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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五十章•“雨中綿羊(9)”

——被一個時代蒙住口鼻,扼住聲音,窒息而死,算不算他殺?

蘇明安抬起頭,天空是灰蒙蒙的色彩,大雨朝人間灑下,仿佛將這個世界吞沒。

「轟隆隆——!」

他看到頹傾的爛尾樓,磚石像被風吹散的沙塔向下傾瀉,居民慌亂地向外逃,來不及帶上任何東西。

大地在震動,樓房在倒塌,一切都被碾壓在了石塊之下。他壓低小女孩的頭,沒有讓她看到這一幕。

當一切重歸于寂靜,耳邊只有淅淅瀝瀝的大雨聲,靜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聲。

隨後,人們的悲鳴高升而起。

「——我的家!我的家啊!」

「——我的東西還在里面,我的錢,我的筆記本……」

「——媽媽,媽媽……」

悲鳴聲此起彼伏,他們為數不多的財產就是這棟爛尾樓,如今這樓房倒塌,相當于剝奪了他們的一切。

人們高呼,悲鳴,哭泣,宣泄。誰也不關心有一個老女乃女乃死在了樓中,誰也不關心她所求的正義。他們只知道,一切都沒了,都沒了。

當最後一寸蔽體的屋檐被掀翻,他們該如何求生?

蘇明安模著小女孩的頭,將她緩緩放在地上。

大雨淋在她披散的黑發上,一縷一縷向下墜著水,她的眼神尚顯茫然,好像不明白這棟樓為何而倒塌,也不明白女乃女乃最後看著她的悲傷的眼神。濕淋淋的發絲黏膩地垂在她的脖頸,雨水順著臉頰滑下。

她向周圍看了看,試圖尋找她熟悉的人,哪怕一個也好。可是放眼望去全是陌生人悲傷的神情,其他什麼也沒有。

「媽媽?」

她抱著小熊,嘗試呼喚。

——勤勞而美麗的女人已經死在了五年前的磚石中。

于是,沒有人回應她。

「爸爸?」

她環顧四周,眼神茫然。

——正直而樸實的男人已經沉睡在染滿血的衣櫃里。

于是,沒有人回應她。

她的眼神變得有些焦急,手指愈發攥緊了懷中的小熊,全身冷得發抖。

「……女乃女乃?」

她仰著頭,望著這鋪天蓋地的大雨,聲音帶著哽咽。

——一心想求個回應的老人已經消失在了這場冰冷的大雨中。

于是,沒有人回應她。

身體微微發抖,打了個寒顫。

呼喚聲漂浮在濕淋淋的空氣中,仿佛一縷輕煙,很快逸散。

她不明白這場大雨帶來了什麼,又奪走了什麼。年紀尚小的她更不明白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她又在對抗什麼。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試圖找到最熟悉的人,因為女乃女乃曾經告訴她,只要大聲呼喊女乃女乃,就不會有事了。

……可為什麼。

現在她大聲地呼喊,卻沒能看到他們?

為什麼眼前除了灰蒙蒙的大雨,什麼也沒有?明明幾天前他們還坐在一起吃飯,還說要治好她的心髒病,一家人幸福地活下去。但為什麼——這棟高樓就突然倒塌了?

蘇明安蹲,手指滑過她有些破皮的臉頰,將她的臉擦拭干淨。

他剛想收回手,手腕卻被緊緊攥住,年幼的女孩眼神懵懂而悲傷地望著他。她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沒有了親人,只是下意識拽住最後的稻草,不想放開他。

