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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上京番外(完)

上京番外

(一)

杏花三月, 春日晴好。

枝頭斜陽映池塘,寒冰乍破,清凌水面下游魚浮動, 魚尾濺出水花兒,綻開幾許春色。

內閣值房的吏員端著剛泡好的清茶,放在姿容端雅的男子案前。

他垂首,持筆在票簽上飛快寫著工整的館閣體, 一行行文字流瀉,仿若不假思索,只潤筆時, 抬頭看了一眼茶水道︰「放那便行。」

旁邊附過票簽的奏章已堆疊成山, 吏員不由欽佩。

「閣部實在操勞。」

他上值才不過一個多時辰,就已經把今日通政司和走內閣遞交上來的奏章票擬批復了大半。

不過忙起來卻是連口水也沒喝, 清晨泡的茶已涼透, 這會只得重泡。

陸無憂手臂微僵, 他捏了捏腕,這才取茶喝了一口, 順便道︰「先將這些拿去宮中批紅, 剩下的還要再議, 把李中書叫過來。」

這位年輕至極的內閣輔臣已經加封正一品的太子太保, 建極殿大學士, 兼禮部尚書,堪稱位極人臣。

升官速度前所未有。

在徐閣老告病修養後,他更是實質上地成了內閣說一不二的掌權者,所有奏章的票擬皆過他的手。

更可怕的莫過于眾人都知道熙帝近年來以身體不適為由, 根本不怎麼臨朝, 批紅全交由司禮監的掌印董公公, 而董公公則幾乎不會封駁內閣的票擬,都是照章而辦。

以往代天子掌批紅的司禮監與外廷票擬的內閣一貫是不和的——然而熙帝非但沒有打壓,反而默許了這種內外一心,也就導致了,陸無憂陸閣部,現今確實可以說是,權勢滔天。

當然依照慣例,應稱其為「閣老」,不過陸大人自己似是不喜,只道︰「稱閣部便可。」

眾人也很能理解,對著他那張臉,的確很難說出個「老」字來。

陸無憂剛歇沒一會,又有新的奏章送來。

他隨手翻開當先那冊,正要一目十行往下看,唇角卻不由浮現出一抹笑容來,身旁的李中書也掃了一眼,瞬間明了。

原因無他,因為上奏的是都察院僉都御史賀蘭大人。

而這位才貌雙全的賀蘭大人,眾人皆知,是陸閣部的夫人。

女科如今已開了多年,雖然應考的人數仍是不多,但還是有那麼些鳳毛麟角的中試者,這位本是誥命夫人,卻自己當起官來的賀蘭大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當初她要入朝為官,還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那時熙帝還未罷朝,朝堂之上為此事著實爭執了一番,開女科本就已經足夠離經叛道,起初眾人都覺得不過是新帝剛剛登基,想求新求變——反正也不覺得真有女子能借此入仕。

畢竟科考是一回事,做官又是另一回事,當真要女子入朝為官,許多觀念守舊的官員都不大能接受,甚至還有去信給賀蘭謹賀蘭大人,要他勸說其女斷了此天方夜譚之想。

不料,時任禮部侍郎的陸無憂,滔滔不絕開始舌戰群儒,在早朝時將幾位持反對態度的大臣駁斥得面紅耳赤。

有人口不擇言道︰「陸大人不過是偏私其妻!」

陸無憂淡定道︰「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倒是趙大人如此反對,似是生怕自己將來被女子搶了烏紗帽,是不是也對自己太沒信心了?不然這偌大朝堂,難不成連個女子也容不下?」

不少與陸無憂交好的官員,也都眼觀鼻鼻觀心,開始裝聾作啞。

——人家夫人正兒八經考進來做官的,確實是文章寫得好,又不是靠裙帶關系,非得反對干什麼?

——朝堂上就算多一兩個女子,也影響不了什麼。

——再說了,陸無憂為人夫的,都不介意自己夫人拋頭露面混在男子堆里當官,你介意個什麼勁啊。

甚至還有人看著陸無憂侃侃而談,一副要與對方論戰到下朝的架勢,不由回想起當年年輕氣盛的陸編撰一天數封奏章與人對罵的場景。

陸侍郎這是風采不減當年啊!

由于熙帝的著意偏袒,此事力排眾議,仍是定了下來。

不過似與朝臣妥協,賀蘭瓷在殿試後,沒有去翰林院,反而去了都察院觀政。

這位名聲頗大的夫人,頂著爭議與眾人看熱鬧的目光,在都察院里兢兢業業挑不出一絲毛病的低調干活,硬是經過考核在都察院內留了下來。

既沒有仰仗其父的余蔭,也沒有讓其夫插手。

如今賀蘭瓷已為官幾載,確實無可指摘——處事公允,不偏不倚,對朝廷律令了如指掌,還寫得一手好文章,不管是上奏的彈章,還是陳情的文書,俱都字字珠璣,文辭優美犀利,切中肯綮,且為官不懼權貴。

這點倒是確實沒辦法,她夫婿人還在內閣呼風喚雨呢,想借勢整治這位雷厲風行的女御史,也得掂量掂量那位笑面虎似的陸閣部。都用不著小賀蘭大人去告狀,陸閣部在京耳目眾多,抽空隨手就能給你收拾了,管你是王公大臣達官顯貴都一樣,半點情面不講。

說來因為女承父業,還鬧出過一樁陰差陽錯的美談來。

小賀蘭大人她爹賀蘭謹當年在都察院以賀蘭青天著稱,大雍不少百姓有冤屈上京告狀,都喜歡找這位賀蘭青天,結果年前有個百姓得罪了當地權貴,不得已上京告御狀,也想去找賀蘭青天,奈何他不知賀蘭謹已調去益州做總督,便四處詢問。

別人以為他要找賀蘭瓷,告知他︰「賀蘭大人啊!你得往陸府找啊。」

「為何往陸府啊?」

「賀蘭大人嫁給陸大人,自然是在陸府了。」

伸冤百姓大為震撼,還當是自己見識短淺,猶猶豫豫去了陸府,得知賀蘭大人竟從男變女,更為震撼。

不過所幸,最後小賀蘭大人還是接了這樁案子,倒是切切實實將她爹的名聲延續下來。

(二)

