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垂下眼眸, 低低地說︰「噩夢?」
「或許你現在會有點難過,但是不消幾個月就會釋然。段小將軍這般少年才俊,天下哪個佳人娶不得?你回?人世之後, 若有災有難或者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會來?找你——不過我也?不會白幫你,你還是要跟我交易五感的。」賀思慕笑意淡淡,語氣溫和。
她曾經故作嬌弱、試探、威脅、傲慢、冷靜地同他說話,她的語氣還是第?一次這樣溫柔。不是以鬼王、結咒人的身份, 而是以一個獲得真心者與交付真心者交流。
段胥抬眼看向她, 看著她平靜溫和的眼眸,他問?道︰「你讓我看到的這個惡鬼的世界, 也?是交易嗎?」
「不, 是答謝。因?為你讓我感覺到的人世比我意料中的還要好很多,所以這是給你的答謝。」
「我听?說你親自去九宮迷獄救我,我陷入昏迷的這段時間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間里, 若我喚你,你便去握住我的手。」
「不必道謝,我把?你帶入了?鬼域,這是我應當做的。」
「我親吻你,擁抱你,你都不曾真的懲罰我。你明知很多事情我並不是不能自己做,但是只要我請求你,你總是會心軟。」
「你確實很會撒嬌耍無賴。」
「你不要避重就輕。」
「我避什麼重就什麼輕了??」
段胥上前幾步, 在呼吸相?聞的距離里逼視著她的眼楮,一字一頓道︰「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喜歡?」
賀思慕望著這雙她很喜歡的,明亮的眸子。他的眼眸含著一層水光, 細細地顫抖著,里面有令人驚心的情緒和渴求,告訴她這是一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在所有可?怖的幻境里,噩夢里,或者敵人面前總是堅定自信又狂妄,有一種自毀式的強悍。可?是唯有在她的面前,在喚她的名字時,他仿佛獻上脖頸,袒露月復部的野獸。
賀思慕還記得他在幻境里終于清醒過來?的時候,他一遍遍地喊著她的名字。他說,真好,賀思慕來?接我了?。
聲音虛弱又篤定,仿佛賀思慕對他來?說,成為了?可?以替代「段胥」,在重重幻境中喚醒他的咒語。
他偷襲敵營那天,渾身浴血癱坐在地向她伸出手時,她看出他仿佛在渴求什麼,但是她不明白那渴求的含義,當時或許他也?不明白。如今她漸漸意識到他不僅是向她伸出手,他是把?他的心髒捧給了?她。
那一顆支離破碎,千瘡百孔,被他自己撿起碎片粘合整齊,帶著無數陳年舊疤熱烈地跳動?的心髒。他把?這顆心髒交到了?她的手里。
從?此之後他望著她的目光總是在說,你可?以很輕易地傷害我,我把?這樣的權利交付給你。
姜艾問?過她,你對他這麼好,為什麼不答應他,你在怕什麼呢?
