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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人間最悲,莫過生死與離別

「卯初。」

紀淵眼簾低垂,輕聲答道。

他隱約猜到,是有人施展通天徹地的莫大手段。

硬生生定住日月交替,陰陽輪轉的法規道則!

仔細一想,令人敬畏,真真是當得起「神通廣大」四個字。

那位閉關二十年的景朝聖人,究竟有沒有突破六重天?

此事愈發顯得撲朔迷離!

「這日頭,怎麼還沒升上來?」

倚靠于鳳榻的洛皇後感到詫異,明亮眸子忽地一閃,又搖頭道︰

「紀小郎君,你且退下去吧。」

紀淵微微錯愕,躬身行禮道︰

「娘娘當真不願一試?

就當體諒太子的一片孝心。

臣雖不能妙手回春,為娘娘祛除沉痾。

可延續一年半載的陽壽,應當是能做到。」

于私而言,他並不想看到朝堂動蕩,暗流洶涌。

那樣會讓東宮焦頭爛額,還會令遼東邊將失去顧忌,變得愈發猖獗。

一旦定揚侯不再把朝廷王法放在眼里,徹底撕破臉皮,北鎮撫司的日子就要難過許多。

于公而言,洛皇後安然無恙,幾位藩王繼續保持蟄伏,靜待聖人出關。

景朝國運仍舊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鬧不出大亂子。

對于人道皇朝統攝下的億兆生靈,也是好事。

「本宮與監正談過,壽數上分天、人,下分陰、陽。

息息相關,不可分割。」

洛皇後緩緩搖頭,好似想過千百次一樣,輕聲道︰

「陽壽不足,就要以陰壽彌補。

人壽缺失,就要拿天壽填充。

紀小郎君,你的本事再厲害,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對吧?

現如今,我還有一世陰壽,仍可轉生。

倘若續個三四五年,下輩子再成何種十類,便不好說了。

重八一走二十年,我守著西宮像個望夫石,實則累得很。

這些年身子骨不好,吊著半口氣,強撐著沒油盡燈枯。

說實話,也乏得很。

生死既定,那就如此。

兒孫自有兒孫福,操心太多,反而容易把自個兒拖垮。

這道理,我是懂的,只不過始終難割舍。

直到眼下方才看開。」

紀淵輕嘆一聲,明白洛皇後的話中意思。

他用皇天道圖改易命數,並非憑空而成。

乃是借道蘊薪火,重煉運勢氣數。

洛皇後陽壽幾近于無,就像一口破爛的泥瓦罐。

哪怕放進窯爐重燒,也經不起幾次折騰。

所謂命數、氣運,終究只是縹緲虛無之物。

若無人身承載,那就是鏡中花、水里月,一踫就碎。

陽壽一空,肉殼衰朽,又如何再行改命之事?

因此,想為洛皇後延壽。

改易命數這一條路,很難行得通。

唯有借助坐鎮命格的「南斗星官」,篡寫陰陽壽數,才可功成。

但洛皇後並不願意,她更想保留陰壽,等待聖人出關,以期來世再聚。

因為陰壽越足,勘破胎中之迷,覺醒前世宿慧的可能就越大。

較之苟延殘喘,病體纏綿。

確實更好。

「既然如此,臣謹以六枚陽魄錢,為娘娘多續六年份的陰壽。

好讓娘娘不受前塵迷惑,清明如初!」

念頭起伏之間,紀淵取出從陰世擺渡人,所得來的六枚陽魄錢,呈給坐起身的洛皇後。

這一趟,總歸不能白來。

受人之托,終人之事。

自個兒壽數充裕,用不上陽魄錢,正好拿給洛皇後添一份陰壽。

「紀小郎君有心了。

我那兩個兒子,老大有壯志,站得高看得遠,卻時常忽略眼前;