春日尚早,天晚得也早,日頭西斜,綴著暮色點點。

內閣機要的值房在皇城最里面的文華殿,距離三大殿亦很近,就算離熙帝住的乾清宮都不遠。

下衙時辰,陸無憂自文華殿出來,早有內侍備了轎子送他出東華門。

其他大臣都是邁著兩條腿往外走,獨他一人晃悠悠坐著轎子,陸無憂坦然自若,出東華門換了頂轎子,又打長安左門繞出去,在內城兜了個大圈子,才算到了都察院府衙門外。

這會天邊已是染滿橙光,絢爛的夕陽沉墜,映著半個城牆都似涂了一層橘皮似的漆。

都察院里陸陸續續掌起了燈。

不需陸無憂托人去問,衙門口已有吏員笑著過來道︰「賀蘭大人還在衙門里忙著呢。」

陸無憂挑開簾子,心道,她今晚果然回去的比他遲,當下也不多言,徑直下了轎子。

他官服未換,仍穿一身御賜的大紅麒麟服——雖然熙帝其實還賜了他一身蟒服,不知道為什麼陸大人不樂意穿,就喜歡穿這身四五品官的麒麟服,令眾人都十分不解。

不過反正他官大,他說了算。

陸無憂進都察院衙門腳步不停,跟進內閣似的熟門熟路,沿路都是悄無聲息行禮的官員或是吏員,人人眼風往里瞟,心中不住嘖嘖。

等人一走才開了口。

「來來來,賭小賀蘭大人她什麼時候下衙門。」

「亥時吧?這次總不能比上次還晚。」

又有人道︰「那可說不準,這次的案子棘手著呢,刑部那邊都派人來了。」

「那她……不會讓陸閣部就這麼干等著吧?她不走,陸閣部也走不了啊。」

有人「嘖」聲感慨道︰「所以說夫妻同朝為官就這點不好……尋常官員回府,哪個不是嬌妻美妾小意溫柔,陸閣部要是自個回去,說不準府里燈都沒點呢。」

「哎哎哎,慎言慎言!」

「這話我可就不同意了,真能娶到小賀蘭大人這樣的,你讓我回府小意溫柔伺候她都無妨啊!……等等,我只是舉個例子,並無他想!並無他想!」

「那你還是照照鏡子,趁早洗洗睡吧。」

陸無憂繞過幾道回廊,對沿路行禮的官員輕點著頭的同時,步履如風,不一時便停在了賀蘭瓷的值房前。

他手臂倚著門框,窗稜外是快沉到屋檐下的落日余暉,融融暖光打著卷在塵埃中旋轉,一抹浮光鍍著淺緋色官袍女子的輪廓,她那頭如雲烏發大都束在官帽里,卻仍有幾縷調皮地漏下,為女子清絕的姿容增添了些許塵世風情。

這麼多年過去了,賀蘭瓷倒是美得一如既往。

她低頭專注看著卷宗,神色肅然,那些浮光又沿著她光潔的額頭,挺直精巧的鼻梁輻散開,宛若一副妍麗多姿的美人畫卷。

陸無憂靜靜欣賞了一會,走過去之前,又忍不住月復誹,他夫人居然看起來比他還忙。

賀蘭瓷也確實很忙,以至于她埋首浩繁卷軼中時,根本沒注意到陸無憂的腳步聲。

直到修長如玉的手指點在她的卷宗上,賀蘭瓷才抬眼看見俊逸清雅的男子立于案前,桃花眼低垂下來,輕聲問她︰「什麼時候回府?」

賀蘭瓷看了一眼剩下的卷宗,實話實說道︰「可能一時半刻看不完,要不你先回去?」

陸無憂從最下面抽出一份,翻開看道︰「什麼案子這麼棘手?」打開便是一份供狀,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賀蘭瓷認真道︰「那樁一家四口被害的慘案,當地府衙草草結案,按察使復審也覺得沒問題。然而苦主特地尋到上京來,我仔細看過卷宗,確實有點蹊蹺。」她抽出另一份卷宗道,「這樁案子結案說是其家中妾室私通府中下人,心懷不軌,趁機謀害了一家人的性命,秋日便要將該犯婦問斬。然而旁人的供狀里,對于這妾室如何私通,又是如何下毒殺害這四口人的,前後言語似有漏洞,我正在看……此番尋上京的是她弟弟,說他姐姐貞烈,當初為妾亦是被迫,又得主母憐憫,絕不出這等害人性命的事來。她弟弟被打了板子,現在還押在刑部的牢里。」

她聲線不緊不慢,一字一句說來,有種叫人不覺傾听的力度。

陸無憂當下便挪過來一把棗紅木的交椅,坐下道︰「那我幫你一起看。」

賀蘭瓷抬頭道︰「不用了,這種案子我自己看就行。你如果要等我,就坐那歇會吧。」

確實只是地方上的案子,她力所能及,就沒必要特地讓他幫忙看了,她想了想又道︰「我叫人給你泡點茶吧?台里新到的青茶還不錯。」

「從早喝到晚,我就算喜歡茶,也有點吃不消,嘴里全是那股澀味。」陸無憂也不勉強,已經動身在她的櫃子里翻找,「你的蜜茶呢?就是桂花蜜釀的那個。」

賀蘭瓷道︰「你上回不是喝完了?」

陸無憂轉頭凝神看她︰「你口口聲聲說特地給我準備的,就這點誠意……」

賀蘭瓷剛才還故意板著臉,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從自己桌案下的抽屜中取出一罐密封的小壇子,笑著遞到陸無憂面前︰「那罐是喝完了,不過又買了新的……給你。」

他夫人近墨者黑,在他面前日益活潑得沒邊。

陸無憂也故意板起臉來,挑著眼楮,略帶不滿地看她︰「你是在故意逗我呢?」

「……這怎麼能算逗?」

「怎麼不算?」

賀蘭瓷仍在笑︰「好了,別計較了……我給你泡就是了。」

她終于從坐了大半天的椅子上起來,站起才感覺到身體發僵,肩膀發硬,略微活動了一下肩頸,賀蘭瓷便去櫃子上拿特地給陸無憂準備的青瓷茶盞。

值房里有溫著的熱水,此時人大都散了,賀蘭瓷打開封口,清甜撲鼻,罐子中的蜜汁橙黃晶瑩,還綴著小花瓣,舀一點進茶盞里,熱水一沖,香氣更甜亦更濃郁,杯中小花瓣沉沉浮浮,賀蘭瓷還沒回頭,就發現有人在按她的肩膀。

