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 以無?可?抵擋的光芒穿過?雲層和霧靄,在南都高低錯落的屋頂上映射出耀眼的金色,又穿過?打開的窗戶, 將原本昏暗的房間照得明亮。
洛羨的頭發被?她身後的丫鬟梳成莊重的圓髻,插著幾支淡雅的玉簪,她看了?一眼從窗外漫進來的晨光,知道時間已?經到了?。于是她將桌子上那些華麗的珠寶首飾收到首飾盒里,轉身交給身後的丫鬟曉雲, 說道︰「送給你了?, 還有這屋子里的東西,以後都是你的。」
曉雲愣愣地捧著那沉重的首飾盒, 滿臉懵懂困惑。
只見洛羨站起身來, 整了?整自己的玄青色衣服,在銅盆里洗淨手之後從櫃子里拿出香,在房內供奉的牌位前點燃, 香煙裊裊,漫過?她秀美的眉眼。那是一雙總是溫柔含笑的眸子,被?無?數達官貴人視做解語花,包容一切煩惱的紅塵女子的雙眸。
但是如今這雙眼楮里沒?有了?慣有的溫柔含笑情意綿綿,仿佛煙霧繚繞的遠山。
她將香捧在手里,緩緩跪在地上,朝著牌位深深地拜下去。她低聲道︰「爹,女兒要走了?。」
曉雲怔怔地看著洛羨, 小?聲問道︰「洛羨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洛羨並?不應答,她走到香爐前,將香端端正正地插進香爐里。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聲, 房門轟然被?打開,小?廝滿頭是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洛羨姑娘……樓下來了?馬車要接您……是……是宮里來的。」
曉雲大為吃驚,洛羨卻只是神色平靜地點點頭,她拿起自己的包裹走出了?房門,在門口稍微停頓了?一下,回頭對曉雲說︰「回家,回洛州。」
和正殿,群臣列席,早朝。
洛羨在高大的殿門外候著,听到這世上最莊重嚴肅之地傳來的討論與爭辯之聲,朱紅的衣服交錯,有各色不同品級的圖案紛雜,在那些朱紅色的衣服之中,有人不著痕跡地回頭看了?門外一眼,與她對上目光,只一刻就淺笑著收回。
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將軍。
洛羨想起來認識段胥的第二年末,他照例來玉藻樓借吃酒之名從她手中拿情報。他端著酒杯晃了?晃,突然問她——洛姑娘想不想回洛州?
——洛州早就落入敵手,奴家便是想回也不可?能。
——若是洛州收復了?呢?
——若奴家有生之年洛州得復,奴家定?要回歸洛州,祭奠先祖,提煉天洛,驅除韃虜。
段胥就笑起來,這位公子一貫愛笑,說不上兩句話便會?笑眼彎彎。她疑心他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這樣的輕視她已?經很熟悉便也不願辯解。
但段胥卻說道——我不是懷疑洛姑娘,年紀輕輕就能讓我爹委以重任,掌握江湖和京中情報的姑娘怎麼會?是等閑之輩?我听了?洛姑娘的話,只覺得贊同又佩服,想著要不要把這願望變成現實?
她十分驚訝,不動聲色道——如今段大人、杜相、聖上都無?北向之心。
——他們沒?有,我與一位朋友有。洛羨,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把洛州收回來?
