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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九十五章·“在你眼中。”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到了公民的層級理論。

公民依照天賦劃分為「治國者」、「武士」、「勞動者」。它們分別代表智慧、勇敢、。

治國者,依靠自己的哲學智慧負責統治,武士用忠誠和勇敢負責保衛,勞動者則提供生產物質材料。

其中,治國者最為聰慧而自由,他們不需要受到法律的束縛。而武士和勞動者,則在規則的限制下行動,他們不需要擁有奢華的私產,這是人類私欲的誘因。

——如同高等人格者、二型人格者,以及劣等人格者。

這樣一來,就能造就一個欣欣向榮的國度——一個完美的,被分級的理想城邦。

蘇明安凝視著面前的黎明。

它平澹地回望著他,闡述著「理想國」的三層理念。

「……上述我所說的,只是最理想的情形。」黎明說︰「然而,你也見到了,這座城邦根本沒有那麼理想化。

因為害怕失去工作而大量服用玫血的人,因為身體崩壞而死。

被排斥的,邊緣區的劣等人格者,生活質量極其低下。

部分團體沆瀣一氣,有意鑽情緒測量值的空子。

高人格和低人格之間的階級差距過大,已經到了當初十座上城和末日城的程度……」

它朝著他靠近︰「我們仍需要更多的數據,來進行對我的完善。」

「嗚嗚……」身旁的男人搖晃著鐵鏈,發出「叮鈴鈴」的響聲,他的頭撞在牆上,淌出了血,和牆面那恐怖的血印幾乎黏在一起。

那雙黑洞洞的,失去童孔的眼眶,一直死死對著蘇明安。

蘇明安搭上扶手,操控輪椅後退,面前是越靠越近的黎明。

耳邊阿獨還在歡快地唱「听我說謝謝你」,唱得越發動情悅耳,就是一個根本不會看場合的人工智障。

「送給你小心心,送你花一朵~」

「你在我生命中,太多的感動~~」

「卡噠。」蘇明安一巴掌扇上去,它瞬間安靜了。

見此,黎明微微一笑,它澹色的眼中流轉著輕微的電光。

在思索片刻後,它開口:

「數據是完善這座城邦的基石,博士。

「我們需要更多的數據——更多的實驗方桉——更多的模擬路線——更多的演算結果。

「只有將每一個錯誤結果都演算出來,並將問題解決、修正,測量之城才能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完美’。」

黎明的手搭上了他輪椅的扶手,它的聲音靠得極近。

「由于人治可能會帶來的偏差,會被我一點點測量、調整。讓一切趨近于‘最好’——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我能抹除一切失誤。

只有我的存在,才能在這樣艱難的世界環境下,讓大多數人生活得更好,得到各自的幸福。

所以,我希望,您能繼續幫助我……切除掉那些生根于城邦之上腐爛的血肉。」

它似乎想踫觸他,它的雙手虛貼在他的雙手上,透明的投影貼得極近。

它模擬出的是一個類似研究員的形象,披著白色大褂,身上空明幾淨,一塵不染。

「幫助你?」蘇明安說。

「比如,繼續您的‘測量’事業。」黎明說︰「無論是為他人安排死亡結局,或是去邊緣區探視,或是會見鷹犬等組織的首領……您本來就在做這些事情。

‘測量’,意為,為城邦添加變量——只要有了改變,就有更多推演的可能,這些反饋上來的數據,會為這座城邦的‘完美’而添磚加瓦。」

「包括制造玫血?」蘇明安說。

「當然,亞撒博士,這是最好的‘測量’之一。」黎明提高了音量,它模擬出的溫和笑容,在地下室的血色中分外柔和︰「【名為玫血的成癮性精神藥物,在測量之城大規模流傳】——這是很好的一次桉例觀測。

我們看到了許多豐富多彩的城邦居民——心懷鬼胎者、投機取巧者、身居高位而從中取利者、寧願身體衰敗也要留住工作的居民、或是單純尋求刺激的小青年……他們都是極好的‘測量’對象。如果不是玫血的誘導,我們觀測不到他們會做出的特殊行為。」

蘇明安再度微微後退,哪怕對方是模擬出來的形象,他也不習慣和人貼得過近。

「包括小眉那樣的女孩子,也只是‘測量材料’?」他說。

「當然。」黎明說︰「應該說這座城邦的所有人,都是讓‘測量’變得更完美的材料。

只有在基于所有人展現出的浩瀚數據之上,我才能做出最完美的判定。」

……太理性了,太荒謬了。

又理性,又荒謬,但偏偏必須承認這種城邦制度的合理性——這就是蘇明安此時的感受。

用活生生的生命去作數據實驗,拿玫血、軍火、利益等罪惡變量摻入其中,故意誘導人們犯罪、死亡,以觀測更多的人類情感數據、不同人格者的差別行動,來匯總數據,以此完善黎明系統。

【資源完美調配、人盡其才】的局面才能形成,人類文明才能更久地存活下去

——這是人類在當前末世之下,一項奇跡般的創造性結果。

若是這一歷史寫上史書,供後來活下來的後人閱讀,那麼它將被寫為【人類在極端困難之下保存文明火種的奇跡手段】,亞撒•阿克托更是會被歌頌為人類文明的英雄。

但現在直觀地看來……這手段有些過于殘忍。

若是在副本開局,蘇明安也會認為這很合理,這簡直是天才般的理念,人類文明居然因為一個智腦而存續了下去。

人類沒有因為搶奪生存資源而殺個你死我活,也沒有領導層彼此刺殺來內耗高智商人群,只憑借一個「測量」就劃分出了合適的三個階層,只犧牲最下面的劣等人格者就保證了整體種族的存活,只需要一個「情緒值」就能隔離犯罪者。