「讓你別一直坐著。」

陸無憂清潤的聲音飄過來,肩頭上五指溫熱,力道也恰到好處。

畢竟陸無憂對她的身體,可能比她自己都更熟悉,只按了幾下,賀蘭瓷就感覺身體放松,舒服得甚至有些起意。

賀蘭瓷連忙抓著他的手道︰「我身子也沒那麼難受,不用給我按了。」

說著,她把沖好的蜜茶遞了過去。

陸無憂就勢接過,抿了一口,被甜得渾身舒坦了,才輕挑眉梢,清淺笑道︰「賀蘭大人,平時在府里你可跟我沒這麼客氣。」

自從兩人都入朝為官以後,府里的事務賀蘭瓷忙不過來,管事的活便還是由青葉接手,賀蘭瓷盯了一段時日,覺得沒什麼問題,又把以往一些比較容易忽略的瑣事仔仔細細交代過,就不再過問。

兩個人白天一道出門,再從外城門口分開,一個去都察院,一個去文華殿,各忙各的。

下衙時,便很隨意,畢竟時辰不一樣,有時忙完了各自回去,有時便像今天這樣,陸無憂繞一大圈過來接她,賀蘭瓷不忙時也去東華門外等過他,並不拘泥。

成了個既尋常,又不尋常的夫妻關系。

賀蘭瓷把罐子重新封回去,順著他的話道︰「陸大人,我就是不客氣才這麼對你說的。」她抬抬下巴示意,「坐過去吧,我盡量早點看完。」

陸無憂捧著青瓷茶盞,坐回交椅里,一副品茶的架勢,細細啜飲之後才道︰「真不要我幫忙?」

賀蘭瓷抿唇笑道︰「不勞陸大人費心了,下官自會處理。」

陸無憂放下茶盞,手背撐著下頜,微微側頭,眸光不加掩飾地筆直落在賀蘭瓷身上,道︰「賀蘭大人還說自己不客氣,如此生疏敷衍,不說兩句好听的,這檻可過不去。」

陸無憂說得對,就算身子好,也不能一直坐著不動。

賀蘭瓷輕微活動著手臂胳膊,同時向他打量,思忖道︰「今日陸大人龍章鳳姿,風采出眾依舊。」

陸無憂道︰「听膩了,換一句。」

賀蘭瓷︰「……」

她一面無語,一面又有些想笑︰「那你還想我怎麼夸?英俊瀟灑,器宇不凡,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陸無憂這時便又笑道︰「算了,你先接著看吧。」

(三)

說是快點,但她看得認真仔細,速度也就格外慢。

賀蘭瓷原本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陸無憂中途又被前來請示的官員打擾了三四回,連帶著賀蘭瓷都沒法專心看。

她瞬間心里平衡,甚至還能調侃道︰「你要不處理完,再過來?」

陸無憂開口道︰「都是小事……我一會回來。」

他去了一趟又過了許久才回,半是抱怨道︰「那誰倒是清閑了,都催到我頭上來了,推行新政的時候都沒見他們反對得這麼激烈。」

陸無憂一說,賀蘭瓷就知道是指什麼。

天子無家事,著實是句實話。

熙帝遲遲不肯立後,亦不肯選秀女,朝臣們比他還急,三番兩次上書懇請,就算不選秀女,至少這新帝後宮里得有人啊!

他找了一堆理由推三阻四,連他曾經出過家,一心向佛這種爛借口都找了出來,就差說自己不舉了,得虧許太後沒來戳穿他,還幫忙打掩護。

最後熙帝索性開始裝病,閉門不見朝臣,把朝堂事務大部分直接丟給了內閣。

陸無憂去找他時,熙帝本人正一副病弱模樣躺在自己寢宮里,手里拿了本俠客志在看。

見陸無憂過來,他很直接道︰「新政已經如期慢慢推行下去了,陸卿你不可能指望朕一輩子在宮里勞心勞力——我想出宮。」

陸無憂掃了一眼擺在他桌案旁散亂的書冊,還有糕點和香茗,再加上寢殿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古董羹的味道,便知道了大概。

「她來過?」

熙帝語氣平平道︰「又走了。」他慢條斯理將書放下,「這麼久,你總該信我幾分了吧。」

陸無憂不是不信,主要是覺得匪夷所思。

他對蕭南沐其人一直沒什麼太大好感,不過上面那個位置總歸要有人坐,兩個人都出于自保,才不得不合作,甚至于事成之後陸無憂也不是沒做過對方會過河拆橋、翻臉不認的準備,但就像對方出乎預料地冒險請來援軍一樣,蕭南沐的人品總歸比他想象得要好上那麼一線。

陸無憂慢聲道︰「跟言官對著干可沒什麼好下場。你當真不考慮妥協?」

熙帝道︰「我妥協了,就肯定離不開這個位置了,而且……你估計也不會再讓她來了吧。」

這是自然。

對方若是大婚,陸無憂一定會勸花未靈避嫌。

陸無憂沉吟道︰「其實她並不適合你。」

熙帝道︰「我知道,但我一直以來都在強求,她身上有我希冀的,我……」

「行,臣明白了。」

陸無憂打斷了對方準備開始的自我剖白,這些年蕭南沐總試圖跟他說一說他的過往,比如他當初是怎麼從懷瑾太子謀逆案中逃月兌的,又是歷經過怎樣的遭遇才被尋到,以及他的個人志向與願景……

但說實話,陸無憂並無和他掏心掏肺並給予同情的想法。

他道︰「聖上不想早朝就罷了,不過批紅還是要批的。」

算是半妥協,也是陸無憂權位穩了才敢給這個許諾,最後批紅落到司禮監頭上,熙帝本人也終于如願以償得以偶爾出宮。

陸無憂簡單和賀蘭瓷說過,賀蘭瓷還有些擔心︰「他真去找未靈了?」

「這我便不知了。就像我娶你我爹娘不管一樣,未靈若是真喜歡,想和誰在一起,我爹娘不會管,我也管不了,但是……」陸無憂確信道,「他還像以前那樣,我妹妹是不可能動心的。」