「胡契人攻陷洛州時將百姓屠戮十之七八,天洛工匠幾乎無?一生還。多年前禮部尚書段成章四處搜尋,終于尋到天洛工匠之後及煉礦手書。如今洛州得復,請將工匠之後獻書于聖上,重開洛州礦場。」
從大殿內傳來某人陳詞之聲,听起來上了?些歲數,慢條斯理?而威嚴。
洛羨想,這是杜相。
有端著拂塵的老太監從門內走出來,尖著嗓子對她和氣?道︰「洛姑娘,請。」
洛羨點點頭,她提起裙子轉身邁進這道門之中,感覺到無?數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這座氣?勢非凡的大殿有合抱粗的紅棕色柱子,雕鏤繁復的藻井,高高的台階,台下的眾位位高權重的大人們,台上最尊貴的黃衣龍紋的中年天子。作為名動南都的美人,朝中許多人對她來說都是熟面孔,然而她目不斜視不卑不亢地緩步走到大殿正中,跪拜于地,將一本泛黃卷邊的書冊端在手里,高高地舉過?頭頂。
「民女洛州洛氏女,自先父以上五代均為天洛礦場工匠,曾祖為洛州十溪礦場主?事洛豐和,死于胡契屠刀之下。臨終之前放火燒毀礦場,並?將天洛提煉秘法落筆成書,令祖父攜書逃至關河以南,代代相傳以至于今。獻于聖上,以賀洛州得復,以慰洛州萬千冤魂。」
她的聲音鏗鏘,胸膛沉下去,雙手將書冊托高。洛羨的手指修長好看,有常年彈奏樂器留下的繭子。這雙手殺過?人,彈過?曲,以後還要從原石中煉出最好的天洛,就如同她的祖祖輩輩那樣。
宦官從她的手中拿走手書交給皇上,她伏在地上,听見皇上悠悠發言︰「洛氏忠良,于國有大功,如今卻只剩你一個。你可?有何願望?」
「民女只願去往洛州,為礦場略盡綿薄之力。」
「好,朕便封你為郡主?,賜封號為華洛,往洛州為官學教習。」
「謝皇上恩典。」洛羨跪拜于地,然後在宦官的指引下起身離開大殿,眾人的目光追隨著這個可?謂傳奇的姑娘。段胥和方?先野也不例外,他們收回目光時隔著群臣對視了?一眼,段胥微微點頭一笑。
就在幾日?之前,他和方?先野告訴洛羨時機已?到,杜相要把她和天洛礦之事上報聖上時,方?先野向洛羨表明他也會?設法去往雲洛兩州。他向她行禮,道——洛姑娘可?願助我在雲洛兩州,再建一個聞聲閣?
兵法中所說奇正相守,想要收復剩下的十四州不僅要有明面上的對抗,更少不了?暗地里的刺殺和情報。洛羨愣了?愣,便笑著行禮道——國之大事,驅除敵寇,萬死不辭。
殿上的皇上目光落在了?方?先野身上,淡笑道︰「方?侍郎的文?章精妙至極,朕听聞你是南都文?壇第一人,便連太後都很喜歡你的詩詞,贊不絕口。日?前祭天大典所用青詞出自方?侍郎之手,昨日?便天降吉兆,想來是愛卿之詞令上天開顏,該當重賞。賜黃金千兩,南海所進珍珠三箱,翡翠屏兩扇,雲錦五匹。」
方?先野出拜謝,朗聲道︰「粗陋文?章得聖上賞識已?是大幸,豈敢多要封賞。臣有一事,斗膽請皇上恩準。」
「講。」
「听聞皇上在斟酌雲洛巡邊史人選,臣斗膽自薦,為聖上分憂。」
朝中大部分人連同皇上都面有驚訝之色,杜相已?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鄭案的驚詫卻沒?能藏住,誰都知道這個位置不出意外就是他的。
皇上捏著手指看向站在一邊並?不言語的裴國公,又看向一邊的杜相,漫不經心地說道︰「方?侍郎眼光獨到且思慮周密,朕相信他能推陳出新,然而他畢竟年紀尚輕。鄭卿,你怎麼看?」
鄭案神色已?恢復如常,他出列行禮道︰「啟稟聖上,方?侍郎果然是少年英才,可?惜未到過?雲洛兩州,對于工事及馬政也不甚了?解。臣恐怕方?侍郎不能勝任。」
「鄭大人此言差矣。」方?先野直起身來,轉身看向鄭案,說道︰「朝中六部各司其職,便論起戶部錢糧之事,丞相大人也不敢說比戶部王尚書更清楚。向來管理?一方?,無?非知人善任四個字,既為專業之事便要專人為之。難道鄭大人就如太僕寺卿那般懂得馬政,如工部尚書大人般懂得工事?」
