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賀蘭瓷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視死如歸的表情, 反倒顯得很坦然,或者說有些?釋然。
只是被那雙清光灼灼的眼?瞳這樣看著,任何人都無法平靜。
賀蘭瓷察覺到陸無憂聲?音低啞, 抬起?手慢慢覆蓋上?陸無憂的手背, 因為緊張,她的手心也有一點微濕, 在?雨水密匝降臨的潮.濕夜晚, 似有些?許化不開?的粘.稠。
她的語調好像也黏糊了起?來︰「……沒人讓你當聖人。」
又很輕, 像夢里?的聲?音。
陸無憂感受到她手掌柔軟的緊貼,長睫在?掌心覆蓋下眨動, 撩撥而過,過往沁涼寒玉似的指掌也帶了點撩.人的熱度。
賀蘭瓷的模樣雖然緊張, 卻沒有顫抖, 也不顯得畏懼。
「我想當不行麼?」他聲?音仍舊沙啞, 克制著開?口, 「但是……我真的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停下來。」
這是種沒法與之交流的煩惱。
陸無憂自然想和她親近。
倘若他們還是成婚前的關系反倒好辦, 賀蘭瓷對他不會有什麼顧及,態度也很自然,所有的反應都是最真實?的,他大可以去改善——有的是迂回的辦法。
可現在?不一樣,他們桎梏在?這被迫締結的關系中, 對于賀蘭瓷這樣的人,由于他們的關系,以及他盡職盡責的行為,直接結果是導致他所說的話,所提的要求,其實?不自覺地都會帶上?威逼和脅迫, 一種挾恩圖報式的——這是他之前也沒料想到的。
縱使她能接受他的離經叛道,現階段還是觀念傳統。
賀蘭瓷按著他的手掌,感覺到陸無憂的動搖,在?生出火氣之余,莫名還有幾分?說不出的心疼。
這可真是見鬼了。
她覺得或許還是挑釁比較好用。
「陸大人,當初怎麼都不見你這麼多顧慮,你真這樣下去……」賀蘭瓷拖著聲?音道,「我恐怕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了。」
陸無憂︰「……?」
他移開?了手掌,和賀蘭瓷的視線對上?。
陸無憂緩緩吐字道︰「你哪學的激將法?」
賀蘭瓷道︰「有用就行,所以到底有……」
陸無憂的唇已經無法抑制地堵上?了她的嘴。
只是親吻依舊含著絲絲縷縷的隱忍克制,是種很纏.綿的親法,不大激.烈,卻透出幾分?珍重來,賀蘭瓷直著身?子,曲著雙膝,任由他慢吞吞地親了一會。
不知多久,陸無憂松開?唇,按住她的肩膀,微微側開?臉,聲?音越發沙啞道︰「那你可以重新認識我一下,我就是顧慮比較多。」
賀蘭瓷被他親得臉頰微紅,略垂了眸子道︰「那你還口口聲?聲?說想讓我自由,明明你自己都不自由。」
陸無憂轉回點頭,語氣古怪道︰「這和自由有什麼關系,我的自由又不建立在?你的……」他語焉一頓,「你覺得我在?煩惱什麼?」
賀蘭瓷也不打算再和他好好講道理了,一字一句道︰「你•想•太•多•了。」
陸無憂定?定?看她。
賀蘭瓷這時也抬起?眼?楮來,和他對視著,分?毫不讓。
窗外伶仃的月光灑在?她皎潔美麗的面龐上?。
這當真是個漂亮至極的姑娘,她的美在?不同環境下都各有風姿,但此?刻看去,因為熠亮而堅韌明澈的眸光,竟有了幾分?驚心動魄,像畫卷上?的美人被點楮之後,生出精魄,活了過來。
陸無憂和她就這麼靜靜對峙了好一會。
莫名想起?在?青州時,他倆也常在?無人察覺的時候,這麼挑釁地看著對方?。
但那時候他心無旁騖,不像現在?這樣,心猿意馬到無以復加。
如同窗外劈啪作響的雨滴,不斷在?窗沿,地面,屋頂上?跳躍著砸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逐漸地合成了一道驚響。
那些?自尋煩惱的堅持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甚至有一刻,陸無憂也在?想,到底什麼才算是尊重她的意志,他們生來不同,境遇不同,他盡己所能想要給予的最好的——自由與選擇——可能于她而言,也是種煩惱。