花未靈和他和他娘一樣都喜歡心誠的人。

這點陸無憂自己也是如此,所以當初他娶賀蘭瓷時,雖是被迫,也很坦誠地把一切都告知,並不欺瞞,是想用坦誠換坦誠。

陸無憂問心無愧,哪怕賀蘭瓷藏著掖著,或是仍用過去防備態度對他,他也心安理得。

當然,後來賀蘭瓷確實很坦誠,比他還坦誠,以至于他一度覺得自己好似從未真的認識過她,這點是陸無憂也沒想到的。

誰能想到那樣一個聰慧又驕傲的漂亮姑娘,實則對感情一竅不通呢。

陸無憂也很難分辨究竟是何時對她心動,細細想來全是些無關緊要,細枝末節的小事,聚少成多,就像現在——

賀蘭瓷把那把棗紅木的交椅拖過來,拍拍座椅道︰「別氣了,來,陸大人,茶給你重新滿上了。」

說著,還對他一笑,眸光燦然。

陸無憂從善如流坐下,看著她,內心安寧,確實氣不起來。

「賀蘭大人,我想親你了。」

賀蘭瓷一頓道︰「我也想,不過我還是想先看完,反正明天休沐,回府再親。陸大人,你看行嗎?」

——當然,陸無憂想,有時候她也可以不那麼坦誠。

(四)

等賀蘭瓷看完卷宗,兩人出都察院衙門的時候還是已近子時。

她一個人下衙回府時,饑腸轆轆,不想麻煩府里廚子,就會出了皇城,在附近尋家夜間擺攤的吃食鋪子,買兩個熱騰騰的包子或是喝一碗熱粥,墊墊肚子。

因為開女科的緣故,上京不少書塾都收了女弟子,姑娘家勤出門,京中對于治安管得更嚴,尤其是夜間,賀蘭瓷喝一碗粥的功夫,都能看見兩隊巡邏而過的官兵。

然而和陸無憂一起回府,他就會趁機帶著賀蘭瓷去尋館子。

賀蘭瓷也不知道他這麼忙,哪來的功夫知道這麼多精致館子,偏偏一家比一家好吃,不過這也是除了休沐兩人難得能湊在一起的閑暇時光。

陸無憂今日就近帶她去了家常去的。

「陸大人,賀蘭大人。好菜這就給兩位端來。」

賀蘭瓷低頭盯著眼前粉彩荷葉托蓮盤,還在思考剛才那樁案子。

陸無憂手掌一揮,擋住她的視線道︰「說說吧,有什麼地方沒想明白?」

「就是……」賀蘭瓷剛要開口,覺得還是不麻煩他了,又岔開話題,「對了,新任刑部給事中的人選定了嗎?是盧學凜還是楊右明?」

尋常官員四品以上任免才走內閣過,其余皆從吏部,不過台諫官員則特殊。

陸無憂毫不避諱道︰「差不多定了,盧學凜吧。」

賀蘭瓷愣了愣道︰「但是楊右明要更剛正一點。」

陸無憂也不叫人伺候,依舊低頭自己涮碗筷,還幫賀蘭瓷也給涮了︰「就是太剛正了才不適合,稍微圓滑點更適合那個位置。」

賀蘭瓷不同意了︰「其他官員都可以圓滑,但言官還是耿直些好。」

「太古板了,很多事情……」

「可是我覺得……」

陸無憂抬頭,兩人的目光靜靜對上。

賀蘭瓷驀然想起,陸無憂跟她說好,不吵架的。

誰能想到,他們成婚後順風順水這麼多年,正經架都沒怎麼吵過,然而賀蘭瓷入朝為官之後,兩個人居然時不時能在公務上拌起嘴來,就非常離譜。

歸根結底,雖然兩個人對為官理念大致相似,但又有些微妙的分歧。

比如陸無憂覺得,為官圓滑,見風使舵不算什麼大事,重點是才干能力,能把事情干得好干得漂亮,哪怕為人不足夠清正也無妨,但賀蘭瓷覺得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也很重要,偏向于那些為人正直,清廉,端正的臣子——可能多少受她爹的影響。

再比如……

賀蘭瓷換了個話題道︰「年底齊州官員考評,是我負責的,有三成以上的官員與年初所定的考績相去甚遠,已經報到內閣去了,大概會如何處置?」

陸無憂道︰「著監察御史去敲打,再寬裕三個月吧。」

賀蘭瓷微微不滿道︰「上回就是,不殺雞儆猴,便沒有成效。」

陸無憂道︰「循序漸進,許多地方官員懶習慣了,不能指望他們一蹴而就……你怎麼還不高興?臉頰都鼓起來了。」

賀蘭瓷一模自己的臉道︰「我哪有,你……」

陸無憂幽幽道︰「賀蘭大人,你也太嚴格了,小心年底考評被寫上‘酷吏’。」

賀蘭瓷瞪他︰「我要上奏。」

陸無憂忍不住笑道︰「嗯?彈劾我嗎?行啊……打算怎麼寫?」

賀蘭瓷伸出一根縴指,在他微笑的頰邊戳了一下道︰「我回去就寫,明天就送去通政司。」

「回去這都什麼時辰了,明天還要休沐,後天吧,反正也不用急。」陸無憂任由她戳,道,「我人就坐在這里給你彈,又不會跑……你這麼戳,是想給我也戳出個梨渦來麼?」

「听起來似乎不錯。」

「……賀蘭大人,很沒威嚴的。」

當然,有陸無憂那張嘴在,也很難真的吵起來。

菜肴自是珍饈美味,兩人坐在店家特地預留的包廂里細嚼慢品,包廂隱秘又安靜,因有遮掩,從外面瞧不見里面,卻能透過細密的珠鏈看見來人。

兩人快吃完時,店門口恰好進來個眼熟的男子,長得清正俊秀,一身筆挺官服,顯然也是剛下衙。

賀蘭瓷剛掃了一眼,那邊陸無憂已放下筷子,眼風一瞟道︰「你就是喜歡這種清正剛直的吧。」

他說話語調平平,賀蘭瓷卻莫名听出了一股拈酸的味。

主要也巧,林章從翰林院出來後,去了刑部任職,賀蘭瓷在都察院,因為同屬三司,多少要打交道,所以見過幾次面,林章這時見她已經不臉紅了,賀蘭瓷也坦坦蕩蕩——她天天上下衙,見到的大都是男子,想不坦蕩也不可能。

陸無憂本來也是知道的,但自從兩個人就圓滑和清正這個話題爭執過後,他就有點耿耿于懷似的。

賀蘭瓷啼笑皆非道︰「只是為人處世上的欣賞,不代表我會喜歡,我喜歡誰你又不是不知道。」

陸無憂慢吞吞道︰「我可不清正。」還很圓滑。

賀蘭瓷托著下頜道︰「你是例外。」

但陸無憂這個人在胡思亂想上似乎從沒有止歇過,他喝完店家送來清口的甜湯,把玩著細釉纏枝的瓷勺,道︰「不考慮蕭南洵的話,你當初要是嫁給他,應當也會琴瑟和鳴,過得不錯。」