她堪堪反應過來?,她居然是在害怕。她怕自己捧不住這顆心,讓它?從?她手中掉落在地粉身碎骨,而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這個少年是這世上對她來?說最特別的,獨一無二的凡人,她想從?這人世的苦難中保護他,讓這顆心不要再添新疤。對于凡人來?說最好的一生,莫過于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兒孫滿堂,壯志已酬,而不是和惡鬼糾纏不清。
她要把?這顆心好好地還給他。
賀思慕輕輕笑起來?,伸出手去戳段胥的肩膀將他推遠。
「你不在我考慮的範疇內,我也?不想考慮。畢竟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連你的名字都忘記了?。」
段胥的眸子顫了?顫,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在地上,裂開?了?一道道縫隙。
賀思慕便伸出手去捂住他的眼楮,他沒有躲,任她冰冷的手覆蓋在他的眼眸上。
段胥在一片黑暗中听?見賀思慕說道︰「想哭就哭罷,不過別在我面前哭了?。你是我唯一有過的結咒人,我希望你所有的願望都可?得償,但是我是你不可?能實現的心願,你把?我從?你的願望里去掉罷。」
她慢慢地把?手從?他眼楮上放下來?,他的眼楮顏色變得很深,隱隱浮現著水光。不過他沒有哭,只是睜著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她不想看他哭,他就真的沒有流淚。
賀思慕的手劃過他的臉龐,落在他的肩膀上。她笑得燦爛,說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
說完一道驚雷響起,她的手在他的肩頭瑟縮了?一下,然後收回?袖子里。她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步子不快不慢,紅色的衣裙從?青翠草地上拂過,並沒有回?頭看他。
段胥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山邊,然後他抬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輕笑著說︰「原來?她怕雷聲。」
他又多了?解了?她一分。
偏偏在這個時候。
段胥咬緊了?嘴唇,滿眼通紅卻沒有流淚。他就這樣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開?始飄雨的時候他走到第?一座種了?楓樹的墳冢邊上,他蹲下來?看著那個墳冢,露出個甚至可?以稱得上明朗的笑容,說道︰「她可?真是個混蛋,是罷?」
姜艾和晏柯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姜艾抱著胳膊嘆息道︰「右丞大人這算是如願了?。」
「區區一個凡人,我早知會這樣。」晏柯面上淡然,不易察覺地松了?一口氣。賀思慕對段胥的特別之處,這段時間誰都能看出來?,他其實暗地里是擔心的。
姜艾搖搖頭,她說道︰「不是區區一個凡人,這孩子不太一樣。」
她問?過他,在九宮迷獄里白散行襲擊她時,他為何不顧安危地去幫她。這孩子笑得燦爛,只是說沒想到白散行這麼厲害。她再追問?下去,他才說他覺得思慕與她比較親近。
——「思慕太孤獨了?,你是她信任的鬼,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她身邊。」
——「我也?知道我的生命短暫,我不知道這樣短暫的生命里我能給她什麼,但是我想讓她感受到人世間的幸福。」
——「思慕她是個很倔的姑娘,她從?她的父母那里繼承了?一身踩不碎的傲骨脊梁。心有熱血,以溫世道,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她。」
那孩子還笑眯眯地問?她,他是不是第?一個熄滅了?心燭還能從?九宮迷獄里出來?的人。姜艾便告訴他不是,在他之前還有一個曾經被滅了?心燭卻依然走出來?的惡鬼——就是賀思慕。
賀思慕當年在九宮迷獄埋伏白散行的時候毀了?白散行的心燭,自己的心燭也?被白散行撲滅。兩只最強的惡鬼雙雙迷失于九宮迷獄,但是三日之後,賀思慕從?迷獄中走出來?重燃了?心燭,可?謂是奇跡。
無欲則剛,惡鬼因?執念太深而成惡鬼,故而無法掙月兌九宮迷獄的幻境,但是賀思慕不同,她不是由活人執念而成鬼,她由她父母之間的愛出生。
她帶來?的這個孩子同樣也?沒有被幻境所困,他們其實很相?似。
姜艾忍不住嘆息,她感慨道︰「這孩子,其實很懂思慕。」
晏柯皺起眉頭,不以為然道︰「他能懂什麼。」