賀蘭瓷的努力和困惑他也看在?眼?里?,並不是感受不到……之前覺得她刻意,但可能刻意的不是賀蘭瓷,是他自己的心。
他認為適合的,也不一定?是正確的,在?這方?面他確實?沒什麼經驗,也許順其自然反倒是最好的。
陸無憂輕吁了一口氣,按著她的肩膀漸漸使了些?力。
他也已經忍耐地近乎于有些?痛苦。
可最後,陸無憂還是又問?了她一次︰「你不跟我履行這些?,我也不會生氣,不會有怨言,不會對你有什麼意見,沒必要把它當成義務,你確定?……」
賀蘭瓷指尖攥緊袖口,紅著臉在?他問?出口之前道︰「……你先前問?過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麼。」
陸無憂默了默。
他也記得。
賀蘭瓷努力用平和的語氣克服羞恥心,學著陸無憂的語調鎮靜道︰「也……沒有那麼,你……一點就行。」
——這話卻令人不能鎮靜。
陸無憂不自覺喉結滾動了一下。
「賀蘭小姐。」他喚她,幾乎是情不自禁道,「我覺得你以後還是別這麼說了。」他按著她的肩膀往下壓,「別說做聖人了……」長長的嘆息聲?從陸無憂的肺腑間被壓了出來,「我連人都不想做了。」
「——你說得對,腦子什麼的,暫時不要了。」
話音未落,賀蘭瓷在?下一個瞬間,便被他親到手足無措,睜大了眼?楮。
她剛才還以為自己已經有點親習慣了,但事實?上?並沒有。
方?才陸無憂只是單純在?逗弄罷了,現在?的親吻卻是全然不同,呼吸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急促起?來,艷紅染霧的水氣蔓延上?眼?瞳,她唇.齒間只能發出些?細碎又難以言說的聲?音。
輾轉間,寢衣也逐漸變得松松垮垮了起?來地。
陸無憂持續不斷親著,直到賀蘭瓷有些?發懵,才似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般,道︰「你說我話少會更討人喜歡,是認真的嗎?」
賀蘭瓷懵懵地看他,口.唇間還殘留著他的氣息,死活也沒想到話題能突然岔開?到這里?。
「我隨口說的。」
陸無憂神色松快地又親了她兩下,道︰「所以你不覺得我話多?」
賀蘭瓷喘著氣道︰「也不是不覺得,就是……話少了就不像你……」她還未說完,突然驚叫了一聲?,陸無憂此?刻感覺起?來微涼的長指正觸踫到了她的肌膚。
陸無憂親著她的唇角,啞聲?緩慢道︰「我能……」
賀蘭瓷的臉「騰」一下燒起?來。
這些?日子他的忍耐和克制,讓她一下子忘了陸無憂這張口無遮攔的嘴,完全不分?場合也不分?時間地點,尤其和她親近的時候,經常會問?出一些?讓人羞恥無比的問?題。
賀蘭瓷當即口氣不善道︰「你最好識相一點,不要再問?我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和同不同意了。」
不然她很可能會和她的羞恥心一起?陣亡。
再拖著陸無憂一起?同歸于盡。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挑起?眉梢道︰「不需要允許,是不是意味著……什麼都可以……」
賀蘭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好在?陸無憂似乎也已經得到了答案,賀蘭瓷連忙抬手抵住了唇,更多的水汽在?一瞬間涌上?了賀蘭瓷的眼?眸。
陸無憂的聲?音便又顯得喑啞克制了起?來,他低聲?道︰「你不讓我問?,但有什麼想跟我說的……還是要直說,沒必要不好意思。」
賀蘭瓷想說現在?就……但她只咬了咬自己素白緊繃的手背。
陸無憂見狀,道︰「你怎麼這時候就開?始咬自己了,我還什麼都沒做呢,只是踫踫你而已。」
他確實?只是在?用手指踫踫她。
賀蘭瓷忍不住道︰「我覺得你這句話有問?題……」
夜似乎已經更深了,只有綿綿不斷的雨滴還在?不分?晝夜地發出聲?響,擾人清夢,拂來清爽的涼意,但屋內倒很氣息溫暖,甚至有些?過分?溫暖了。