剛才若還是有點拈酸,現在就很明顯是故意的了——大概是想听她說點好听的。

賀蘭瓷有點想笑,但還是忍住了︰「當然不一樣。」

陸無憂道︰「哪里不一樣?」

賀蘭瓷想了想道︰「做埳井之蛙時,會覺得有那麼一片天,已足樂矣,可一旦跨出來,見過山川河流,只那片天便已經裝不滿我了。」

陸無憂對這個答復顯然並不夠滿意,他挑起桃花眼看她。

賀蘭瓷終于還是忍不住笑出聲,道︰「好了,即便嫁給他應當也不過是相敬如賓,不會像現在我們這樣……」

發自真心覺得輕松且快樂。

林章當然並不知兩人的竊竊私語,他進來後,沒一會,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便探頭探腦從門口也跟著進來,同時示意身後的隨扈等在門外。

竟是那位許久未見的康寧侯二小姐魏蘊。

賀蘭瓷和陸無憂此刻也打算離開,原本是計劃從側門走的,不過見此,陸無憂改了注意,笑道︰「去打個招呼吧。」

魏蘊跟在林章身後至此,仍然很是不忿——三天,他已經連續三天子時以後才回來了!

刑部有這麼忙嗎?讓他調去清閑衙門,他又不願意。

還是說……他又開始逃避她了?

想起此事,魏蘊只覺得格外想吐血,事到如今她也很後悔年少魯莽,仗著有祖母寵愛就為所欲為,導致她和林章這麼多年,該做的也都做過了,卻還是心懷芥蒂……再加上她又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最後總把事情弄得更糟。

魏蘊跟自己說,平心靜氣、平心靜氣……她一定要心平氣和林章好好說話。

然而一抬頭,便看見了那個身著淺緋官服的女子,她瞬間一口氣提了上來!

林章不會舊情難忘至今吧!他明明——

哦,她夫婿在旁邊呢。

魏蘊氣稍順了一些,雖然她對陸無憂已然改觀,但也確實沒了興趣,她……等等,林少彥那是什麼表情!

她忍不住走上前。

那邊夫妻倆跟她客氣點了頭便走了。

林章見她,有些無奈道︰「你怎麼來了?」

魏蘊轉頭看了一眼賀蘭瓷的背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道︰「你就這麼念念不忘?」

林章微微皺眉道︰「你不要胡說了。」

「我哪里胡說了?你不就是喜歡這種安靜文雅的大家閨秀!」魏蘊也不顧這是在別人的店里,「可現在人家夫妻感情好得很,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你。」

說完,她就後悔了。

林章二話不說先把她扯出了店外。

都知道魏二小姐又來撒潑了,也無人敢跟出去听牆根,她自己的隨扈也避得遠遠的。

林章依然看起來溫文,卻神色有些淡道︰「你要發火沖我來,不要遷怒其他人。」

魏蘊剛想頂上一句她又沒說錯什麼,可對上林章明顯不悅的神情,她忍了忍,告誡自己要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個鬼啊!

「你就是喜歡她!你就是後悔娶我!是不是因為有我在,你晚上連府都不想回……有本事你就跟我爹跟我外祖母說,你要跟我和離!我們不過了!」

林章一愣道︰「我什麼時候府都不想回了,是因為……」最近刑部的事多,但他也是真的被折騰得有點累了,他轉口道,「口口聲聲說要和離,是你不想跟我過了吧。」

對方喜歡的是霽安那樣風趣瀟灑的人,自然跟他這樣木訥無趣的人只是湊合。

林章心平氣和道︰「縣主看不上我也無妨,你真心想要和離,在下也不會攔著不允,反正……」令人不悅的念頭一閃而過,「算了……」林章當下轉身要走。

魏蘊見他似是真心不想跟她過了,才慌了神。

「林章,你給我站住——」

「林少彥——」

眼看著林章要進店里了,魏蘊深吸一口氣,猛地撲上去從身後一把抱住了他︰「——別走。」

林章被她撞得往前傾,差點栽倒,頓時也一怔,道︰「松手,這樣成何體統。」

「我不管,總之你不準走。」

雖是大晚上,四周都沒什麼人,但這麼拉拉扯扯也確實不太好看,林章拽不開她,只好道︰「行,我不走了,你放開我。」

「那你轉過頭來。」

林章被她死死抱著,人都有點發僵,無奈之下,只得轉過頭去,然而下一刻,他便瞳孔震顫著動彈不得。

因為魏蘊正毫無顧忌地,勾著他的脖子,在大街上,把唇貼了上來。

(五)

這家館子離皇城近,離他們府上也不遠,夜半清風吹拂,明月伴行,倒也愜意,當是飯後消食,兩人索性乘月徒步而歸。

只是,賀蘭瓷看著摘了官帽,頭上戴著一支張牙舞爪發簪的陸無憂,不由道︰「你一定要戴著那個嗎?」

陸無憂道︰「不是你覺得襯我?」

賀蘭瓷有些一言難盡,襯倒是真的襯他,就是著實夸張,也難怪林章剛才看見表情那麼驚奇。

陸無憂繼續道︰「其實我跟他講過。」

賀蘭瓷疑惑︰「講過什麼?」

陸無憂慢慢悠悠道︰「回京敘舊嘛,原本是想跟他談談在晃州的趣事,結果聊著聊著,不免談及夫人在晃州與我琴瑟和鳴,夫妻恩愛,對我生死相許之事,譬如趴在我身上哭著喊著說……」

賀蘭瓷越听越不對勁︰「你……」

陸無憂笑道︰「怎麼了?我跟其他人也說了,不是單跟他說的。」

「……!」

半晌,賀蘭瓷無奈道︰「沒什麼,你想說就說吧,但是……」她很認真道,「陸大人,你這樣,將來致仕了恐怕會沒有朋友。」

不過辛苦了一天,也總算回到府里。

如今的陸府里除了玉蘭樹,還新栽了其他樹苗,長成之後,連綿成蔭,從府外就能看見樹影婆娑,影影綽綽。

陸無憂還著人新挖了池塘,丟了好些魚苗,布置了假山怪石,嶙峋而立,又新修了涼亭和水榭,夏日坐于其中,可玩賞游魚細石,可乘涼吟風弄月,總之府邸越發似模似樣起來。

都這個時辰了,自然除了沐浴就寢,也沒別的事了。

兩人換了干淨寢衣,準備上榻前,陸無憂意有所指地提醒她道︰「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賀蘭瓷此刻正梳攏著微濕的長發,輕道︰「沒忘,你等我一會。」