「大哥哥……?」女孩嘗試性地呼喚。

此前的呼喚全都沒有回應,她的聲音夾雜著顫抖,手指由于低溫而冰冷。

蘇明安回應著她的視線,低聲「嗯」了一聲。

——于是,在萬籟俱寂中,終于有人回應了女孩。

綿羊淋雨,會使羊毛吸水增重,倒地不起——于是等天晴了,就可以看見一堆倒地的綿羊,連綿成雪,沾滿不堪和污穢的雨水。

人們沒有意識到,當大雨磅礡時,綿羊在怎樣地呼吸與掙扎,又是怎樣無奈且不甘地栽倒在雨泊中。

這個時代成為了最厚重的雨霧。如果深入肺腑的都是潮濕的梅雨,菌絲便會生長在每一個縫隙。當幸福成為必須要做的責任,就沒有人可以幸福。

有人不願意做一只沉默的綿羊,卻被束縛四肢,堵住口舌,無底線的索取剝光了它們的皮毛,使病無所醫,老無所養,直到無人敢于發聲——

——于是蘇明安的聲音響起來了。

「我在這。」

他回應了女孩的呼喚。

他握住女孩的手,另一只手撐起了傘。

「嘩啦」一聲,鮮紅的傘面撐起,仿佛一滴雨中鮮紅的血。

傘面之下,女孩終于感到了片刻寧靜。她的身上很重,浸滿了雨水,一滴一滴順著腳踝滴落在地,她差點以為自己會栽倒在地面上。

但當那頂紅傘撐起來後,雨水不能再壓垮她,疾風無法再吹倒她。

傘外的暴雨傾盆,疾風刺耳,傘下的二人極為安靜,女孩默默握著蘇明安微暖的手,冰冷與溫熱一寸寸傳遞。

人們哭天喊地的聲音四處狂飆,他們用力地挖掘著石塊,卻已經什麼都留不住。

這時,圓帽官員和警衛們圍了上來,走近了蘇明安。

「這件事是你們都市守護部的責任。」圓帽官員 頭蓋臉就是這麼一句話。

蘇明安側頭。

「要不是你們一心想向政府求個解釋,我們也不會特意來給林女乃女乃頒發市民榮譽勛章,告訴她真相,她也不會刺激情緒導致病情惡化。」圓帽官員指了指廢墟︰「那麼多人失去了房子,你們有很大責任,誰讓你們插手我們城市的政務的?我會向都市守護部提出舉報,批評你的行為!」

「……?」

蘇明安感到了疑惑。

不是疑惑于官員的臉皮厚度,他只是在疑惑,到底是怎樣的考試制度誕生出了這種尸位素餐之輩,到底是什麼將他們腐化至此。

但很快,他想明白了,因為這世間到處都是「沉默的大多數」,所以只要擅長于批判他人,自身就能顯得越發「正直高尚」了。

「你管這叫榮譽?」蘇明安說︰「一個兒子對母親最後的愛,一個白發老人寧願自我欺騙卻被迫拿回的清醒——管她這樣痛苦換回的死亡證明——叫榮譽?」

「……」官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所以你是想說,她不應該參與集會,也不應該向政府討個說法。倘若她目不必視,耳不必聞,就不會知曉是她自己殺了她兒子,她也不會落到這個結局……是嗎?」蘇明安用陳述句的語氣發出疑問。

官員紅潤的臉抽搐了一下,嘴角顫抖片刻,還是厚著臉皮說道︰「如果林女乃女乃她不知道真相,那就會是——英勇的年邁市民殺死異變體的故事——這樣不就很美好了嗎?大家都有面子,她會是榮譽市民,這棟樓也不會倒塌,這些居民也根本不會被連累!」

……都是你們追求真相害的!

……如果林女乃女乃一直被蒙在鼓里,做一個聾子、一個瞎子,天天等兒子回來,事情根本不會落到這一步!

望著他的眼神,蘇明安終于察覺到了這個世界根深蒂固的黑暗。原以為只要治療一個黑霧病,讓病人們重獲健康,這個世界就能變得生機盎然,但原來疾病早已根植于人們的心髒。

……

……

蘇明安抬起頭,斜飛的雨滴落在他臉上。

除非連根拔起,撕扯得血肉模湖,否則根本無法治愈這種疾病。

烏雲已然覆蓋了每一寸土地,苦雨籠罩著這座城市,他看不見光。

「叮冬。」

手機發出聲響,蘇明安拿起一看,是蘇洛洛發的短信。

……

……

由于呂樹就在蘇洛洛那邊,蘇洛洛知道蘇明安的處境。她不希望他傷心,哪怕這世道就是如此。

蘇明安自言自語「我很好」。

他在想是不是要回復她,她能看出他簡短言語中的敷衍,她能知道他的心情定然不平靜。

這時,又是一聲「叮冬」。

……

……

蘇明安的嘴邊泄出嘆息,他微動手指。

……

……

將手機放回兜里,他看到圓帽官員正在匆忙地給政府打電話,說這邊只是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很快就能壓下去。

