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卻是大出錢謙益的意料之外,他愕然道︰
「什麼,你女兒私通的人,不是他?
吳佑賢搖頭道︰
「不是,彭相公年輕英俊,一表人才,又文才橫溢,和我那女兒倒是一對。小人當初原是想讓女兒高攀彭相公的,可惜彭相公只願意娶小女做妾,可惜,可惜……。」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顯然對此抱憾不已。
汪汝淳皺眉道︰
「可惜什麼?」
吳佑賢陪笑道︰
「小女若是跟著彭相公,做了正妻,有這等如意郎君,自然不會再紅杏出牆了。」
汪汝淳不耐煩听他說這些,在旁邊問道︰
「那你女兒究竟是和誰私通?」
吳佑賢卻又猶豫起來,支支吾吾道︰
「這個……」
方岳貢喝道︰
「你這等支吾,看來必定和陳宗裕之死也月兌不了關系,來啊……」
這吳佑賢只是個童生,對他卻不必和對秀才一樣客氣。
方岳貢作勢要讓皂隸動刑。
吳佑賢連忙道︰
「我說,我說,小女是和嘉興的吳來之有私情,至于陳員外之死,小人實在不知情。」
這回方岳貢也驚奇道︰
「又是他?」
來之就是吳昌時的字。
吳來之就是吳昌時。
「這吳昌時嘉興人,你女兒怎麼又勾搭上他?」方岳貢追問道。
「大人, 小的一家原本也是在嘉興,和吳相公家就是鄰居, 小女幼時就見過他。後來小的才搬到松江, 那吳相公也經常到松江和蘇州訪友, 有時候也來我家,後來就……」吳佑賢解釋道。
「就勾搭成奸了?。」汪汝淳譏諷道。
吳佑賢尷尬的干笑了兩聲。
那彭雯臉色卻也微紅, 眼神閃爍,臉上的表情頗為復雜。
錢謙益微微頷首,心想按這吳佑賢的說法, 也確實解釋得通。
只是若說彭雯和這吳瑛沒關系,為何他剛才如此失態?
他正這麼想時,一個老尼被捕吏推了進來。
這便是吳瑛常去的尼姑庵里的庵主了。
彭雯一見這老尼進來, 身體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臉上的肉也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來。
錢謙益斜眼一瞥他神情, 便知道這彭雯必定還是有鬼。
那老尼走進來時,左右張望,一看見彭雯也在場,臉色大變。
她也不等詢問, 就顫顫巍巍跪下,磕頭如搗蒜︰
「老尼都招, 大人饒命。」
錢謙益嘆息, 這方岳貢手下辦案倒是爽快。
這嫌疑證人, 都還沒正經到堂上被審呢。
就一個個不問自招了。
「好,那你快招。」錢謙益說道。
「是, 這吳小娘子卻是在庵中和這彭相公相會。老尼也是被逼得無奈, 才答應,老尼實在沒有收多少好處啊。至于陳朝奉上吊,那老尼實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
這老尼說到這里, 涕淚橫流,泣不成聲起來,顯然她在路上被驚嚇得不輕。
捕吏嚇唬她, 若是不肯老實招認, 她的下場比水滸里那個被凌遲處死的王婆好不了多少。這老尼平時看佛經不多, 這些小說倒是都看過。知道王婆因為幫潘金蓮殺了武大郎。後來被凌遲處死。
唯恐落得同樣結局。
彭雯听到這老尼招認出自己,臉色如土,心知抵賴不得。
這等丑事被揭露,自己這個生員的資格也是要被革除了。而且從此也無法再自詡清流中人了。
汪汝淳听到這老尼的話,卻眉頭一皺,問道︰
「你是徽州人?」
老尼愣了一愣, 連忙小聲道︰「是,大人明鑒。老尼年輕時從徽州嫁到松江來,後來死了丈夫才出家的。」
方岳貢好奇道︰
「汪老先生是怎麼知道她是徽州人?我听這老尼口音也不甚明顯。」
汪汝淳轉頭說道︰
「這老尼叫陳宗裕陳朝奉,徽州人常把富商叫做朝奉,只怕這陳宗裕也是徽人。和這老尼原先就認識。」
他說到這里,又轉頭回來,看向老尼,嘴角彎起,道︰
「我說的沒錯吧。」
老尼身體又抖了一下,說道︰
「是,大人料事如神。」
錢謙益心想這麼看來,這吳瑛既和吳昌時私通,又和彭雯有染,實在是水性楊花的婦人。
他看向吳佑賢,說道︰
「你女兒倒是厲害得很。」
