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蕭南洵的心情很不好。
任誰籌謀了半個來月, 最後功虧一簣都不會心情好。
從?他奢靡寢殿里那張沉香木六柱飛檐的大?床上下來,蕭南洵有些疲憊地按了一下額頭,披上長袍, 赤足踩著鋪了金磚的地面, 冷聲道︰「把?人丟出去?。」
太監「喏」聲而進,瑟瑟發抖看著床上被折騰到半死不活的女子。
身後兩個小太監抬手抬腳, 把?人弄出去?, 另兩個宮女則手腳麻利地給床上沾了血的被褥換上新的。
昨夜二殿下從?韶安公主宴上回來, 就面色不善心情極差,這位被點中的選侍可就遭了殃, 哀吟了半夜,現下已是昏死過去?。
大?雍的皇子成年後便會出宮建府, 待到封王後再赴封地就藩, 早早就藩的往往是與皇位無緣的, 二殿下得帝寵, 自然不會如此——他甚至連大?婚都推遲了。
只是, 宮里出來的主子,這位著實是最難伺候的。
陰晴不定,喜怒難測不說,伺候得不好是當真會掉腦袋的,這時難免就羨慕當初跟著大?皇子出宮的宮人, 大?皇子宅心仁厚,最是良善,還很體恤下人。
當然這話?可萬不敢透露半點,不然被二殿下知道,只怕腦袋搬家。
太監正瑟縮著退出去?,門?外有侍衛進來, 俯身跪在?地上道︰「回稟殿下,屬下打探過了,賀蘭小姐似是已經平安回到了府上。」
蕭南洵那雙黑灰的眸子冷冷掃了過來,片刻後竟是笑了︰「她是怎麼回去?的?」
「這,屬下也……」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中了藥,還能在?天羅地網之下逃出生天。」蕭南洵輕叩掌心,笑容透出一股人的陰冷,「她難不成會飛?」
相思?無解無色無味,入口即生效,即便吐出來也沒有用。
蕭南洵確信,那藥已經下了下去?。
侍衛跪在?地上,冷汗幾乎要流下來,他動了動唇,不知道該不該說︰「……屬下還見到,那個陸狀元,今早拜訪了賀蘭府上。」
蕭南洵又叩了兩下掌心︰「他去?做什麼。」
「他和賀蘭大?人單獨在?書房里談的,屬下不知,但……似乎是和賀蘭小姐有關。」
蕭南洵幾乎瞬間便有了一個荒謬絕倫的猜測。
但不合理,無論如何都不合理,昨夜他們都那般搜捕了,他們怎麼還可能成事?
一個病弱文官,一個官家小姐,能有什麼用。
難道他們還遺漏了哪里?
蕭南洵手指難耐地屈伸了兩下,眼前閃過少?女那張言語難以描摹,精致到無與倫比的臉,幾乎瞬間便起了欲念,他對?這些美麗的東西?總是無法抗拒,可惜母妃總叫他忍耐。
忍耐,忍耐,他從?小忍到大?,真不知還要忍到何時。
他按著額頭,仿佛又想?起了在?清泉寺,被人推搡著欺辱,叫著鄙薄稱呼時的畫面,額角的穴位突突地疼痛著,蕭南洵不得不對?自己?說,清泉寺早被他從?上到下清洗過一遍,連寺廟都給推了干淨,今時不同往日,他沒必要再去?在?意那些事情。
蕭南洵閉了下眼楮道︰「去?,給我打探清楚了……順便,把?太醫院的李院判叫來,叫他帶上郊祀時的記錄,我有事要問他。」
***
陸無憂第二日準時來了,手里還拎了對?大?雁——納采用的。
他和賀蘭謹相談甚歡,賀蘭瓷見他二人出來時都面帶笑容,儼然一副師生和諧……甚至有些父慈子孝的感覺,至少?比她爹和賀蘭簡站在?一起像多了。
她爹目送陸無憂遠去?,滿意地捋須道︰「為父已經同霽安議過,此事宜早不宜遲,你?也耽誤了這麼些時候,還是盡早成親為好。他明日便會遣媒正式上門?納采,爭取下個月內換完禮書,請完婚期,不出三個月便能過門?。」
昨日還在?叫「陸修撰」,今日便改口叫「霽安」,他們感情突飛猛進得倒是挺快。
賀蘭瓷月復誹了兩句,隨後便回了屋。
在?屋外就見霜枝沖她擠眉弄眼,賀蘭瓷還愣著神︰「嗯?」
一推門?,便看見剛剛走出她家門?的陸無憂此刻正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並從?袖底取了幾個卷軸出來,對?她微微一笑道︰「賀蘭小姐,來得正好,我們商量一下婚事。」
賀蘭瓷︰「……」
她不由望了下門?口,又望了望陸無憂,想?起他那晚的飛行速度,似乎也很正常。
但就是……道理都懂,他為什麼這麼快。
陸無憂斂了下眸子道︰「……好吧,我也覺得這很失禮,可再約你?出去?又不知到幾時,只能出此下策。事急從?權,你?稍微體諒一下。」
賀蘭瓷也沒跟他計較,垂下眸子道︰「你?要商量什麼?」
「還挺多的。」陸無憂語氣平靜地洋洋灑灑道,「我現在?還住在?親戚府上,之前想?搬,但因為離翰林院近,便遲遲未動。既然要成親,肯定不能繼續住下去?。先?前托人看了幾處宅子,宅子的布局和地點圖上都有,你?挑一處喜歡的我先?買著。」