遮掩在?雨水聲?中,有一些?微妙的聲?音,不大分?明。
陸無憂垂著眸子,又親了親她微轉過去的側臉,道︰「我這不是……禮尚往來,你也不是沒對我做過。」
賀蘭瓷只好松開?手背,轉而緊咬住嘴唇,道︰「這怎麼一樣……」
不知不覺間,她臉已經紅透了,甚至還想咬他。
陸無憂卻又靠在?她耳邊音色魅.惑的低語了兩句。
賀蘭瓷捂著眼?楮道︰「你別說了!」
偏偏陸無憂還很慢條斯理,好像這時候他突然就不急了。
——但除了踫踫她,又什麼也沒做。
「你也太緊張了……」陸無憂又低聲?道,「不然……」他聲?音越發壓低下來,低的幾乎只有賀蘭瓷能听見。
賀蘭瓷本來還沒想太多,他這一說,她腦海里?一瞬間想起?了當初陸無憂舅母給她的東西,又想起?了她給他幫忙時所見所感。
突然有一絲的,不太確定?。
「你確定?是這樣……?」
陸無憂氣息不穩道︰「不然呢?」
賀蘭瓷咬著唇道︰「不太可行吧我覺得……」
陸無憂安撫似的親了親她的肩窩,道︰「不是都已經經過了。」
賀蘭瓷道︰「但那時我不記得了!」
陸無憂頓了頓,道︰「我也記不清了,但應該沒問?題的……賀蘭小姐,你要相信自己。」
賀蘭瓷絲毫沒被他鼓勵到,只想說︰「我覺得這是我努力也沒用……」
陸無憂再度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賀蘭瓷耳垂滾.燙。
面前的陸無憂桃花眸半垂著,長睫覆蓋眼?瞼,遮掩住轉深的眸色,清逸似泉濯的清俊面龐浮現出了妖異的紅,連眼?尾都染了抹胭脂色,眉心微擰,因忍耐而整個人繃得很緊,仿佛箭在?弦上?。
「你還蠻主?動的……」
賀蘭瓷︰「……?」
隨著賀蘭瓷的一聲?驚叫,她眼?瞼下熱意滾滾,似斷了線的玉珠。
陸無憂把她拽起?來,臉龐靠近過來,居然還有功夫幫她吻淨眼?淚,她的唇瓣在?緊咬中出了血,下一刻便被陸無憂拉住了,他道︰「你別咬自己了,咬我吧……」
還把手臂伸了過去,放到賀蘭瓷唇邊。
好像很慷慨大方?似的。
明明……賀蘭瓷覺得,現在?更慷慨的是自己。
陸無憂甚至還要跟她討價還價,這合理嗎!
她意識昏聵地月復誹著。
***
在?賀蘭瓷神思亂飛之際,屋外的雨倒是更大了,遮天蔽日,激烈無比地砸在?屋頂上?,發出 里?啪啦的聲?音,似乎一刻不肯停歇,翻來覆去地濺出大朵大朵的水花。
就連屋頂的磚瓦,都仿佛承受不了一般,輕顫著發出瀝瀝簌簌可憐巴巴的聲?響。
岌岌可危似的。
上?京沒有宵禁,如今還在?外頭的人們,也都焦急地忙著躲雨,感慨上?京這場雨實?在?是太大了,似乎幾個月都未見這麼大的雨。
「瞎說!我看幾年都沒這麼大的雨!就跟從來沒下過雨似的!」
「這你就夸張了吧!這麼大的雨,下肯定?是下過的,只是記得不那麼清楚了而已……你讓我想想……」
「這曬得衣服恐怕都難干了。」
「別說這個了,這麼大的雨不會把田地又給淹了吧……這可剛決過堤啊。」
至于陸府里?,最慘的約莫是院中剛長高?沒多少的小樹苗和新開?的小黃花,小樹苗顫顫巍巍搖搖晃晃,被狂風卷急著左搖右擺,枝丫亂顫,樹木軀干都有點不穩。
而院子里?新種沒多久的花,這時剛開?了些?許,尚未連成片,有些?還含苞待放,有些?花.蕊半闔,此?刻全都被急驟的雨露摧殘得蔫蔫巴巴。
霜枝熟睡著,也被這驚天動地的暴雨驚醒。
她對這種程度的雨和賀蘭瓷一樣心懷陰影,時不時就想起?當初賀蘭府上?漏雨的屋頂,擔憂地抬頭看了一眼?,又透過窗稜看著院中的樹和花,還糾結了一會要不要去遮擋搶救一下,最終實?在?是太困了……她在?溫暖且不漏雨的屋內選擇放棄,心道,還是接著睡吧。
只是躺下去之前,霜枝嘀咕了一句,希望這花別被雨打壞了才是。
***
不知道過去多久,賀蘭瓷覺得困極了,眼?楮都快睜不開?了。
陸無憂用手指輕輕拂開?她額頭汗濕的發,聲?音溫柔,然而尾音卻蠱惑地上?挑,帶著些?許薄喘聲?道︰「我保證,這是……」
賀蘭瓷一動不動地平躺著,看著面前他輕輕比劃的那一根手指,很無力地艱難地抬起?手,按住他的指,低著眸,聲?音沙啞道︰「我困了,想睡會。」
她突然想通,這本來該是她已經熟睡的時間!
