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叔公說得好!」趙似撫掌叫好。
無論什麼時候,像範仲淹、範純仁、範純禮、範純粹父子四人這樣的人,才是這個國家和民族的良心和 梁。錦繡文章寫得再好,坐歪了,還是會露出一褲襠的屎來。
「朕剛才說的這個例子,眾卿可以看出。某些人,想借著報紙雜志這一頗有影響力的工具,扇動輿情,影響法司公正。現在,某些人更進了一步,他們準備借著報紙雜志,制造輿情,影響軍國大事的決策!」
「此前,某些名士大儒,善于在士子文人中制造輿情,影響朝政。現在他們發現,報紙雜志的影響力更大,于是把主意打到這上面來。不可不防啊!」
「確實是個大問題。要是在報紙雜志上反駁,一來二去,還幫他們擴大了影響,壯大了聲勢。但是又不能坐視不管啊。要不要制定條律約束一下?」蘇轍開口說道。
身為司徒的他,現在解決問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制定相應的律法。
「不行!」範純禮毫不客氣地否定。
「律法太鋒利,容易傷及無辜,進而堵塞言路。我們不能因為幾顆老鼠屎,就要把輿情監督這碗湯給倒了。這幾年,報紙雜志,對地方施政上起到了很大的監督作用,也幫著揪出了數以百計的貪官污吏。」
「盡可能地用正常合法的途徑去阻止這些老鼠屎行徑,警戒那些別有用心之人。官家提到的江淮那件桉子,老臣听說——」
說到這里,範純禮看了趙似一眼,繼續說道。
「有義憤之下的商號,資助那位枉死還被污蔑的鄉民的家卷,拿著那幾份《正義報》,趕到開封城祥符縣判事所,把報社和作者給告了。開封訟直律士協會踴躍地派出兩位富有經驗的大律士,免費為鄉民家卷打這場官司。」
範純禮正板如古樹的臉,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正義報》和那位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卻歪曲事實的作者,遇到硬茬了。他們原本以為鄉民身處江淮鄉野,恐怕連字都識不得幾個,所以才敢在《正義報》上大放厥詞。沒有想到,鄉民在有心人的指使和資助下,居然千里迢迢跑來開封跟他們打官司。人家有理有據,祥符縣判事所的判事官,只要眼不瞎,心不黑,肯定是鄉民獲勝。」
天子腳下,祥符縣判事所的判事官敢眼瞎心黑嗎?
章惇听著範純禮的話,轉過頭來,看了蔡卞一眼。
蔡卞笑了笑,沒有出聲。此事的首尾,他最清楚,因為就是他遵照官家的指示,派人辦成這件事的。
長孫墨離留在漠北,協助嶺北經略使劉法繼續經略漠北,所以蔡卞以中書省左資政身份,兼權秘書省侍中。看上去聖卷正隆,位高權重,但是蔡卞心里發苦。他隱約感到,自己離太宰之位越來越遠了。
接下來的議程,是商議太宰接任人選。
「章公,先說說你舉薦的人選?」趙似先點了章惇的名。
「臣舉薦蔡元度(蔡卞)、呂吉甫(呂惠卿)和許沖元(許將),三者皆可執太宰。」章惇言簡意賅地答道。
蔡卞臉色微微一紅,似乎有些激動,但很快就鎮靜下來。心里細細一品,察覺到,章惇心里最中意的人選,應當是現樞密院使許將。
此人能文允武,中過狀元、掌過兵部,地方中樞都歷任過,頗有政績。而且性情與章惇相近,有魄力和手段。
唯一的缺點就是年紀稍大。出生與仁廟先帝時期的景右四年(1037年),比章惇僅僅小兩歲。
按照官家的說法,就是沒有「代差」,沒法做到真正的「接班」。
其實在蔡卞心里,是非常糾結煎熬的。
曾經何時,他成為繼任太宰的熱門人選。身為近臣,他也感受到官家確實有過想法,安排自己接任章惇。
但是哥哥在計部尚書位置上做得太出色了,越來越獲得官家的器重,也使得自己離太宰的位置越來越遠。
官家再心胸開闊,也不會讓兩兄弟執掌尚書省。
而且蔡卞知道自己的長處和缺點。
長于計謀,在執行過程中,手段足夠,卻缺乏魄力和堅韌。天啟新政繼續推行下去,難度肯定會越來越大。這也是官家提前發動滅夏之戰、遠征漠北的重要原因之一。
官家需要更大的威望和權勢去震懾反對意見,身為總執行人的太宰,當然需要足夠的魄力和手段。章惇稱職,他蔡卞卻做不到。
去年十一月,官家回京後,跟自己溝通過幾次。君臣兩人在私下把話都談透了,自己當時也表態,明白自己的缺陷,不再去奢求太宰之位。
官家非常滿意,讓自己兼任秘書省侍中。這也意味著,自己失去了接任太宰的候選資格。
嘴里雖然說著想通了,但是心里哪有這麼容易就放下的?