姜艾深感不能跟爭風吃醋的男人交流感情的事,她話題一轉,指向九宮迷獄的方向。
「不過,白散行怎麼可?能還在?他心燭已經熄滅,在九宮迷獄里只要一百年就該消磨得灰飛煙滅了?,怎麼三百年了?都沒事?」
晏柯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道︰「這種事情說來?也?簡單,答案並不多。」
姜艾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白散行三百年不滅,就說明他的心燭並沒有熄滅。他應該是像那些流放于九宮迷獄的惡鬼一般,心燭被點亮在了?九宮迷獄之外。
「這可?稀奇了?,當年我們是親眼看著思慕把?他的心燭熄滅的,怎麼可?能還有另外一支在外面燃著?」
「我看也?並非沒有可?能。那個凡人的心燭不就重新被點燃了?麼,他能重燃心燭大概是因?為他痴戀思慕,而白散行……」晏柯的目光轉向姜艾,把?姜艾看得發毛。
姜艾說道︰「小子,你什麼意思?」
「白散行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人盡皆知。」
「呸,那都是千年前的老黃歷了?。他進?九宮迷獄之前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你也?是知道的,我還上趕著給他燃心燭?我又沒毛病。」姜艾啐道。
晏柯不置可?否,說道︰「這件事十分蹊蹺,恐有後患。」
賀思慕與段胥在墳冢間談話後的第?三天,段胥便離開?了?玉周城。他請姜艾把?他送到南都,走得悄無聲息,甚至沒有和賀思慕打招呼。姜艾回?來?告訴賀思慕這件事,看到賀思慕驚訝的表情時才恍然大悟道︰「他沒跟你說他要走啊?」
賀思慕搖搖頭,她摁著腦殼說︰「他這是賭的哪門子氣。」
她正準備繼續處理公務,卻見姜艾從?身後拿出一幅卷軸帶給她,說道︰「這是那孩子給你準備的禮物,他讓我轉交給你。」
賀思慕看了?一眼那卷軸便接了?過來?,在手里掂了?掂,還怪沉的。
「他說請你珍重。」
姜艾說完這句話便行禮告退,她這半個多月來?的熱鬧真是熱鬧十足,也?該見好就收了?。
賀思慕將卷軸擱在了?案頭,繼續看她的折子去。目光在那折子上停了?許久,愣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抓折子的手捏緊了?,目光時不時瞥到那卷軸上。如此僵持半個時辰後,她終究是嘆息一聲放下去,轉而去拿案頭的卷軸。
她想,她不過是好奇而已,他能給她準備什麼禮物。
捆卷軸的繩子被她解開?,這幅玉周城地輿圖在她面前緩緩展開?,鋪滿了?桌案。圖上的市坊比例畫得很精確,大大小小的亭台樓閣躍然紙上,大街小巷山野之間都有段胥的批注。
他的字是那種意氣飛揚的狷狂字體,寫?得這樣小仿佛是受了?委屈,緊緊地擠在一起。
虛生山腳下畫了?一盞小燈,旁邊寫?著︰「此處有流螢幼蟲,適逢盛夏當為熒光點點,色澤黃綠,如碧玉透光。古人有雲‘雨打燈難滅,風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邊星’。」
出了?王宮右轉的水徘坊街頭畫了?一朵薔薇,旁邊寫?著︰「牆邊有一簇薔薇,三月花季,芳香濃烈撲鼻,花枝生刺傷人,花色緋紅深淺不一若朝霞晚雲,可?以芭蕉相?襯。有道是‘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
他便這樣在這張地圖上細致地標注了?三四十處,將他眼里的玉周城向她娓娓道來?,描繪顏色、氣味、質地不一而足,將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贈予給她。這仿佛是為了?某日她與他換了?五感之後,能夠重新認識玉周城而準備的。
賀思慕的手指摩挲著這張地圖,輕笑一聲︰「不愧是榜眼,拿才華來?做這個,不嫌浪費麼。」
姜艾跟她說過,段胥覺得玉周城像是個大棺材。他卻要在這個大棺材中掙出幾分生機來?送給她。
賀思慕的眼眸低下去,思緒隨著這張地圖飄遠了?,她漫無邊際地想起她最初感受過的這個世界,想起段胥的皮膚觸感、脈搏的跳動?、呼吸吹拂還有他身上的香氣,每一種感覺的最初都來?自于他。
還有他總是貌似天真無憂的笑容,他生病時蒼白汗濕的面容,他忍耐痛苦時布滿血絲的眼楮。
這樣鮮明的記憶,能在她的腦海中保留多久呢?
也?不知道那天她走了?之後,他有沒有流淚。
——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喜歡?
賀思慕托著下巴,慢慢地把?卷軸合上,嘆道︰「段小狐狸。」
何必對我,如此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