老二有雄心,好勝又爭強,天資好氣數盛,但一心要建功立業,有些獨斷專行。

他們性情都有些地方,像重八。

兩兄弟從小親近,後來一個做太子,一個當藩王,方才漸漸疏遠些。

含章、行塵,都跟你交情不淺。

紀小郎君,若日後他倆鬧了什麼矛盾,還請你多費心,調和一二。」

洛皇後慈和笑道。

「臣何德何能,哪能規勸太子和燕王。」

紀淵心頭微震,搖頭說道。

「第二次見面,身為長輩本該給備些禮物才對。

可我事先並不曉得,太子會將你喚來。

手邊只有十二尾金鳳步搖,你且收下,以後見到心儀的姑娘,贈與她。」

洛皇後取出一支綴滿珠玉,晶瑩輝耀的金色步搖,眉眼彎彎笑道︰

「我與重八成婚的時候,沒什麼家底。

後來他登基,坐上人間至尊的寶座,不知從何處尋來稀罕的寶材,讓天工院的匠人,專門打造首飾。

這十二尾金鳳步搖,用的是凰血精金,內蘊佛門的大須彌神光。

女子佩戴,能夠闢易邪祟,養氣駐顏。」

紀淵倒吸一口涼氣,心念起伏,難以平靜。

拿凰血精金打步搖,還煉入懸空寺的大須彌神光。

這樣的大手筆,已經不足以用闊綽形容。

要知道,一口法器神兵所合用的寶材,也不過如此。

「臣,謝過娘娘的恩典。」

紀淵心神凝聚陰風,接過那支十二尾金鳳步搖,拱手離開西宮寢殿。

那位尚書女官彎腰見了一禮,隨後走進屋內。

「澹泊生死,是為大勇。

多少帝王將相,武道宗師,也未必能夠看破。」

紀淵無聲感慨,其心念魂魄聚成一團,宛若栩栩如生的人影形體。

加上身受龍虎氣庇佑,沾染陽剛浩大的無形意蘊。

故而,哪怕行走于龍脈國運匯流的紫禁皇城,也沒有任何影響。

換作尋常的陰魂,莫說四處游蕩。

僅是踏過宮門,置身其內,都有俱滅之險。

「見過太子殿下。」

紀淵走出西宮,被東宮近侍陳規引到偏殿,看到坐于上方的白含章。

屋內並未點起燭火,黑漆漆一片,只能隱約看清楚太子殿下的那襲明黃常服。

「母後,還是不願再續陽壽麼?」

白含章聲音如同枯木,有種暗啞的感覺。

「皇後娘娘,想要保住陰壽之數,以期來世。」

紀淵搖頭道。

他並未走上前去,堪堪跨過門檻。

執掌監國大權的東宮儲君,龍氣、國運、人道,悉數加諸于身。

就像一輪煌煌烈日,至剛至大。

哪怕是打破生死屏障的九品鬼仙,都要退避三舍,無法接近。

「聖人是有重開陰司,再定兩界的想法。

不然,黃泉路斷,輪回崩塌,長此以往,人鬼雜居。

氣機只會越來越混濁駁雜,催生孕育邪祟妖魔。」

白含章坐在陰影里,低垂著頭︰

「可此事甚大,未必能成。

母後……她不該如此。」

紀淵眸光閃爍,拱手說道︰

「也許,皇後娘娘是想讓殿下放開手腳,不再受掣肘。」

白含章眼皮抬起,沉聲問道︰

「何意?」

紀淵咀嚼著洛皇後適才的言行,片刻後道︰

「淮西的勛貴,皆是跟隨聖人打天下的從龍功臣。

也是與聖人拜過把子的手足兄弟。

當初,誅殺左相,斬宣國公。

皇後就曾勸過聖人……

殿下要知道,涼國公是認過皇後娘娘做干姐姐的。

韓國公、越國公,也與幾位藩王交情匪淺。

倘若有一日,殿下肅清百官,以正朝綱,必然要下狠手。

試問等到那天,太子妃求情求到皇後面前,殿下該怎麼取舍?