「哎,哎,沒事的,就是塌了一棟樓,這幾年倒塌的爛尾樓還少嗎?而且這次幾乎沒有傷亡,就死了一個老太太,安撫一下市民就好了。領導,您放心,今天就能處理好。這里有幾個都市守護部的成員,我讓他們別亂說話就行。」圓帽官員對著電話打官腔。

蘇明安視線微動,他這才發現,如此迅捷的樓房倒塌,竟然沒有人傷亡。

看到一些居民身邊斷裂的觸須,他反應過來——原來是林女乃女乃在死亡的最後關頭,用她身上生長的觸須,把來不及逃跑的人送了出來。

善良的人到最後一刻也是善良的。

「蘇小白,你沒事吧……」

這時,汪明明和涵寒三人走了過來。

「沒事。」蘇明安說。

「原以為林女乃女乃的兒子能給我們一些方舟計劃的信息,結果他三天前就死了,我們什麼都沒查到,這任務根本不可能完成。」尚齊嘆氣。

涵寒偷偷在旁邊抹眼淚,她是個很感性的人,還在回想著老女乃女乃的笑容,和那一盤好吃的大蝦。

「我還沒吃完呢……我還沒吃完女乃女乃做的紅燒肉呢……」涵寒小聲啜泣著︰「女乃女乃多好一個人啊,為什麼……」

尚齊拍了拍她的肩。

這時,一輛貴賓車在他們面前停下,一個西裝革履滿面光鮮的中年男人走出,秘書跟在他身後。

「年輕人們。」

中年男人看了四人一會,覺得蘇明安是四人中的隊長,向蘇明安伸出手︰「你好,我是劉副市長。」

這位劉副市長滿臉紅潤,大月復便便,就連手掌都十分光潔。

「……」

蘇明安沒有伸手。

劉副市長也不在意︰「我希望你們回去後不要亂說話,不要把這件事傳出去。這是我們城市的事情,我們會自行處理。如果這件事不傳出去,等到你們年終考核的時候,你們的履歷上會有我的蓋章。」

——

相似的一幕出現在眼前,當時的蘇文笙毅然地搖了頭。

而如今,蘇明安面對劉副市長,依然緩緩地,搖了搖頭。

汪明明緊緊拉著蘇明安的衣袖。涵寒還在低頭哭泣。尚齊其實很想答應劉副市長,比起一個老女乃女乃遭遇的不公正,光鮮亮麗的履歷對他而言很重要,但看到蘇明安搖頭,他選擇了沉默。

「我原以為你年紀輕輕就加入都市守護部,會是個聰明人。」劉副市長嘆了口氣,抽出一根煙。

「喂,蘇小白,這可是一座城市的副市長,我們……」尚齊低聲說。

——他們根本不足以抵御這樣的敵人。

即使是衣冠楚楚的禽獸,也比年紀輕輕的他們強大。他們竭盡全力捕捉到的證據,可能會被對方輕而易舉地粉碎。只要副市長一開口,他們的仕途就可能被斬斷。

蘇明安眼神很靜地望著尚齊——如果你想同意,那是你的自由。

繼續沉默下去吧。

如果你看到了這些,還選擇繼續沉默,那麼轉瞬即逝的霞光不會再來。

劉副市長輕蔑地笑了聲,拿起手機撥打電話,他要聯系上級遮掩真相,讓這群年輕人徹底閉嘴。濃郁的烏雲即將再度籠罩此地。

但就在此刻,

——一抹霞光照耀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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