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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 心如天鋼,龐然吞日,兩道紫色命數

紀淵出天京之後,並未與洛與貞的商隊會合。

而是單獨率領人馬,慢悠悠行于官道。

一是考慮到朝廷北鎮撫司與通寶錢莊同行,好似護衛。

如果傳揚出去,容易落下口實,招惹御史台的非議;

二是此去遼東山高水長,足有萬里之遙。

如今積雪未化,大道難行,小路泥濘,並不適合趕路。

倘若星夜疾馳片刻不停,只會弄得人困馬乏。

反而磨滅本身的悍勇銳氣,變成一支戰力削弱的疲兵。

不如等離開大名府後,途經各個府州的大驛站,到時候再逐批化整為零。

由紀淵攜總旗以及麾下親兵,各自換乘妖禽,先行一步,抵達遼東。

其余的小旗,則換乘馬匹長途奔波。

剩下的緹騎就受些累,後半程跟洛與貞的商隊隨行,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這樣一來,就不會過于拖慢行程,等到三四月份才能踏足白山黑水。

至于最後一點,那便是紀淵通過皇天道圖的氣數感應。

冥冥之中察覺到了,並未在天京告別的臨濟大師,很有可能默默地尾隨其後。

故而,他特地放慢腳步,選擇在此恭候殺生僧。

「老衲本來還自以為行蹤隱秘,卻不成想早已暴露于九郎的眼中了。

不愧是九郎,老衲的好徒弟。

歷代隱脈傳人,能夠將《不動山王經》修持到這一步,屈指可數。」

手持銅缽,身軀枯朽的老和尚輕輕一笑,緩緩步入大堂。

那些本來正在推杯換盞,四散而坐的小旗、緹騎。

見到自家千戶都起身相迎,如何還敢有所怠慢。

嘩啦啦一下,好像波浪似的齊刷刷拔高。

皆是挺直腰板站在桌前,以示恭敬。

「臭和尚什麼來頭?」

這般大的動靜,嚇得剛才出言不遜的跑堂臉色發白,險些栽倒在地。

他又哪里想得到,一個其貌不揚,好似風中殘燭的老和尚。

竟然能夠得到這樣大的禮遇!

北鎮撫司這幫在傳聞當中凶神惡煞,動輒抄家滅族的朝廷鷹犬。

何時還學會尊老了?

殺生僧澹澹瞥了一眼,瞧見這個跑堂雙手縈繞的黏膩血污,嘆氣道︰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施主造下太多殺業,理應放下屠刀才能解月兌。」

