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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三十三章·HE·心髒之花

封長的語聲停了。

「嗯……」蘇明安注視著他的雙眼。

「也辛苦你了……封長•澤萬。」

听到這里,茜伯爾的身體漸漸有了知覺。

「……蘇明安?」她輕聲說,聲音微不可聞。

「嗯,醒了?」蘇明安側頭,回應她。

「……蘇明安?」像怕是驚擾到什麼,她再度喚出一聲。

「嗯。」

「……你還記得我?我……沒有重新開始?」她的語聲已經開始顫抖。

在對上她的視線時,蘇明安的眼神很靜。

「當然。」他說︰「我與你簽訂過永不反悔的契約,我說要和你贏到最後的。」

他說︰「失約了,你可是要打斷我的四肢,把我鎖到地下室的。」

他說︰「……我不會失約。」

茜伯爾的淚水奪眶而出。

像暖風吹過心中荒蕪的草原,她冷寂的靈魂,頭一次體會到這麼強烈的溫暖。

沒被愛過的孩子,展露出的情感太明顯了。

她曾以為,她只能收獲永恆的寂寥、殘忍與荒蕪。

……結果她終于找到了一顆糖。

……在時間的長河邊,在河岸的石子里……她找到了她的糖。

她轉過頭,看見封長站在一面結界之下。

他被罩子般的結界罩住了,與外界隔離,那流淌著污泥的,有些渙散的眼里,倒映著她的模樣。

他的頭上,戴著一頂飄著鮮紅飄帶的祭祀冠。

在數年前,在還有岩漿祭祀這一舊習時,跳入岩漿的犧牲品,要戴著這樣的頭冠舉行儀式。

而此刻,他的頭頂上,便戴著這樣一枚鮮紅的冠冕。

扭動,蔓延的詛咒黑線已經漫過他的全身,他如同一只全身扭曲地怪物,立在隔離結界之下,注視著她。

……

【「冒險者,不要以為你是‘最強’的冒險者就可以無視詛咒——哪怕是我們之中最強的引導者,如果詛咒發作,一樣會死。」】

【「死亡對于每個人,都很公平。」】

……

這是茜伯爾在第一天,對蘇明安講過的話。

……然而死亡從來就不公平。

對她,對他,對每一個人,

從來,

根本,

就不公平。

「封長,你躲在里面做什麼,出來啊。」她說︰「好不容易,話都說開了……你倒是抱抱我啊。」

封長沒說話。

他伸出手,手穿過面前的結界,拉住她的手,將她往前扯了幾步。

他將她的手,從左肩膀處扯近,扯在了他的後頸處。

他沒有抱她,他身上全是污泥和鮮血,怎麼能污染她。

她現在,如同新生般潔淨,她月兌離了觸須的控制,他不能再把她拖入深淵。

他們是血親。

為了無數次的誤會,無數次無法說出口的真相,無數殘忍發生的悲劇……他要補償她一次。

……盡管為時已晚。

一股漆黑的能量,從她的手臂蔓延上來,灌入他千瘡百孔的身體。

她還殘留著些許詛咒氣息的軀體,被徹底淨化而空,黑線流淌進他的後頸。

「放手,封祺祺。」她說︰「我原諒你了。」

他注視著她,眼中有著悔意與掙扎。

……已經來不及了。

……到最後才解開的誤會,到最後才說出的抱歉。

來不及了。

人們曾經日復一日地,重復各類祭祀行為。

他們血祭,屠宰牲畜,捕殺活人,將孩子推入岩漿,認為這樣一來,他們的「虔誠」便能夠上達天听,使白日降臨。

這些殘忍且毫無意義的行為,在這里變得極具「正統性」。

封長起先不認可這些行為,因為他是直接受害者。

但在離開那處燃火的森林,接過少族長之位後,他漸漸看清了這個世界的全貌。

……信仰頑固統治,異端不容。

……詛咒與天災密布,人類于惡意中艱難求生。

……邪神不仁,視人類為豬狗,將生靈戲弄于股掌之間。

人們想要活下去,太難,太難了。

為了利用好這柄名為「信仰」的,能讓人們活下去的雙刃劍,他必須融入殘忍的儀式之中,听從荒謬的神諭,讓如今平穩的局勢得以延續。

……他要做的,是殺死邪神的信仰來源。

他為了救妹妹,在部族放了一把火,又因放的那一把火,他要殺死他親手救下的妹妹。

命運從來是個惡心的鬼東西。

他自認他是個愚昧的人。

……他在愚昧與清醒中迷茫了許久,如今終于找到了答案。

愚昧無法被人鄙夷,這是維持世界的必要因素。

身為最清醒者,他必須與愚鈍共舞,與無知為伴,以無意義的儀式維持神權,以荒謬的神諭欺瞞眾人。

——以獲得那人們信仰構成的刀與劍。

「茜伯爾,當蘇明安成就佰神,推翻那面黑牆後……我希望你放下這一切。」封長說:「沒有人或者神……能再逼你了。」

「卑劣的人才會沉湎于安寧。」茜伯爾說。

「不是沉湎。」封長說︰「你生來就該屬于安寧。」

他緊握著她的手,不放開。

「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自己的生命,茜伯爾。」他說︰「如今,玖神的力量已經被壓制,澤萬家族的傳承不能斷絕,我希望你——」