太宰啊,百官之首,在官家的新政制下,總領國事,堪比前漢的相國和前唐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前唐的詔書,必須有天子印璽和中書門下印章。天啟新政後,太宰直接可以尚書省政令的名義下達國政指令,各部各郡都必須遵循。
尚書省政令,以紅色粗體大字為標題,被官家戲稱為「紅頭文件」。偏偏很多時候,在地方州縣,紅頭文件比白紙黑字的律法還要管用。
因為你不遵律法,很難被發現。就算被發現,也是檢察廳或監察局找你麻煩,一整套程序走下來,耗費時日,才會讓你承擔責任。
你要是不遵行這「紅頭文件」,立馬見真章!
尚書省揮舞著兩支大棒—人事權和財政權。一個管著官帽子,一個管著錢袋子。隨便一支大棒掄下來,上至郡守,下至知縣,都能把你打得半死。
同時,太宰以治中局和咨議局的方式,擁有獨屬于他個人的幕僚和智囊機構。這幾乎等同于前漢相國府東西曹掾。
至于某些人說,太宰遠遠比不上前漢相國大權獨攬,蔡卞嗤之以鼻。
君權和相權相爭了數百上千年,不斷斗爭,相互妥協,一路演化,終于到了天啟新政這個模式——某些方面得到加強,某些方面被削弱。
怎麼可能還會倒轉回去呢?
蔡卞的腦海里轉過千百思緒,耳朵听到趙似在點範純禮的名。
「範叔公,太宰人選你可有舉薦?」
「如此大事當由陛下乾綱獨斷,臣不敢妄議。」範純禮的回答很符合他的性格。
「範叔公,這是為國舉薦賢才。你為人公正,不偏不倚,朕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見。」
範純禮想了想,又開口道︰「臣舉薦蘇子由(蘇轍)、許沖元和韓師樸(韓忠彥)。」
蔡卞心里澹然一笑,範老夫子,果真對我們熙寧新黨,自始至終沒有好感。而且誰要是再說範老夫子迂腐古板,老子上去吐他一臉口水。
舉薦的這三個人選,以及說出來的先後位置,就可以知道範叔公的那顆心,也是七竅玲瓏心。
蘇轍跟他一樣,在熙寧變法期間屬于保守黨溫和派——不同于司馬公等幾位保守黨趕盡殺絕派。兩人政治理念非常接近,所以舉薦小蘇是理所當然的。
但範叔公也知道蘇轍此人,文采學問是一等一的好。但是政治手腕和魄力,卻只能算是二流。滿朝一堆的人尖子,怎麼輪得到他去做太宰呢?
還是老老實實繼續做中書省司徒。這個官職看上去無比尊榮,實際就是個立法會議召集人。
所以範老夫子把他放在舉薦名單第一位,跟章惇在舉薦中把自己放在第一名一樣,屬于陪襯,幾乎不可能出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