吳佑賢自然也听出錢謙益的譏刺之意,只得苦著臉,耷拉著頭,一言不發。
錢謙益又瞥了一眼彭雯,冷冷道︰「你還有何話說?」
彭雯低頭無語,
錢謙益冷笑了一下,命衙役撤去彭雯座位。
彭雯也知事到如今,也裝不得青衣大王的譜了。
不等衙役靠近,便自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立在一旁。
只不過他還有些讀書人的矜持,不到最後一刻,還不願意和吳佑賢等人一樣,就服服帖帖跪在堂上。只是立在一旁
錢謙益,此時也不願多計較, 轉頭對方岳貢說道︰
「去把學官請來吧, 看看此等情形下, 是否該革了這彭秀才的功名。」
方岳貢領命, 吩咐衙役去學宮把學官請來。
錢謙益隨後沉吟道︰
「難道那陳宗裕,是因為發現了他這續弦夫人的私情, 羞憤難當,才自盡的?」
方岳貢搖頭︰「這事雖然難堪,但說要為此自盡,卻也不至于,其中必定還有內情!」
他瞥向彭雯,說道
「汝現在還不說實話麼?」
這彭雯的丑事被曝光,前途已完,似乎反倒橫下心來,也不再是那副張皇失措的模樣,比剛才平靜了許多,說道︰
「方知府,陳夫人的事情,那陳宗裕並不知道。否則他縱使要自盡,也至少先要休了她。陳宗裕為何自盡,就是因為被朝廷新政苛稅所逼。」
李賓在旁也道︰
「錢巡撫,方知府,你們如此媚上,為了朝廷苛政賣力,傳揚出去,只怕也清譽盡毀,若只在男女下三路之事下大做文章,更是為士林所不齒。」
他說這話時,依舊是頗為正義凜然。
他停頓了一下,又微帶譏諷地對錢謙益道︰
「牧齋公,若論男女之事,你只怕也不算有多清白吧。別的不說,你出入風月場所,難道還少麼?若按國初法令,這也是違法。真要從嚴論處,你這官也未必當得下去。更何況,誰知道你私底下又沒有更過分之事?」
錢謙益被李賓說得也有些怒氣涌上,眉毛揚起道「你在威脅本撫?」
李賓低頭拱手道︰「學生如何敢威脅牧齋公,只是據實而論罷了。」
錢謙益正盤算用什麼話教訓這李賓。
忽然又有吏員上堂稟告,說是已經把陳夫人帶到了,不知是否現在要帶上堂來審問。
錢謙益點頭道︰「帶上來。」
彭雯和李賓的神色頓時又難看了幾分。
片刻之後,一女子就被帶上堂。
這女子二十出頭,果然姿色頗美,這女子自然正是陳夫人吳瑛,
她一眼看見堂上跪著的吳佑賢和老尼,又見兩人神情,頓時臉色大變。
戰戰兢兢走上前,微微屈膝,直身行了一個禮,開口道︰
「大人傳喚民女,不知所為何事?」
錢謙益冷笑道︰
「為的何事,你自己還不明白麼?」
吳佑賢在旁抬頭,嘆氣道︰
「閨女,為父都已經招了。」
那老尼也道︰
「陳娘子,說實話吧,免得多受苦。」
吳瑛見這情形,身子微微搖晃,似乎要暈過去。
錢謙益皺眉,心想這女子要是裝得暈過去,倒是不好辦。
不過吳瑛晃了兩下後,又定住了。
她臉色慘白,微咬嘴唇,終于也跪了下來,說道︰
「既然家父和師太已經招了,那民女也沒什麼好多說的。」
錢謙益問道︰「陳宗裕為何而死?」
吳瑛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看站在旁邊的彭雯。
彭雯卻扭頭,躲她的視線。
汪汝淳厲聲喝道︰
「你這女子,死到臨頭,還不知好歹。汝和兩人通奸,已是身敗名裂,你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你還妄圖和汝奸夫串通麼?若是再不從實招認,便加你一個謀殺親夫之罪,凌遲處死,你也不能算冤!」
吳瑛見彭雯躲避她視線,眼神中微露失望之意,又听見汪汝淳的恐嚇之言,臉色更是慘白如紙,眼眶中流下珠淚,也不知是恐懼,還是愧悔。
汪汝淳卻沒有什麼憐香惜玉之意,更怒喝道︰
「你這毒婦,流幾滴眼淚,便妄圖逃過嚴懲不成。」
一邊說一邊轉頭對錢謙益道︰
「牧齋公,無須對這等毒婦留情,先重打她二十大板,再用夾棍伺候,看她招是不招。」
錢謙益捋著胡須,看著跪在下面的吳瑛,沉吟不語,似乎在猶豫是不是要動刑。
吳瑛終于顫聲道︰
「大人不必動刑,民婦說實話便是。陳宗裕確實是自盡。只是自盡的原因,卻不是因為朝廷新政。」
錢謙益心中一喜,連忙催問道︰
「那是什麼緣故?