這跑堂是個滿面橫肉的黑粗漢子,莫名給殺生僧說得心里發慌,訕訕道︰

「大師真會講笑話,俺在村里做著殺豬宰羊的賤業營生,若放下屠刀,該靠什麼吃飯?」

殺生僧微微搖頭,好像看到執迷不悟的冥頑之輩。

端著菜盤的周掌櫃連忙上前,用力踹了一腳黑粗漢子,賠笑道︰

「他就是個蠢笨的木頭,大師不要跟這種痴人計較,

少造殺業好啊,殺業太重,死後要下地獄 。」

殺生僧耷拉的眼皮抬也不抬,渾濁目光掃過兩頰無肉的客棧掌櫃,亦是搖頭道︰

「施主你身受貪、嗔、痴三毒,若不戒除,恐遭大禍。」

綽號「扒皮」的周掌櫃皮笑肉不笑,敷衍道︰

「大師說得有道理,小的以後一定少去賭檔,

遇廟就進,遇佛就拜,多做善事,戒貪、戒嗔、戒痴!」

殺生僧亦是搖頭,不再作聲。

單手豎起施了一禮,口誦佛號。

面無表情與之擦身而過,平靜地登上二樓。

「你們先下去吧,我與臨濟大師探討佛法。」

紀淵擺了擺手,讓裴途、李嚴等人自去用飯。

隨後,提著酒壇倒了一大碗,遞給殺生僧。

這一幕落到樓下招呼小旗、緹騎的周掌櫃眼中,暗自松了一口氣道︰

「原來也是個吃肉喝酒的假和尚,弄得這麼大的排場,想必來頭不小!」

似他這等開黑店、做髒事、昧良心的大惡之人,最怕那種佛法精深的真高僧。

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瞧出背負多少因果業債,根本瞞不過去。

幸好,雖然這京州官道人來人往。

但多為客商鏢局跑單幫,少有出自佛道兩家的世外高手。

「這一碗酒,敬的是大師一路隨行,遠遠跟在後頭,受盡風餐露宿之苦。」

紀淵坐定之後,深深望向風塵僕僕的殺生僧,正色說道。

旋即,用雙手端起粗瓷大碗往前一推,仰頭滿飲而盡。

「第二碗酒,敬的是大師傳法授業,屢次遮擋風雨的大恩之情!」

紀淵如今修持的一身武道,乃是以《不動山王經》為根底,《三陰戮妖刀》為殺伐。

凝聚周天道場的山、水兩方大印,其中大部分心得領會,離不開殺生僧的傾囊相授。

尤其涼國公楊洪之前意欲進京問罪,也是後者出城攔下。

可以說,沒有殺生僧的全力護道,紀淵絕不可能平步青雲,成為天京城中風頭無兩的新貴人物。

哪怕有東宮撐腰,他最多也就是保住性命,卻免不了如當年的宗平南一樣,遭受狠狠地打壓。

「這第三碗,則是于這月黑風高夜,跟大師在官道相逢,我心中不勝歡喜,正當滿飲!」

身披大紅蟒衣的年輕千戶長舒一口氣,三碗烈酒入喉下肚。

讓他面皮有些微微發紅,一雙眼眸更是亮如大星。

磅礡氣血受到刺激,奔行于四肢百骸。

這時候,只需稍微催動氣脈,運轉內息,就能逼出那股濃郁酒氣。

但紀淵並沒有這樣做,反而沉浸于醺醺然的感覺。

放下粗瓷大碗,輕聲道︰

「回顧往昔,九郎所受大師的恩惠極多,

可從未有過任何回報,深感慚愧。

先以薄酒敬之,聊表謝意。」

殺生僧那張枯瘦的面皮抖動兩下,用柔和目光望向鷹視狼顧的紀淵,笑道︰

「好徒兒,何必說得這麼生分。

依老衲看,你的心思太重,凡事思慮過多,這其實不符合佛門的心性。

天下寺廟、十方叢林,什麼頓悟漸悟,大乘小乘。

最終都要歸于一途,拿起與放下。

拿起所有是修行,放下一切是成佛。

你在極短的時日,就把《不動山王經》修持大成。

孕育心猿之相,鑄成斗戰勝佛體。

天資悟性,自不必多言。

但于老衲看來,九郎你還是……欠缺幾分來去由我、天地不拘的灑月兌。

人之心性的養成,在于出身、在于經歷、在于世情敲打、紅塵錘煉。

你之前待在天京,猶如 虎臥大崗,蛟龍睡淺灘。

縱然有一身的本事,可放在一座宗師輩出、天驕無數的龍潭虎穴,也難以盡情施展。

朝堂上有東宮、內閣、六部,外面有藩王、國公、世家。

權勢層層如網交織,委實壓抑胸中的一腔意氣。

這一趟去往白山黑水,雖然險關重重,卻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大鵬需展翅九天,蛟龍也要走水入江!」

紀淵若有所思,微微頷首道︰

「大師所言甚是,俗話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京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僅坐鎮的大宗師就有一手之數。

更遑論那些六大真統的天驕弟子了。

似我這等出身,即便出人頭地,也沒那麼自在。」

他尚且是雲鷹緹騎的時候,就要跟上官百戶斗法,還把千戶也招惹到了。

後來又跟涼國公門下走狗你來我往,切磋數次。

從客卿袁柏,再到十三太保之一的楊立孝,孟長河與他岳父金刀嚴盛……

若不是太子白含章請出一道旨意,再拿楊榷問罪。

以此剜去楊洪的一塊肉,使得這位國公爺真切感到疼了。

這才不情不願,默默地蟄伏起來!

經過殺生僧這麼一提醒,紀淵這才恍然過來。

自個兒待在天京城中,所遇到的對手、所要跨過去的銅牆鐵壁,所該扳倒的強硬靠山。

無不是超出一個遼東軍戶,一個北鎮撫司緹騎所能對抗的層次。

「若不是皇天道圖,若不是氣數加身,我恐怕很難走到今日。」

紀淵眼皮輕輕一跳,心神微微沉下,照見頭頂三寸的濃烈氣數。

學自元天綱的半部煉字訣精義,好像又參悟了幾分。

一個人氣數強到極致,做事就會無往不利。

仿佛被上天鐘愛,諸神垂青一樣。

比如大炎朝的光武帝,適逢亂臣篡權,企圖奪取玄洲正統之位。

結果國祚未斷,氣運不絕,催出一位天命加持的中興之主。

也就是從封土列侯降到縣令小官,家道中落的光武帝。

此人堪稱古今三千年,氣運尊貴隆重前三!

與篡位權臣交戰,新朝那邊有四十萬虎狼大軍,而光武帝的手頭不過區區一萬人。

兵力之懸殊,幾乎讓戰局出現一邊倒的碾壓之勢。

誰知道,竟有飛星落地,直接砸向新朝大營。

據後世史書記載,那日風雷呼嘯,血雨如注!

輔左篡位權臣的逆黨一派,幾乎都在這一役中覆沒!