他又指了指另外幾張卷軸︰「這兩張是采擇之禮和納征的禮單,我找同僚參考了一下,既不會過于貴重也不會太失禮。當然我這里還有另外一份禮單,是單獨給你?添妝的。你?看看有什麼需要更改的,采擇之禮得現在?看,納征的聘禮倒是不急,我估計過文定至少?也得小半個月。」
陸無憂說時神色非常自然。
自然到讓人覺得新郎單獨跑來找新娘商量婚事,以及給新娘添妝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賀蘭瓷也被他弄懵了一會,不自覺地拿過禮單,看了一眼,然後回神道︰「……你?真的是才打算成親嗎?」
陸無憂挑了下眉道︰「昨天休沐日我忙了一整天。如果不出差錯,這會采擇之禮應該已經置辦的差不多了,明日便會由媒婆送到府上。」
如果賀蘭瓷是剛認識他可能看不出來,陸無憂現在?臉上就差掛著「我無所不能」五個大?字。
讓人非常想?懟他。
她定了定神,還是奇怪道︰「……為什麼都要你?來辦?還有為什麼不拿給我爹看?」
「交給我堂舅和舅母也不是不行,但依照正常三書六禮籌辦婚事的速度,你?覺得我們下個月能成上親?」陸無憂十分理所當然道,「我自會拿給賀蘭大?人看,不過畢竟是和你?成親,先?尊重一下你?的意見。」
「……下個月?」
居然還能這麼快嗎……
她表姐姚千雪明年初完婚,但提前一年便在?籌備婚事了,如今三書六禮剛走到請期,她爹說的三個月內已算是很快的了。
賀蘭瓷正想?著,就見陸無憂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了她的肚子︰「……怕東窗事發。」
她的臉「騰」一下便紅了。
「怎麼可能!」
陸無憂道︰「萬一呢?」
賀蘭瓷這時才想?起還要和他交代自己?年幼大?病後的不足之癥,恐怕子嗣不豐,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是得實話?實說,免得將來又起矛盾。
她說完,糾結了半天,咬著牙道︰「若,真叫你?無後,那……」
不料,陸無憂很隨意地便打斷了她,道︰「我跟你?說過不納妾,便不會納妾。此事隨緣,我活著又不是為了繁衍。」
這話?當真是大?逆不道極了。
賀蘭瓷都有些愕然——主要是驚訝他會這麼說。
陸無憂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在?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趙岐的《孟子章句》也未必字字珠璣,說這話?無非是為了鼓勵農耕衍育,但在?孟子替匡章辯解時,提到的不孝者五里,可沒有說不曾生育是為不孝,這句里的‘無後’也可做無後人奉養解,至于原句的後半段你?該記得吧……」
賀蘭瓷下意識道︰「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
「對?,我已經修書一封回家告知父母了,舜都沒我孝順。」
賀蘭瓷簡直覺得他更離譜了︰「……你?爹娘回信了嗎?」
「想?也知道時間不夠,反正我清白都沒了,只能先?斬後奏了。」陸無憂桃花眼微彎,笑得毫不在?意道,「他們不會不答應的,就是到時候你?的庚帖也要送回停……我老?家,一來一回可能要耽誤點時間。」
「……你?爹娘真的不會氣死嗎?」
反正她要是這麼操作,賀蘭謹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
陸無憂想?了想?道︰「嗯……我娘應該會很開心,畢竟……」他語調拖長道,「是個漂亮媳婦。」
賀蘭瓷根本?分不出他哪句真哪句假,也懶得害臊,干脆低頭去?看禮單,反正既然他這麼自信,那大?抵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
她曾經在?姚千雪那看過禮單,知道大?概會有些什麼,因而再去?看陸無憂這張單子,便覺得他說的沒錯,的確是不多不少?剛剛好。
既不會叫人眼熱多嘴,也不會讓人覺得失了顏面。
就是添妝的那張著實離譜,從?沒听說哪個女孩子的嫁妝是要新郎給的,她將單子推回去?道︰「這個就不必了。」
陸無憂毫不猶豫便道︰「不要也無妨,讓東西?直接跟在?車隊後面就行。」
賀蘭瓷古怪地看著他道︰「你?想?給我撐面子?」
陸無憂支著下頜,腦袋微微傾斜道︰「不,是怕我丟面子。」
「……」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也行。」