縱然皇後深明大義,顧全大局,可心里頭難免感傷。」

白含章以手覆面,低聲道︰

「紀九郎,你說得有理。

左相做過本宮的私塾老師,宣國公也跟洛國舅交情好。

當年聖人抄其家、滅其族,氣得母後三日不吃不喝。

于諸多淮西勛貴而言,母後是值得敬重的長姐。

她哪里又忍心,由著以前那幫老人不得善終。

所以,這些年來,本宮將御史台的奏本一壓再壓,容忍涼國公府胡作非為……罷了。

為人兒女,自當听從父母。

若本宮因一己之心,就讓母後多受苦難,亦是大不孝。」

紀淵沉默不語,洛皇後駕薨,就如大岳墜于平湖。

所能掀起的浪花,足以席卷天下,改變朝堂。

平穩一甲子的景朝,終究還是要動蕩起來。

偏殿當中,歸于靜默。

片刻後,白含章將手掌放下,端正身子問道︰

「九郎你在遼東巡狩,可曾遇到什麼阻礙?」

紀淵念頭如電弧跳動,莫名感到這位太子殿下,原本的那股人味兒消散。

其人猶如虛空般深邃,無法揣度與窺視。

他心中一凜,把昭雲侯年長興遇害的疑點、掖庭九姓蟄伏白山黑水等諸多隱秘,如實稟明。

只隱去穆如寒槊與斗界大軍陳兵關外,畢竟無法解釋消息的來源。

「昭雲侯被刺殺,東宮的密偵司隱約探到些風聲。

但定揚侯郭鉉把遼東經營的如鐵桶一般,外面滲透不進去,里面也傳遞不出來。

幾個埋得深的諜子,都沒了動靜,估計遭遇不測。」

白含章坐鎮朝堂,耳目卻極廣。

四十九府大小事務,鮮少能夠瞞得過他。

像是涼國公、定揚侯的所作所為,其實都瞧在眼里。

只是時機未到,沒有發作。

「所以本宮賜你開府建牙,準你先斬後奏,便宜行事。

只等你把遼東撕開一道口子,抓住定揚侯的確鑿罪證。

切除頑疾,且不傷筋動骨。

個中分寸,你要好好把握。」

白含章手掌一翻,取出一枚金色令箭。

「危急關頭,你可以用它護身。」

紀淵接過那支令箭,感受其中沉重的分量,如同一座萬鈞大鼎。

太子的言下之意,就是拔掉定揚侯府,但不要讓邊關陷入混亂動蕩,給化外蠻夷可趁之機。

「本宮能給你的,也就這些了。

江南剛遭了水災,賦稅只收半數,裂海走廊冒出一頭巨大妖物,傷民眾數萬。

朔風關上折子過來抱怨,兵部答應給的戰馬軍械數目短缺……

所以,錢糧之物,本宮實在拿不出,你要自個兒想辦法。」

白含章揉動眉心,苦笑道︰

「本宮這個家當得不易,柴米油鹽,都要精打細算。

九郎你也體諒一二。」

紀淵頷首道︰

「殿下賜我開府建牙之權,已是厚賞,不敢奢求更多。

對了,殿下讓微臣自己想辦法籌措錢糧,操練兵士。

那北鎮撫司在遼東所得,是否要上繳朝廷?」

白含章擺手道︰

「你跟本宮耍什麼心眼?東宮還能圖謀你那點家底?

就算你紀九郎找到十座靈玉大礦,本宮也不索要。」

這位太子殿下並未在意,東宮可從未想過,要從白山黑水各府州,收上幾成的賦稅。

對于朝廷來說,遼東自給自足就是天大的好事。

僅這一點,每年便不知能夠省下多少軍費餉銀。

「你且回去吧。魂魄離體太久,也有折損。」

談完正事之後,白含章抬手示意。

「微臣告退。」

紀淵轉身離開偏殿,等著監正前來,施展道術,好將自己帶回遼東。

沒過多久,西宮寢殿的尚書女官出現于門外,雙手交疊躬身道︰

「稟殿下,娘娘已經穿戴衣冠,想去一趟城皇廟。」

被深邃墨色吞沒的白含章點頭道︰

「一切由母後自己做主。」

尚宮女官聲音艱澀,兀自感到自身極為渺小,彷如砂礫。

而並未點起一盞燭火的漆黑偏殿,好似磅礡瀚海,無窮無盡,流轉著莫可名狀的森嚴氣機。

「娘娘……還說,殿下可召藩王回京。」

白含章仍舊言簡意賅,只道了一個字︰

「好。」

……

……

茫茫陰世,劫氣道霧狂涌彌漫,遮蔽那座不大不小的城皇廟。

白發老者站在香桉前,東天之上托舉真陽的十頭仙凰虛影,像是拔毛的野雞,再也不復抖擻神意。

他好似側耳靜听,那張暴烈如雷的面皮上,罕見流露幾分柔和。

同時,雄武偉岸,撐天抵地的身子,卻也有些許句僂。

「咱老家那邊,都是婆娘當家,宮外頭的人,都說你跟咱,是你的福分。

也就咱知道,娶你這麼一個會操持打理的婆娘,是咱的運氣。

妹子,咱娶你之前,從沒想過當皇帝。

行軍布陣,咱不如天德、人博;

兵馬勢力,咱也不如韓世洞、陳洪基。

是孟玄機那老不修,講什麼古往今來的英雄豪杰愛美人,都是用江山、天下贈之。

咱就想著,與其把至尊的位子,讓給那些沒本事的,不如咱自個兒來。」

白發老者雙手撐著香桉,兩根紅燭飄蕩,照出幾抹濕痕。

「妹子,你且放心,咱現在是人間至尊,說話比老天爺管用。

任哪路的仙神要收你,咱不許,都得乖乖滾回去。

咱脾氣是不好,妹子你常常罵咱,是頭 牛。

以後,以後……咱不跟你犯渾。

妹子,咱接你去。」

白發老者喉頭涌動,伏于香桉,絮絮叨叨說著話。

供奉于台上的那尊城皇金身,口鼻之間繚繞濃郁道韻,如蜿蜒細蛇,吞吐不定。

與此同時,陽間。

景朝四十九府,各地的城皇廟宇,皆是神像晃動,震落灰塵。

茫茫之多的陰魂鬼類,好像受到詔令差遣,皆是不再渾渾噩噩,隨風而散,化為一點碧綠螢火。

成百上千萬,難以計數的億兆星芒接連浮現。

猶如淌落人間的一掛天河,承載著一艘寶船也似的龐大棺槨,飄向天京城。

似有黑白無常開道,文武判官隨行。

它們腳踏幽幽鬼火,碧綠螢光。

離奇又駭人的虛幻景象中,十殿閻王,五方鬼帝,皆披縞素。

一日光景終過去。

等到第二天的卯正時分。

日頭東出。

西宮寢殿傳出哭音。

此起彼伏間,皇後殯天的消息也風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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