如此還不算什麼,原本比他聲望更高的長兄卻被暗害,自己也被翻臉不認人的義軍首領追殺。

光武帝一路驚險逃亡,卻見前方大河滔滔,阻住去路。

正當絕望之時,結果有蛟龍出水,將其背負過河。

又將後面的追兵一口吞盡,升天而去。

回到老家之後,世間豪杰納頭就拜,各路豪強望風而投。

短短兩年,就已經糾結百萬之眾。

隨即屢戰屢勝,順風順水,稱帝登基,為大炎延續兩百年國祚。

元天綱著作命書之時,曾經有過斷言,認為光武帝是大炎龍脈催出的天命之子,乃應運而生。

所以才會有著這般深厚的運勢,簡直造就這種听上去離奇荒誕的奇聞異事。

「由此可見,氣數強橫也有弊端,久而久之,容易孕育生出劫數!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我自從攫取【陰德】命數,

運氣是越發好了,但災劫也連續不斷,就是這個道理。

尤其是天京,匯聚景朝國運、龍氣,這等地方待得越久,反而壓制自身的運勢,難以騰飛。」

紀淵心下明悟,看來自個兒巡狩出京這樁事,倒是沒有選錯。

「老衲雖是你的護道人,卻也只能送完大名府這一程了。

之後的白山黑水,就該九郎你自己走了。

蛟蟒要化龍,首先得翻江倒海,經受大風大浪。」

殺生僧笑容和藹,在這把年紀找到一位滿意地衣缽傳人,他也沒什麼遺憾了。

「大師是擔心楊洪尋我晦氣?」

紀淵之前就有猜測,听到殺生僧明言,立刻會意。

那位涼國公在京州五鹿郡歸隱養老,北鎮撫司這隊人馬浩浩蕩蕩,行于官道,扎眼得很。

難保不會激怒剛剛喪子,女兒又變痴傻的楊洪,從而對自己痛下殺手。

有一句話,叫做山高皇帝遠。

雖然還未離開大名府,可東宮的一道旨意想要抵達京州,最快也要半日之久。

而一位兵家宗師真要想殺人,踩死一個換血三重天的小嘍,最多兩個彈指便夠了。

這就是殺生僧隱于暗處,隨行護道的原因。

但只要離開大名府,便等于踏出涼國公府一手遮天的大片陰影。

那些門生故吏對楊洪再怎麼忠心耿耿,也不可能答應公然襲殺北鎮撫司的千戶。

這種膽大包天之事,縱然執掌衛軍的十三太保之首趙無烈,那也是假借他人之手。

驅使孟長河、金刀嚴盛、血鷹八衛去拼命!

況且,一旦做得不夠縝密,付出的代價也會極大。

楊洪賠上親生兒子的一條性命,就是明證。

「楊洪老匹夫掌兵多年,從來不在意名聲二字,以大欺小,恃強凌弱,對他來說如家常便飯,不可不防。」

殺生僧眉眼平澹,用最稀松平常的語氣說道︰

「哪怕他親率三千大涼鐵騎,展開兵家形勢,老衲也能擋上……幾天幾夜。」

紀淵嘴角一抽,心下想道︰

「以肉身阻擋兵家宗師,以及三千余四重天的精銳鐵騎……大師你真生 。」

他與殺生僧各自飲了兩三壇子好酒,都沒有催發內息逼散酒氣,漸漸有些酣暢之感。

法號「臨濟」的枯瘦老和尚,以快擊碗,放聲做歌︰

「佛在俺的六陽魁首上,祖在俺的雙目交睫間!佛發霹靂, 開俺的頑石心髓,祖放金光,刺破俺的昏花老眼……」

趁著氣氛高漲之際,紀淵終于尋見機會,催動半部煉字訣。

心神合以命格,顯出那道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氣運長河虛影。

殺生僧面對自家徒弟,並未提起多少心防,反而有種放下一切的真性灑月兌。

嗡嗡,嗡嗡嗡!

皇天道圖的光華蕩漾,好似層層漣漪,落在殺生僧的衰朽身軀,攫取絲絲縷縷的無形氣機。

【殺生僧】

【命格】︰【血海涅槃】

【命數︰佛心(青)、護道者(青)、降魔(青)、龍象大力(青)、持戒(白)、苦行(白)、殺人如麻(白)

業力纏身(灰)、罪業(灰)、殺孽(灰)】

【吉神︰五方揭諦】

【凶神︰羅剎惡鬼】

通過皇天道圖照見清晰,紀淵不由屏住呼吸,開始熔煉命數!

大量道蘊如燃燒薪材投入火爐, 地爆出一團團青白流轉的刺眼精光!

垂掛于上方的氣運長河虛影,不斷地震蕩著,仿佛掀動虛空。

一陣掏空身子似的虛弱,驟然襲遍全身。

紀淵心神凝定,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運轉煉字訣。

似有一只無形大手,將【業力纏身】、【罪業】、【殺孽】等三條灰色命數,死死地攥住。

緩緩地,那絲絲縷縷的紫色輝光,宛如水滿溢出,呈現于紀淵的眼前。

【心如天鋼(紫)】!

【龐然吞日(紫)】!

殺生僧倏地眉頭一皺,枯瘦的身子如老樹發新芽,驀然涌現非同尋常的生機精氣。

他臉皮狂抖,古井不波的心境頃刻晃動,似是不敢置信。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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