她家就算鍋碗瓢盆被褥衣衫都算上,也確實沒有多少?抬嫁妝。
賀蘭瓷看完禮單,再去?看宅子,想?到以後可能就要搬到這里和陸無憂一起住了,心里難免有幾分異樣,只是看到東太安街時還是愣了下。
上京不比青州,宅子普遍還是要貴些,東太安街距皇城不遠,達官顯貴住的多,則要更貴些。
那邊一套兩三進的宅子,可能都要小幾百兩,雖然他剛靠一篇文章拿到了六十兩,但這顯然不是常例。
依照賀蘭瓷管理自家中饋的推測,陸無憂現在?從?六品編撰一年的官俸,算上朝廷的柴薪銀和翰林院的直堂皂吏銀兩種補貼,可能滿打滿算也就一百兩左右,維持日常交際和生活所需其實相當捉襟見肘。
更何況他們還得成親。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陸大?人,我冒昧問下,你?銀子夠用麼?……不一定非要這麼好的地段。」
陸無憂驀然笑了,他笑得肩膀直抖,臉都別了過去?︰「原來賀蘭小姐你?是擔心我銀子不夠……這樣吧……」他一邊笑彎了桃花眼,一邊從?懷里取出兩張東西?,放在?桌上,「你?看這夠不夠。」
是兩張五百兩的銀票。
賀蘭瓷愣了愣︰「……你?哪來的?」
所謂清貧翰林,在?熬滿資歷,調任實權職位之前,確實是相當沒錢的。
陸無憂這會倒是斂了斂笑,咳嗽了一聲道︰「反正不是貪污來的民脂民膏便是了。」
賀蘭瓷又想?起他那古怪的家世,試探道︰「……你?,家里給的?」
陸無憂挑眉道︰「總不能是我去?銀倉里模的。」
賀蘭瓷算是明白了一點,但依然沒能徹底消解掉心中的疑惑︰「……所以你?家里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呢。」陸無憂仿佛就等在?這里,「江湖幫派听過沒有,你?可以理解為,我父母算是勢力比較大?的幫派首領之一,在?官府管轄之外,當然通常情況下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給你?的那枚令牌是我祖傳的,可調令幫派上下。至于錢銀,倒是從?來不缺的。」
賀蘭瓷對?此十分茫然。
是山賊的意思?嗎?
他既然能由人保結參加科舉,現在?應當是良民吧……賀蘭瓷自我安慰。
那廂,陸無憂已伸出長指,在?宅子圖上點了點,輕笑道︰「所以挑好了沒有?」
賀蘭瓷看了看圖紙,又看了看禮單,思?忖了片刻,突然謹慎道︰「……你?為什麼突然這麼體貼了?」
明明之前他還一臉悲愴的長嘆著「前途慘淡」。
「這不是既做了便要做好。難不成你?也希望我在?婚宴上大?喊‘我不想?娶’?」
賀蘭瓷木然道︰「那我們估計真的會魚死網破。」
不過說完,她那雙水光清透的眸子這時才消去?了些許警惕。
陸無憂也不知道賀蘭瓷是怎麼養的,三年前他還覺得她是只眼高于頂、目下無塵的小孔雀,現在?卻變成了一只草木皆兵的驚弓之鳥。
賀蘭瓷又看了一會,似是想?起什麼道︰「得罪二皇子對?陸大?人你?算是無妄之災,日後走一步算一步……若將來真的累及你?的身家性命,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亦可和離。」
他並不是真心想?要娶她,只是被牽連,雖能解她眼下燃眉之急,可如果將來真的不幸由二皇子登位,兩人只怕都凶多吉少?,能少?死一個是一個。
陸無憂拿著桌上那只做工粗糙的小茶碗端詳了一會,道︰「放心,官場沉浮,世事難料,若有朝一日我當真護不住你?,賀蘭小姐亦可另攀高枝。」
他這麼說,賀蘭瓷反倒松了口氣。
最終她指了一處小宅子,把?禮單都推到陸無憂面前,對?他綻開一個合作愉快的笑容道︰「那日後就……」
「等等……還有件事。」
賀蘭瓷疑惑︰「嗯?」
陸無憂慢悠悠道︰「我不是還欠你?樣東西?麼?」
「……什麼?」
「一條裙子。」
賀蘭瓷起先?還沒反應過來,等想?起欠裙子是怎麼一回事,那張剛消下去?熱度的臉頓時又浮上紅暈,她有兩分羞恥道︰「不用你?賠了,本?來我也不想?再要。」
「那可不行,我一向說到做到。」陸無憂放了張單子,淺笑晏晏道,「城北東風不夜樓的成衣鋪子,拿著單子去?,會有人替你?量體裁衣,待繡娘做好,過段時間會送到府上。」他還添油加醋道,「小姑娘年紀輕輕天天穿什麼白衣,披麻戴孝似的,不吉利。」
賀蘭瓷不由道︰「你?自己?還不是!」
陸無憂道︰「我那是白衣公子風度翩翩。」
賀蘭瓷道︰「我還是白衣小姐清新月兌俗呢。」
陸無憂勾起唇角笑了︰「……傻不傻啊。」
「……?」
賀蘭瓷突然很想?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