鍛煉了這麼久下來,外加陸無憂還給她找了幾本稱為「武功秘籍」、「內功心法」的小冊子,要她照著練,雖然賀蘭瓷仍未能飛檐走壁,但確實已不怕別人以武威脅,偶爾還覺得自己能捉捉小賊。

近月,她發現自己體內漸漸有了一股微弱的熱氣。

現在正根據陸無憂的指點,試圖將熱氣外放,弄干頭發……

但好像確實不是那麼容易……

她搓了半天,頭發還是有點濕。

賀蘭瓷嘀咕著抬起頭,妝台前的銅鏡里,能看見陸無憂長身玉立倚在床柱旁好整以暇等她,青絲披散,一雙桃花眼睨過來,眼波如醉,正肆無忌憚地散發著勾人的意欲。

她用梳子捋頭發的手都不禁一停。

陸無憂啟唇,一字一句慢慢道︰「明日休沐,可以不用上衙,今晚睡遲點也無妨。」

「瓷瓷。」他換了稱呼,音色也低下來,和他的笑容一般,溫柔繾綣中透著一分妖里妖氣,「所以,你想怎麼玩弄我都可以。」

賀蘭瓷︰「……」

真是久違的說法。

但她心髒加快跳動,搏動激烈,耳尖隱約也開始發燙,臥房里燭火躍躍,在男人溫潤的輪廓上濃淡涂抹,賀蘭瓷也好像被蠱惑到了似的。

算了,不梳了……

賀蘭瓷放下梳子,挪步過去,很自然地伸長了手臂,微微仰首。

陸無憂極配合地低下頭,眼睫低垂,唇畔泄出些笑意,像合該如此一樣,契合地吻到了一起。

以前親得熱烈,現在親得纏綿。

當初賀蘭瓷確實不太會親,這麼多年過去,親了不計其數次,自然也今非昔比,比如她現在就知道不止自己口中被逡巡時會顫栗,她伸舌頭進陸無憂口中時,他也同樣會。

鼻腔里發出些低沉但又煽情的聲音。

陸無憂嗜甜,口味一直沒變,過去她就覺得他那張時常胡言亂語的嘴品嘗起來意外地帶點甜味,後來又疑心是自己的錯覺,畢竟人的嘴不可能因為吃糖吃多了就帶甜味。

可……

賀蘭瓷半闔著眼眸……現在她確實覺得唇舌間若有似無縈繞著淡淡清甜,像陸無憂身上的味道,她不自覺地又更纏緊了一點舌尖。

陸無憂滾燙的手指托著她的腰際,似乎想把她往上抬一些。

但賀蘭瓷已經踮起腳尖了,手臂也掛在了陸無憂身上,幾乎身體重量全部依附于他,鼻端亦盈滿了他的氣息,間或松唇呼吸,但下一刻,又會緊貼到一起,糾纏著嬉戲、逗弄,賀蘭瓷的身子都開始漸漸發熱,攀在陸無憂背脊上的手指也屈屈伸伸,在他背後若有似無地撓動。

陸無憂托她托得更緊。

賀蘭瓷腳尖都快挨不著地了,寢衣下的胸膛起伏,因為貼得太近,甚至有些被擠壓到,呼吸越發不暢。

她悄悄睜開眼楮。

陸無憂的眼眸還被睫羽覆蓋著,親吻時露出的側顏格外認真,賀蘭瓷原本想說陸無憂至少讓她的腳站在地上,可這麼望去時,心尖一軟,猶豫間,已經被陸無憂整個抱起。

賀蘭瓷短促叫了一聲,倉皇下,寢鞋落地,只能赤足踩上了陸無憂的鞋背,唇卻還貼著。

她輕咬了他的下唇。

陸無憂輕笑一聲,跟她玩鬧似的互咬了一會,才放開她的唇。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打聲招呼!」

「想抱抱你。」他輕聲說著,松開一只手,唇在她的耳際游移,手卻沿著微敞的襟口向下,似乎在聞她身上的馨香,又似乎在檢查她沐浴有沒有洗干淨。

賀蘭瓷呼吸凌亂。

陸無憂輕喘著道︰「對了,要試點新鮮的嗎?」

賀蘭瓷︰「……」

提起這個,就不得不提到,當初花未靈送賀禮時,送來的那個小紅箱子。

曾幾何時,賀蘭瓷對著那個小紅箱子里放著的東西面紅耳赤,淡定不能,當時絕想不到有朝一日能拿出來對著書冊一個個試著用。

……其實她真的不大記得了。

但陸無憂記性確實好,回上京沒多久,就找人翻了出來,東西未曾用過,都還新著。擺進臥房里,賀蘭瓷見到,還愣了好一會。

陸無憂狀似隨口道︰「要試試嗎?反正都是現成的。」

賀蘭瓷雖然已今非昔比,但對未知仍有一絲忐忑︰「這些……到底是怎麼用的?」

有的她大致能猜到,但有的確實看不出來。

陸無憂用指節抵著下頜,思忖道︰「其實我也不完全清楚,可以……」他望向她,「邊研究邊試試看。」

賀蘭瓷未雨綢繆道︰「不能光在我身上研究……」

陸無憂很慷慨笑道︰「在我身上也無妨。」

賀蘭瓷一個個拿起,端詳了一會,揣摩著用法,不自覺臉頰微紅道︰「……是不是不太正經?」

陸無憂振振有詞道︰「這本來就是天地間最正經的事之一了,如今不過是增加些趣味罷了。」他拿起一顆內部空心形如銀珠的小鈴鐺,其下還拴著細細的鏈子,指尖輕晃,有些沉悶的水流聲,拿在手里沒一會,就開始發熱,「這個倒是有趣。」