不是她鍛煉的問?題!
陸無憂見狀,雖然仍未足夠,也不勉強,只緩了緩呼吸,稍稍撤開?身?,和她離開?一定?距離,過了一會,才執起?她那只無力而柔軟的素手,在?微微泛粉,略窄的指尖輕吻了一下,才道︰「好吧,那你睡會,但你稍微體諒一下……」他頓了頓,解釋,「我真的沒有隱疾。」
他其實?還想再更多親昵一點,但又覺得現階段還是保持適量的距離比較好,免得……
賀蘭瓷已經充分?了解了。
簡直不能更充分?了。
她撈過薄衾給自己蓋上?,又用另一只手按著自己的眼?楮,仍然有幾分?……不是,許多的羞恥,身?體都開?始往被褥里?蜷,血色蔓延過耳尖,全身?上?下都跟散了架似的,提不起?半點勁。原本還想數是幾,卻發現根本數不清楚。
賀蘭瓷忍不住抄起?旁邊的軟枕,把臉悶進去,綿長地呼吸著。
但下一刻,又想起?,這東西,好像還曾經被用作什麼用途,頓時又有些?無法直視,剛才也分?不清耳畔到底是雨聲?更多,還是陸無憂的聲?音更多。
這種時候,他聲?音遠不像平時清潤干淨,風度翩翩。
透著和那雙桃花眼?匹配的蠱惑意味,似乎還帶著些?細碎的笑意,那些?笑意低沉,喑啞,捉模不定?,像從肺腑間涌出來,伴隨著淺淺的氣息,勾人魂魄。
而且他真的說不出什麼好話來,有誰會想在?這種時候被夸——
賀蘭瓷把腦袋悶得更進去了。
還沒悶一會,就見兩根長指伸過來,扯著她的軟枕道︰「別悶壞了……我剛才不太理智,我道歉,我現在?冷靜了一下,你……痛不痛,要不讓我看一下。」
賀蘭瓷看見他的手指,也無法直視。
只悶聲?道︰「……沒事,不用。」
陸無憂的聲?音又傳過來道︰「你剛才都快哭崩潰了,我有點擔心。」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現在?就不用來虛假的擔心了吧……」
那會,她是真的已經記得不那麼清晰了,本來就是神智模糊的情形下,只殘余著一星半點的片段,但現在?不一樣,每一時每一刻都格外清晰。她開?始逐漸想起?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哭。是等到了一定?的臨界點,眼?瞳便會不自覺地分?泌出淚液來減緩體感。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道︰「跟你說了,我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停下,賀蘭小姐……我是個人,不是個物件,這種事沒法控制的。」
話音未落,賀蘭瓷只感覺一盞燈被點了起?來。
天色尚且微熹。
剛才在?黑暗中還好,被燈光照耀下,她的一切仿佛都無所遁形,陸無憂甚至在?拉她的薄被,拽拽扯扯,很是過分?,賀蘭瓷死死拽住道︰「不用了!你把燈滅了!」
陸無憂隨口道︰「反正一會天就亮了。」
賀蘭瓷道︰「我知道,你不用看了!」
明明嗓音嘶啞,卻听起?來像是每一句都在?驚叫,陸無憂忍不住笑,道︰「但你自己又看不到,萬一傷了……我這是擔心你。」
賀蘭瓷道︰「萬一……我自己會上?藥!」她壓低了聲?,「你上?次給的藥還留著。」
陸無憂道︰「明明一開?始不是挺大膽的,怎麼這會倒害羞起?來了。」
賀蘭瓷悶聲?道︰「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是想做聖人麼?你的隱忍克制和顧慮呢……把燈滅了!」
怕把她惹急,陸無憂隨手真把燈給滅了。
四周沉于黑暗。
響了一晚上?的暴雨,終于在?這時候漸漸平緩下來,變成了涓涓細流,屋外潮.濕粘.稠的氣息逐漸減淡了些?許,但屋內卻反而顯得更為粘.稠了。
還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覺不出好聞不好聞,但很引人遐思。
陸無憂看著窗外,長睫輕眨,徐徐緩緩地開?口道︰「聖人什麼的,不做也罷,我人.欲這麼重,想要的又那麼多,怎麼可能做得了聖人。只要你不後悔就……」
賀蘭瓷本來背著身?,听見他聲?音,從悶悶的枕頭里?挪出腦袋,轉過頭來。
陸無憂的側顏被熹微的光勾勒,沿著高?挺鼻尖起?伏出好看的弧度,然而眸光卻有幾分?淡淡的……
賀蘭瓷打斷他︰「我才沒有後悔,就是……」她默默道,「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