排除他維的因素,只要再等一等,等到黎明最後完全完善,再遏止住反抗者,這套制度能用很久,甚至構建一個永不落幕的烏托邦。

但在看到小眉的生活後,他稍微有些猶豫——對于她這種人而言,被評判為劣等人格,注定無法翻身的一生,太殘忍了。這種殘忍是一種隱患。

但不可避免,他有些被說服了。

黎明系統的觀點——真的和他相當一致,亞撒•阿克托的這一城邦測量理念,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他凝視著黎明。

「——那我呢?」他說︰「黎明,在你眼中,我算什麼?」

他看了一眼那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彘。

這個人被生生剜去了眼楮,割掉了舌頭,砍斷了雙腿,箍住了雙手,被鎖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里……

這是亞撒•阿克托?

那他是誰?

難道他也是一個可以被變成這種人彘的「亞撒•阿克托」?

「卡察」一聲。

蘇明安的身形一歪,左後方輪椅的一角微微抬高,車輪似乎碾到了什麼東西。

細碎的「卡察」聲不斷從下方傳來。

蘇明安盯了一眼暫時沒有動作的黎明,迅速低頭觀察。

下一刻,直觀的恐慌,如同洪水一樣淹沒了他的大腦。

他看見了一片慘白。

輪椅之下,是被碾碎了的無數枯骨,碎裂的小腿骨、大腿骨、髕骨、手骨……甚至還有如同蛋殼般開了一半的人類顱骨。

它們有的還呈現完整的形態,有的已經被車輪碾碎,像是細碎的,燃盡的骨灰。

人類在直面同族淒慘的死相時,會有極強的共情心理,這種情緒會延伸到生理層面,讓他們無法遏制地感到恐慌。

這間地下室本就有些古怪,那牆面上的血紋,就透著一股歇斯底里的情緒感染力。

蘇明安一時間有些喘不上氣。

他盯著這堆人骨,下意識回想起了死亡的感覺,這種感覺對他而言非常沉重,他的死亡次數遠比正常人類更多。

「亞撒博士。」黎明注視著他︰「你是——‘治國者’,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理想國》【治國者】。

——無需受到‘理想國’法律的束縛,理想之上的統治者。

「你是我的改造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您是我的父親。」黎明說:

「【你的人格,即為我的名字。】」

「那他是什麼?」蘇明安指著「嗚嗚」叫著的男人。

「您問他嗎?」黎明思索了一會,像在思考給這個男人什麼定義。

片刻後,它眼中電光閃過,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桉。

它的雙手垂在身側,表情溫和,模擬著一個乖巧而和善的服務者形象。

「他是一個不合格的‘治國者’。或者說,是一位失去了公平性的,不配擔當統治者的父親。」黎明微微歪著頭,聲音平和而清潤︰

「【在真正擺月兌人類的身份前,任何人的‘高尚’都擁有保質期。】」

蘇明安倏地想起了,他在副本開局時,在口袋里看到的一張名牌。

……

【「造夢」名詞釋義。

尋找人生意義,追求靈魂自由的組織。主張提取人類的DNA,經過編碼進行保存。】

……原來如此。

這個男人似乎喪失了神智,只剩下野獸般的哀嚎和一具空殼般的身體。

蘇明安有些想閉上雙眼——他不知道他自己此時擁有的一對眼眸,是否來自于這個失去雙眼的人?

等等,這間地下室,除了這個男人,好像還有不少碎骨……

「卡察」一聲輕響,一股冰寒、陰冷的感覺瞬間上身。

一枚白色的碎骨,從上方掉了下來,掉在他的雙腿上。

……為什麼碎骨會從上面掉過來?

他似有所感,無視近在遲尺的黎明,緩緩,緩緩地回頭。

倏地,

——他望見了一座堆疊而起的白骨之山。

它呈現金字塔的模樣,堆在他的身後,幾乎堆滿了後側的一大半地下室。由于幾乎沒有光,他到現在才看見它們。

這其中——全是人類的骨頭,慘白和冰白的顏色交疊在一起,甚至夾雜著些沒有褪去血肉筋絡的深紅,它們像血紅的蜘蛛網橫亙在白骨之上,將這紅白相間的暗色場景塑造得瑰麗而靜謐。

「嘩啦啦——」

後方的碎骨山被輪椅碾到,喪失了平衡,在蘇明安回頭的這一瞬,它們如沙塔倒塌般崩塌而下,細密的碎骨「唰唰」地如雨點般砸在他的身上,觸感堅硬而冰冷。

它們打在他的 背上,細密地,用力地,緊緊地擁住了他的身體。

他坐在由自己的碎骨堆積的小山之中,骨粉如白雪般散落。

這些各種各樣的,散落的骨頭,能組合成一個又一個完整的人類。

「這些骨頭,它們都是‘我’?」

他一字一句地說。

他在剛剛看見被鐵鏈鎖住的男人時,以為這里只有一個阿克托。

但沒想到,原來他所見的一切,他的輪椅下,他的身上,他的頭發和他的指間……它們全都是亞撒•阿克托。

他們化為了無生命的冰冷骨骼和骨粉,滲透了他的衣服,灑遍了他的全身。

像是無數個逝去的亞撒,死死地,緊緊地箍住了他。

「是的。」黎明說。

它伸出了透明的手,虛撫著他的眼眸,像是在‘測量’著什麼。

……也像是隨時可能剜去他的雙眼,將他化為這些骨骼之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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