吳瑛咬牙說道︰
「他是受了要挾?」
「何人要挾?什麼要挾?」汪汝淳追問道。
吳瑛看了彭雯和李賓,手一指,說道︰
「就是他們二人,還有吳昌時。」
錢謙益听吳瑛越說越入巷,連忙道︰
「那以何要挾?」
吳瑛說道︰
「這陳宗裕之父原本是徽州海盜汪直的手下,他做假倭時殺人成百上千,搶劫了不少財富。甚至汪直被大明官府設計除掉後,他還繼續跟著其他真倭掠殺百姓,後來見大明官兵厲害,才洗手不干,又改名換姓潛回來冒充良民。陳宗裕就是用他父親做假倭時積得的財富當本錢,才成了巨商。此事原本是陳家的秘密。陳宗裕前一個老婆,便是因為知道他家的秘密,一次和陳宗裕爭吵,說要告發,讓陳家滅門,才被陳宗裕所殺,偽稱是病死的。」
錢謙益皺眉道︰
「如何證明你說的屬實。」
吳瑛說道︰
「陳家至今還有密窖,這窖中就收藏著陳父殺人搶劫來的許多金銀器具,這些器具上刻有印記,可以追查來歷。說來可笑,這松江府便曾經是陳父當年搶掠過的地方。」
汪汝淳道︰「那這陳宗裕還敢到松江來?」
吳瑛道︰「陳父起先是其他地方定居,後來才生的陳宗裕。他也是十年前才來松江,倭寇之事已經過去很久,自然不會有人想到陳家是當年倭寇後人。」
錢謙益問道︰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陳家的秘密?那陳宗裕既然已害死前妻,難道還敢把秘密透露給你?」
吳瑛嘆了口氣,說道︰
「夫妻做得久了,有些秘密這陳宗裕自然想瞞都瞞不住。」
方岳貢皺眉道︰
「你就不怕再被陳宗裕滅口麼?」
吳瑛道︰
「民女正是怕被陳宗裕滅口,這才想到如果能將這秘密先透露一個有本事,交游廣泛之人,那陳宗裕便是想滅口也沒膽量了。只要民女意外身亡,那便是陳家秘密暴露于之時。正好有一次父親說起吳昌時來家拜訪,便起了這念頭。」
錢謙益說道︰
「這麼說,你和吳昌時勾搭成奸,是嫁給陳宗裕,把消息透露給吳昌時後的事情?」
吳瑛目光中出現一絲憤色,說道︰
「大人,雖說民女的名節已經不存,當民女確實並非心甘情願和吳昌時私通。原本我家在嘉興時和吳昌時加相鄰,民女那時年紀尚幼,也只把吳昌時當做長輩,以叔相稱。那吳昌時也和顏悅色,又加之小有文名,和清流結交。民女也只把他當成可以信任的長輩。
「誰料這吳昌時人面獸心,在民女把秘密透露給他之後,便換了一副面孔,威逼民女,說是若不相從,就泄露秘密,先讓民女家破人亡。民女那時也是軟弱,無奈之下只得從了,好在這吳昌時也只是兩個月來一次松江府,倒還能忍受。
「民女在陳家的日子,從此倒是好過了許多。那陳宗裕再不敢對民女打罵,反而要事事巴結討好。」
方岳貢皺眉道︰
「你和吳昌時是她逼你,你和這彭雯私通,大約是你主動的了?莫非這事情陳宗裕也知道。你和彭雯在尼姑庵私會,是陳宗裕幫你們看門,是也不是?」
吳瑛臉色頓紅,咬著嘴唇,沉默了片刻,才說道︰
「到這地步,民女也就說實話了。民女在未嫁時就和彭雯見過,因為他年輕英俊,又文才出眾,也確實曾經把他當成如意郎君。但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民女既然被嫁給了陳宗裕,原本也想安分守己,當個賢婦。
「只是這陳宗裕貌丑年老也罷了,還動不動辱罵毆打民女。民女在探得陳家秘密後,更是提心吊膽,唯恐哪天被陳宗裕所殺。在失身給了吳昌時這衣冠禽獸後,民女心想,反正名節已失,乘著青春年少,何不尋樂。這才又和彭雯私通。陳家的秘密也和彭雯說。
「這陳宗裕受脅迫之下,對我言听計從。我私通彭雯之事,他也自然盡知,我與彭雯在尼庵密會,都是他安排的。這尼庵的師太原本就是陳家的老相識。」
第174章 假倭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