鄭案冷冷一笑,道︰「方?大人言辭犀利,只是知人善任的前提是人,方?大人知道能夠助力于雲洛兩州軍政之事的人才都是誰麼?」
方?先野也輕輕一笑,他說道︰「看來鄭大人早盤算好,雲洛兩州的各個職位上要放誰都已?經定?了?罷。那這雲洛兩州,豈不是要你只手遮天?先前犯馬政貪腐案的兩位大人自然是通曉馬政,但一旦存了?私心失了?監管,便是官官相護,放任豪強侵吞草場,虛報馬匹數。鄭大人休要重蹈覆轍啊。」
鄭案怎麼也想不到方?先野敢主?動提起馬政貪腐案,不禁怒道︰「方?先野!你休要血口噴人!」
方?先野卻不理?會?他,轉身看向皇上,拜倒于地道︰「聖上明鑒,臣願往雲洛兩州,不用私交故友,選拔起用當地能人,雖胡契若有歸附之心亦可?用,丹支境內聞聖上寬仁之名,漢人望王師,胡契亦願歸降,不戰而屈人之兵。另雲州草場佔地之大非內境所有,情況特?殊,請聖上任命雲州牧監,地位等同太僕寺卿,可?不經巡邊使直接向聖上述職,洛州礦場也同樣設置。臣願邊關穩固,大梁長安。」
段胥在人群之後笑盈盈地看著跪于地上的方?先野。前幾日?他們討論今日?的說辭,洛羨說的不錯,聖上其實並?無?北向之心,若不是被?胡契人打到了?眼皮子底下,也不至于反擊打回關河以北去。
便是打雲洛兩州,也是因為馬政貪腐案鬧大,皇上怕丹支知道大梁騎兵積弱前來攻擊,才急著取雲洛兩州以示力量。
當今聖上人過?中年是守成之主?,說到底建馬場,建礦場是為了?顯示國力而非真?的要攻打丹支。勸說他不能說些建功立業的豪言壯語,最好是不打仗,不用兵還能得到土地。
另一方?面就是朝中越演越烈的黨爭,黨爭到今天的地步自然有皇上放任的結果,他樂得官員內斗,相護制衡才能不危及他的位置。不過?眼看到了?要立太子的時候,黨爭最後就會?演變為繼承者之爭,他既要他們爭,又不能讓他們爭得太過?以至于引起大亂。
裴國公這邊剛剛因為馬政貪腐案元氣?大傷,杜相這邊乘勝追擊,皇上自然也不能看著杜相坐大。
果然皇上笑起來,對方?先野道︰「方?愛卿所言極是。」
鄭案急道︰「陛下!」
皇上卻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話,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以鄭案為巡邊使,方?先野為副使,與華洛郡主?一同前往雲洛兩州。方?卿所說的起用當地能人,提雲州牧監、洛州礦監便依照執行罷。」
方?先野笑起來,拜道︰「謝聖上。」
——你可?能還是贏不了?鄭案。
討論時段胥說鄭案年長又資歷頗豐,且此前聖上已?與杜相談過?,不至于當場反悔。
——目標是退而求其次,被?任命為副使,且阻止鄭案把他的人都安插到雲洛去。只要他不獨大,你和他同去,有洛羨的幫忙總能找到機會?慢慢架空他。
方?先野回到他的位置上,微微一笑。
接下來的早朝過?了?幾件事,扈州報山匪作亂,段胥便自請籌兵前往扈州剿匪,聖上欣然應允。
——至于我,現在我想建一支自己的軍隊,按照我的想法從頭培養起。
當日?段胥這樣說道。
那天將一切排演好之後已?是深夜,天空漆黑無?星無?月。段胥倚著窗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轉過?頭去問方?先野道——你說,這個世界真?的能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麼?
方?先野有些驚訝,畢竟最初是段胥來說服他的。他沉默了?一瞬,吹滅了?桌上的蠟燭,在一片漆黑中開口。
——無?論如願與否,先試著去做便是。行至夜深處,終有天色明。
早朝結束後,大臣們紛紛從門中走出,段胥與方?先野狹路相逢,互不相看地邁步走進盛夏熱烈的陽光里。
他們看起來形同陌路,但是地上的影子卻重疊在一起,一路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