國師大人對此?可還了解?」

禾枷風夷笑起來,說道︰「那是了解得很?啊。」

「我想請國師大人,為我寫一道符咒。」段胥這?樣說道。

當段胥揣著符咒走出蓮生閣後,禾枷風夷伸了伸懶腰,心道年輕真好,段胥這?膽大包天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心氣兒,倒是和他年輕時很?像。想著想著便看見紫姬走過去把蒲團拿走整整齊齊地壘好,再讓童子們把傘落下的水跡擦干淨,儼然是容不得半分不整的模樣。

禾枷風夷不由嘆息,待紫姬沿著台階走上來,給他送每日?例行的湯藥時。他接過藥碗晃了晃,抬眼看著紫姬。

「其實你沒有必要?做這?些事?情,紫姬。」他說道。

紫姬並?不說話,美人低眸坐在他面前,膚白勝雪,烏發如絲,可像是個木頭人似的。禾枷風夷也早已經習慣了紫姬的寡言少語,只?是兀自笑起來︰「從?前是我年少叛逆,嫉世憤俗。而今我已然放下,你便也回你該回的地方去了。你留下來又有什麼意義?你知道我活不長?的。」

紫姬終于抬起頭看向禾枷風夷,她的眼楮幽深而黑,仿佛觸不可及的夜空。她平靜地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頓了頓,她簡短地說︰「吃藥。」

禾枷風夷苦笑兩聲,將藥一飲而盡。

這?邊段胥離了蓮生閣,便直奔玉藻樓而去。禾枷風夷給的消息對他們來說可謂是雪中送炭,柳暗花明。

那紙條上的字是——五月春盡,牡丹花落。

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妃子郁妃娘娘鐘情于牡丹,聖上曾網羅天下名貴牡丹,種于她的庭院之中,她另有名號為「牡丹美人」。而她的兒子五皇子殿下也子憑母貴,很?受皇上喜愛,是朝中太子的有力候選者。

五月和牡丹代指五皇子和郁妃,他們怕是要?遭殃了,這?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因為郁妃正是兵部?尚書孫自安的女兒。而孫自安是馬政貪腐案的主謀,郁妃若是倒台他必受牽連,馬政貪腐案的調查取證將會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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