「你還要說教我?封祺祺!」茜伯爾突然拔高了聲音︰「——你現在和我說對不起?要和我說對不起,就活著!每天和我說!」

「……」封長︰「……對不起。」

「 !」

茜伯爾一拳打在結界上。

選擇恨的理由有很多種,她應該恨他,無比強烈地,憎惡殺死了她無數次的他。

……但選擇愛的理由卻只需要一種。她無法控制她自己不去選擇愛。

她學不會只用理性面對這種情況。

盡管死亡在她眼前已經掠過了無數次,她卻始終無法坦然去看待。

她總想,既然重來的次數是‘無限’,她絕對要達成一個最佳的結局。救贖所有不該絕的生命,挽回所有能挽回之人。拒絕意外,拒絕失誤,她要用無數次重來的生命,以弱小的身軀,淌出一條到達完美結局的路。

……但這次,‘完美’結局里面,沒有他。

「說教已經成為了你擅長的武器了,我會因為你的這幾句話痛苦一輩子。」茜伯爾說。

「那我恭喜你將擁有這‘一輩子’。」封長說。

「你又在惹我生氣。」茜伯爾說。

她望著封長,望著他取下了頭上那頂鮮亮的冠冕。

「澤萬傳承家族不能斷絕,玖神也已經陷入沉睡,你也擺月兌了觸須的控制。」封長說︰

「茜伯爾•澤萬,答應我……」

他將鮮紅的祭祀冠,扣上她的頭。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隱忍的溫柔。

「……從今以後,你就是……」

他放下手,定定地注視著她︰

「穹地的‘族長’。」

這一刻,詛咒黑泥從他的身體里爆裂而出。

像是感到了疲憊,他的手掌無力垂落,身體像是墜入雲端一般輕盈……

「……對不起,茜伯爾。」他說:

「……我們的命運都很爛。

但好在……這一次,你活下來了。

挺好的。」

「狗屁。」茜伯爾說。

他沒做聲。

他的眼皮,一點,一點,緩緩地閉上了。

倏地,張牙舞爪的詛咒從他的身上破體而出,像是扭曲的妖魔,瘋狂地擴散——

茜伯爾的手上,那塊溫暖、柔軟的皮膚迅速化作流水,從她的指縫完全滑落,繼而那堅實有力的身軀,像高塔崩塌般碎裂而下,消散于空氣中,不留一物。

她一直沒哭。

當初母親被焚燒而死,父親因詛咒而死,她都沒哭。

如今,她也依然臉色平靜,沒有落下一滴淚。

「封祺祺,你又死了。」

「……你總是死得這麼難看。」

她說。

她仍然保持貼著他後頸的姿勢,徒勞地攥著那團黑泥,直至被補充結界的蘇明安拉開。

伴隨著污泥的跌落、崩塌,

這條由信仰、成長、痛苦連成的天塹,如今終于被她跨越。

她站立著,全身僵硬。

——直至發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絕望的,鮮血淋灕的哀鳴。

……

【紅袍的小女孩,走到了小男孩的面前︰「封祺祺!你又跑去哪里瘋了,媽媽到處都找不到你!」

「別叫我封祺祺,叫我黑暗魔王——我要帶領著孩子們出海!」小男孩興致勃勃。

「海?海是什麼?」

「這你就不懂了吧,海就是外面的東西,為了出海,我可不會當這個破族長,什麼神諭祭祀之類的惡心東西以後交給你了。」

「哼,那我肯定比你搶先看到海,你等著,我絕對會把族長這個破位置扔給你,讓你一輩子都看不到海……」

「好惡毒!茜茜你好惡毒!我就不一樣了,我很大度,以後如果能看見大海,我肯定會把機會讓給你的……」

「那要是神明拉我去祭神了呢?」

「……那我就幫你殺掉神明吧。」】

……

在污泥之上,

茜伯爾從懷里掏出一顆爛掉的彩色糖果,忽地揚手,猛地一甩——

「 !」

糖果砸入下方的防雨結界之上,蹦跳幾下,被毒雨吞沒。

「爛透了。」她說︰「爛透了!」

她曾經一次次幻想能夠解除誤會,和他一同奔向太陽和大海的場景。

……卻永遠只能看到這個人高飛的靈魂離她遠去。

那麼多次的誤會,那麼多次的死亡,在這一次,他全還給她。

所以她從來都討厭不起來他。

從來都不。

「蘇明安。」她說︰「我明明知道這是‘最佳’路線,卻仍然忍不住,想輪回,去見那個厭惡我的,卻還活著的他。」

「你沒有機會了。」蘇明安說:「如果玖神剛剛沒有說謊,祂陷入沉睡後,穹地就不會在十五天進行輪回了,已經回不去了。」

茜伯爾抹了下眼楮。

「開玩笑的。」她看向他:「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已經……無法回頭了。」

「他說他把看海的機會讓給我了啊。」她說︰「……我要帶穹地的所有人一起去看啊。」

「嗯。」蘇明安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他撿起了地上的,沾滿鮮血與污泥的手鐲。

手鐲之上,

一條咬著烈日的黑蟒蛇,在他的指尖閃閃發亮。

封長是他見過最復雜的人。

……

【依賴感官和理性證據的人被視為異端和背叛,人們所說的「盲信」,建立在數不勝數的「不可信」之中。】

【但凡忠實信徒,都具有「閉眼掩耳」的能力,對「不值得看或听的事」不屑一顧。】

【……而他們因此能夠無比堅定不移,力量亦是源自于此。】

【對更高存在的敬畏,與對幸福的渴求、道德的智慧、合一的群體意識……令他們在這種被推舉出的愚昧之下——無比強大。】

【信仰如此。】

【……】

【人亦如此。】

……

【完美通關進度︰85%】

……

茜伯爾留在了第一部族,進行災後重建。

蘇明安陪著她,走遍了第一部族的土地。

頭戴祭祀冠的她,和封長一樣,選擇了掩埋雙神的真相。

由于與玖神簽訂過契約,她依然無法背棄玖神的信仰,但她的心緒卻前所未有地自由。

澤萬家族只剩她一人,在典司向蘇明安臣服後,無人敢和有佰神撐腰的茜伯爾作對。

在收斂尸體,路過廣場的角落時,茜伯爾看見了兩道緊緊挨在一起的身影。

手攥著一顆石子的大個子男人,依偎著他已經半化成污泥的母親。

男人靠在牆壁邊,蠶繭一般靜。

他的頭靠在婦人腐爛的肩上,手搭在她的頸部,依舊是孩童般親昵的姿態。

單薄的外套依然緊巴巴貼在老婦人的身上,像溫暖的懷抱。那衣服下的已不是完整的皮膚,而是一堆布滿黑泥的枯骨。

床單和床墊吸走了腐爛的組織液,讓她的軟組織保持干燥。

男人緊緊裹著棉外套,臉部的骨骼貼著帶著白絨的帽檐,像在低聲呢喃什麼。

窗台上的蒼蠅飛起,一股腐爛的惡臭遲了一會才傳遞出來,

身披黑色交領祭祀袍的茜伯爾,走到他的面前。

「噓……」長生語氣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他死去的母親:「游戲做完了,媽媽在睡覺呢。」

「啊。」茜伯爾語聲干澀:「晚安。」

「她說她在變魔法,等我听話了,懂事了,不再玩鬧了,她就醒了。」長生說:「……我一直按照媽媽睡前說的那樣,把手貼在她的後頸上呢。我很听話,很听話的……」

茜伯爾沒有回答。

一直沒有流下的,突兀的淚水,突然從她的眼眶中滑落,不受控制地流淌出來。

……

【他們只是想活下去。】

【——為什麼我們連一群如此卑劣短淺的家伙都救不了?】

……

「听話。」她說:「長生,你和我一樣……都很听話。」

她轉身,听到長生熟悉的,歡快的兒歌聲。

這首兒歌,比她更會預言。

……

【黑羔羊呀,快快跳呀~】

【黑烏鴉呀,快快飛呀~】

【黑蟒蛇呀,快快爬呀~】

【一具腐爛的尸體童話∼】

【從它的心髒里呀……】

【……開出神明的花∼】

……

「封祺祺。」茜伯爾呢喃:「……我沒有親人了。」

她站在原地,不動了,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她久立在那里,像在做一場孤獨的祈禱,

像在道一場無聲的告別。

……

「叮咚!」

【您已達成(封長)角色結局︰HE•心髒之花】

【(心髒之花)︰

「人只有在按照自己意志行動時,靈魂才具有光芒。」

「人們與死亡同舞,與荒謬共行,為了千百年的榮光與智慧強行愚鈍,保持無知。」

「……而我們只是一群目光短淺,自以為是的‘拯救者’,希望能看到人們自由的靈魂高飛遠去。」

「為了神明之說的必要性,」

「……我願……與族民沉溺于虛假的無知之中。」

「……」

「……對不起。」

「對不起你……茜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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