賀蘭瓷也接過,奇道︰「是拿來捂手的嗎?但也太小了……」

陸無憂欲言又止道︰「……我覺得可能不是。」

賀蘭瓷︰「……?那是做什麼。」

當然,後來沒過多久,賀蘭瓷就在羞恥中,知道是怎麼用的了……也逐漸地知道了,其他亂七八糟的小器物是拿來做什麼的。

然而即便如此,听到陸無憂這麼說,她還是不由緊張道︰「……你要試什麼?」

陸無憂親了一下她的鼻尖道︰「沒什麼,就是那天翻出件舊衣服,所以想來懷個舊。」

賀蘭瓷疑惑道︰「還有什麼懷舊的?」

她不由想起,他們當初回青州,去江流書院時,問山長要的那兩身天青儒衫,回去之後,那兩身衣衫就被他們弄得髒污不堪了。

陸無憂惡趣頗多,行事時叫她「姜小姐」,還要賀蘭瓷配合掙扎。

她盡力配合,忍不住笑出聲時還被陸無憂挑剔不夠認真再來一次……她只好努力忍笑,端著面如霜雪的臉用心再來一次,雖然認真想起來,還的確是挺刺激的。

有時候覺得不止陸無憂遺憾,她也隱約覺得,當初兩人對面三年,光顧著陰陽怪氣對方,確實有些浪費了。

正想著,陸無憂把她放在榻上,已起身離開。

不一會,陸無憂再回來,已身著緋羅袍,腰間是光素銀帶和藥玉佩,帽檐覆蓋著銀葉簪花。

賀蘭瓷一怔道︰「這不是……」

恍惚間,時空交錯,似乎回到那年陸無憂剛中狀元,春風得意穿著狀元吉服御街夸官時的模樣,她剛心頭一動,突然見到另一樣物事,立刻月兌口道︰「你把它拿過來干什麼!」

說著,賀蘭瓷迅速起身,緊張極了去接她的嫁衣——她確實把它供起來了。

「你當初不是還遺憾只能穿一次嗎?」

陸無憂又理了理自己微皺的襟口,道︰「早想看你再穿一次了,順便懷個舊,再……」他跟變戲法似的拿出兩根紅燭,放在條案上點燃,「補一個洞房花燭。」

賀蘭瓷抱著她裙尾曳地輝煌耀眼的大紅嫁衣,也稍微有一點動心。

仔細想來,兩人初次,雖然穿得很像那麼回事,可實際卻是迫不得已。

真正新婚洞房時,卻又什麼都沒做。

而且這裙子確實很漂亮。

「那你等我……」賀蘭瓷小心翼翼把嫁衣放到一旁,開始翻箱倒櫃找她收起來的妝奩匣子,「涂點脂粉,還有……盤個發髻。」

這時換陸無憂怔愣了︰「你只是穿上便已經……」

賀蘭瓷道︰「不行。」然後開始忙活起來。

陸無憂仿佛看見那個認認真真給自己準備嫁妝的姑娘,並非期待中的婚事,仍然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甚至有些慶幸——慶幸自己凡事盡力的性子。

至少給了她一個還不算差的婚儀。

陸無憂等她換上嫁衣,才漫步過去,手指流連地掬起她一頭潤澤如瀑的青絲,道︰「發我幫你盤吧。」

賀蘭瓷對著銅鏡,學著她表姐的樣子在臉上搗鼓,同時懷疑道︰「你會盤女子的發髻嗎?」

陸無憂輕笑道︰「說什麼呢?我不是無所不能。」

片刻後。

賀蘭瓷看著鏡子中自己古怪的發髻,篤定道︰「你確實不會。」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道︰「這不是挺好的嗎?」

賀蘭瓷用手掌比劃道︰「感覺快要沖到天上去了。」

陸無憂試探道︰「……飛天髻?」

賀蘭瓷提高聲音道︰「那也不是筆直的一根朝上啊!」

陸無憂沉吟道︰「無妨,明天我就讓它叫飛天髻。」

賀蘭瓷道︰「……陸閣部,你這是濫用職權。」

陸無憂道︰「嗯,沒錯。賀蘭御史後天盡管去彈劾本閣部。」

他還在伸指她的發髻上彈了一下。

「……」

賀蘭瓷深吸一口氣道︰「反正也是你看,待會也是你拆……」

「說得很對。」陸無憂笑著抱起她,低頭看著懷中精心妝點後,身著大紅嫁衣,美艷妖嬈不可方物的女子,輕聲道,「是我的新娘子。」

賀蘭瓷窩在他懷里,小心注意別壓著裙褶,突然看向紅燭道︰「要不要把燭火滅了?」

「嗯?」

她清透的眸子又望向陸無憂︰「我剛才想起我們當初……」

陸無憂立刻會意,配合地隨手將燭火滅了。

四周沉于黑暗,他把賀蘭瓷小心放在床榻上,自己也翻身上榻,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臉龐近在咫尺,氣息交纏,他揚起唇角,喉結輕滾道︰「……賀蘭小姐,怎麼辦?」

賀蘭瓷又有點想笑。

她手指勾住他紅袍里雪白的襟口,回想著自己當初是怎麼說的……

話到嘴邊,賀蘭瓷凝望著眼前面龐清逸的俊俏郎君,身體也有些酥軟,唇瓣一抿,她將他拉低了些,附唇到他耳邊,吐氣道︰「都這樣了,你還問我……」她眨著眼楮,輕笑道,「陸公子,我想……」

後半句話已瞬間淹沒在了陸無憂驟然襲來的親吻中。

(六)

幸虧第二日休沐,不用早起。

當然公務繁忙起來,休沐與不休沐的差別只在于去衙門的早晚,賀蘭瓷也不過比平日多睡了一個時辰,就打算爬起來,不想還未動身,便被人撈過來,又按在懷里好親了一會。

親得她兩條腿都不住掙動,陸無憂按著她,語氣懶散道︰「你別動了,不然待會真走不了了。」

賀蘭瓷意識到什麼,輕聲道︰「要我幫忙嗎?」

陸無憂道︰「不必,讓它自己消停吧。」他就著這個姿勢,撐住手臂坐起來,居然還叨念了幾句,「紅塵醉死溫柔鄉。」

賀蘭瓷在他唇上親了一下,便先爬下去穿衣了。

「……不過我是真的打算上奏,小懲大誡,免得來年考評又要頭疼。」她斟酌道,「還有刑部給事中的人選你再考慮一下。」

陸無憂笑笑道︰「行吧。」

通政司一大早就收到了賀蘭御史送來的彈章,抄錄的官員亦是發愣。

「小賀蘭大人這是……」

「你沒看錯,她在彈劾陸閣部,覺得他對考評不過的官員懲戒過于寬松,不能叫底下官員引以為戒,建議直接罰俸停職,嚴重者貶官。」

「……這,還要呈報給內閣嗎?」

「不然呢?」

通政司幾位抄錄官面面相覷,心里都在嘀咕。

她上彈章,陸閣部知道嗎?這是夫妻吵架了?還是……什麼他們不能了解的情趣?

「就……照抄吧。」

賀蘭瓷仔細看過卷宗,去刑部大牢提審了犯婦,又親自去那戶人家附近走訪,因為還有別的事務要忙,斷斷續續查了足有月余,才算弄清楚事實……私通是假的,有人蓄意不軌,栽贓嫁禍是真的。

等案子差不多水落石出,賀蘭瓷才算正經休沐了一日。

表姐姚千雪算著日子照例又來探她,即便為人婦為人母,也不能阻止她打听上京熱鬧的心,賀蘭瓷從她這里得知了不少舊人舊事。

譬如當年那位雲陽郡主,後來總算遠嫁了另一位藩王,大抵是為了離開上京這個傷心地,安定伯小姐倒是至今未嫁,不知是否因為過去陰影。

還有個不大不小的風波,前曹國公世子瘋瘋癲癲了數年一朝醒來,似乎對家人胡亂說了些什麼,不過話未說完,他人又暈了過去,至今未醒。

賀蘭瓷總懷疑是陸無憂的手筆。

陸無憂對此笑而不語,只說︰「別關心他了,來關心關心我們的兒子吧,捷報頻傳呢。」

阿歸認祖歸宗之後,在上京待了一陣子,對固守京畿實在沒什麼興趣,干脆去了邊關打北狄,戰績斐然,還抓了在工部掛名的倒霉周寧安一並去,負責研究攻城器械。

唯一沒什麼長進的大抵是賀蘭瓷的親哥賀蘭簡。

似乎無論時日如何變更,他都是一樣的,不求上進,且由于妹妹和妹夫太過上進,他現在日子格外愜意,還入贅了門不錯的親事,上回賀蘭瓷看見他又不知哪抱了只花紋斑駁的小貓,正和她的新嫂子一塊快樂地逗弄著,賀蘭簡傻樂,他媳婦也傻樂,看見賀蘭瓷還招呼她一起來逗貓。

賀蘭瓷有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抱錯了。

然而他與她爹賀蘭謹樣貌確實又有幾分相似,只是脾性沒學到半分,她爹如今還在益州鞠躬盡瘁,恨不能為大雍出盡最後一份力,賀蘭簡連家業都不怎麼過問……要說是小時候她爹對他們兄妹倆不聞不問,才導致他如今這樣,但賀蘭瓷卻與他截然相反……總之,是個不解之謎。

陸無憂則安慰她道︰「這世道有上進的人,自然也有不上進的人。你兄長這樣,不管別人如何評價,至少他自己是逍遙自在的。」

賀蘭瓷休沐,陸無憂也抽出一天空來,說著要不要帶她去看看蓮花潭,或是廟會煙火。

她很誠懇道︰「留在府里吧。」

以往想去,是因為天天待在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現在不同,天天在府外忙碌,留在府里閑散度日,反而成了稀罕事。

陸無憂笑笑道︰「也好,馬上入夏了,可以去水榭坐坐。」

建好之後,賀蘭瓷還是頭一回過來看,坐在廊下,水風輕緩,水榭旁有剛長成的垂柳,垂絲入水,水面清澈如鏡,碧波輕漾。

陸無憂道︰「是不是還不錯?我堂舅幫忙修的,花的銀子不多。」

她看了會池塘中悠然自得的小魚,忍不住道︰「今年會試是你主考,那……」

陸無憂敲敲廊柱︰「你怎麼這還要聊公務。」

賀蘭瓷噤聲道︰「……那就不說了。」

陸無憂也一頓,道︰「算了,你想聊就聊吧。」

賀蘭瓷道︰「我發現我確實還是比較喜歡忙起來的時候。」

陸無憂奇道︰「這還需要發現?」

賀蘭瓷被他一噎,看向遠處,轉口道︰「但也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時候。」

陸無憂又敲了兩下廊柱道︰「賀蘭大人,知道我愛听,都會用這種話哄我了。」

賀蘭瓷坦然道︰「說點實話罷了,沒有在哄你。」

陸無憂笑著站起身,拍了一下水榭中間一個突兀的圓桌,只听 嚓兩聲機括運轉,從下面浮起了一口銅鍋,他漫聲道︰「就知道你在這坐不住,所以特地叫人做的,回頭未靈來了也可以用。」

……還真是古董羹無處不在。

然而賀蘭瓷也確實喜歡。

很快,廚房里就端來了切好的菜,春暮夏初的晴好天里,坐在水榭中,听著風聲水聲,吃著咕嘟咕嘟熱乎乎的古董羹確實很有偷得半日閑的快意。

賀蘭瓷捋著頰邊碎發,剛抬眼,突然見陸無憂從懷中取出一個淺粉的錦囊放在桌上。

似是從廟里求的,她有點意外。

因為陸無憂這個人,不大信神佛,她偶爾去廟中進香,陸無憂也只接送她,並不入內。

「……是廟里的?」

陸無憂點頭道︰「是回禮,我也沒想到我發現得這麼遲,打開看看。」

賀蘭瓷微微迷惑,她拆開錦囊一看,里面放了張緣箋,陸無憂飄逸的字跡認真寫著四個字。

——願許來生。

賀蘭瓷一怔,不過很快她摩挲著緣箋,笑起來︰「這麼肉麻,這都不像你了,不過……」

陸無憂道︰「不是你先肉麻的?」

賀蘭瓷︰「……?」

陸無憂把他自己天天佩的荷包放在桌上,道︰「你不會忘了吧。」

賀蘭瓷只一眼就想起來了,不過佯裝記不得道︰「嗯?你讓我想想?」

陸無憂直勾勾看向她︰「你最好想起來。」

賀蘭瓷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隨手打開那個荷包,里面放著的緣箋早已泛黃,她的字跡,工工整整寫著四個字。

——願君無憂。

「這哪里肉麻,陸無憂不就是應該無憂無慮。」

此生無憂,來生無憂。

「想起你是什麼時候送我的,我還天天戴著,就覺得肉麻得不得了。」陸無憂拿起那個淺粉的錦囊,低聲道,「所以你到底願不願意?」

賀蘭瓷道︰「有筆嗎?」

「嗯?」

「只許來生才不像你,要許不是應該寫上生生世世嗎?」賀蘭瓷笑著道,「那我也是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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