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克是我的鄰居。」喬達摩自顧自地說道。
「我們從小就認識,他比我大一歲,不過比我矮瘦很多。因為小的時候,他如果有吃的總會先給我和他的妹妹圖雅吃。垃圾場里有時會有不少寶貝,從中城區扔來的大骨頭,洗干淨了還有不少肉。所以,我長得比圖克更強壯一些,還有他的妹妹圖雅……可惜……」
喬達摩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圖雅是個純粹可愛的姑娘,雖然她並不漂亮,可是她發自內心的喜愛喬達。
喬達能感受到這份心意,只是從來都沒有過回應,他著迷于排燈節上看到的聖女,他執著于天上永遠撈不到的星星,而忘了身邊觸手可得的狗尾巴花。
現在,狗尾巴花也凋謝了,喬達的心又少了一塊。
優缽娜靜靜地听著沒有說話,她在周身施展起旋風咒,讓可惡的蚊子沒辦法近身。
這里的蚊蟲多的好像千沙河里的沙子,它們成群結隊,聚在一起形成一團團仿佛雲霧一般的蟲群。
為了減少蚊蟲蛇鼠的叮咬,避開那些惡臭的污水和污泥,垃圾場附近的民居都是高腳樓,長長的木桿戳入曾經的沼澤地里,環繞著焚燒塔和停尸廣場。
焚燒塔的黑煙突突地往外冒,天晴以後這爐子就沒有熄滅過,成堆的垃圾和尸體被塞進爐子中焚化成灰,然後倒入水道中沖進千沙河里。
紅磚搭建成的焚燒塔是整個下城區最高的建築,爬到塔頂可以望見整座翡翠城。
喬達摩抬頭望著高聳的焚燒塔,帶著優缽娜在高腳樓中穿穿繞繞,終于來到了曾經的家門前——一棟狹小破敗的高腳樓。在雨水的侵蝕和蟲子的啃咬下,這座高腳樓已然搖搖欲墜,給人感覺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將它推倒。
喬達摩月兌下刀麻鞋要上去,卻听到屋子里傳來喝罵的聲音。
「說了讓你到我那里去住!你怎麼就這麼給臉不要臉呢?你是把我的好心當做了驢肝肺,你用惡毒的心腸來揣度我的善意!不管怎麼說我也算耶的大哥,我是不忍心看你孤苦伶仃,才好意來接你的!你既然這麼不識抬舉,那我告訴你,我就要把你從這個房子趕出去!這是我們家的房子,喬達已經死了,你沒有資格住在這里!出去!出去!」
喬達摩皺起了眉頭,這個聲音听起來很熟悉,是他的伯伯阿尼。
喬達的父親耶是一個私生子,他的父親是個首陀羅的船工,和一個達利特漁女私通生下了耶。
父親是首陀羅,母親達利特,加上是非婚私生,耶自然就成為了達利特。
這個阿尼是耶同父異母的哥哥,繼承了父親船工的身份,在運河上開船托運垃圾、肥料,他從來都不承認耶和喬達是家族的後代。即便他們家族只是底層的首陀羅,卻更加看不起比他們還要底層的達利特。
耶早已去世,在垃圾場工作生活的男人往往活不過三十歲。
喬達為了給母親求聖水治病選擇當祭品,家中只剩下母親安依孤苦伶仃,這時候作為「大伯」的阿尼出現了,要把安依接到自己家里去,可目的不言而喻,就是為了喬達家這座小高腳樓。
雖然小高腳樓很破敗,終究是一處房產,就算把他拆了當木料賣,也能賺一筆錢呢。
安依當然不願意,這座小高腳樓是她在世上留存的唯一回憶,她和丈夫還有兒子在這里相依為命。
生活雖然極端的窮困,可終究也感受到了生而為人的一點幸福和樂趣,無論如何她都是不願意搬去所謂的大伯家的,就算死她也要死在這里。
面對阿尼的威脅,倔強的安依坐在地上,手攥著拳頭一言不發,任憑阿尼氣急敗壞也不為所動。
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她,正是憑借著堅強的意志力挺住了,在喝下聖水後,她逐步康復了過來。
生活在爛泥地里的人都很苦,但也都很頑強。
阿尼見安依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個首陀羅,比達利特要高上一級,這個達利特的女人有什麼資格一副漠然的樣子。他氣血上涌,心一橫,拿起牆角的一根木柴朝著安依沖去。
這時,門「 」的一下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矮小破敗的門框前。
「阿尼伯伯,你來我家有何貴干嗎?」
阿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站在門口的不是別人,竟是喬達!
他手里的木棍「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而安依循著聲朝門的方向望過來,眼神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與神采。
因為她已經瞎了。
瘟疫的折磨和失去兒子後的痛苦,讓她日日夜夜都在流淚。
病好了,可是眼楮卻再也看不見。
「是什麼人?是誰?」安依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用手扶著牆壁站起身來。
她听出那個聲音很熟悉,但又不敢確定。
喬達摩道︰「是我,我是…我是喬達,媽媽,我沒有死。」
說著他走到安依跟前扶住她,安依的手緊緊拽住了喬達摩的手,然後不停在他臉上摩挲,模他的鼻子,模他的眼楮,模他的嘴巴。
是的,沒錯,是他的兒子,是他兒子喬達的臉!
眼淚從眼角流下,她以為自己的淚水早就哭干了,她以為再也不會流淚了。
不過這不是傷心的淚水,而是激動和歡欣的淚水,她緊緊抱住喬達摩,道︰「還活著,你還活著,你還活著,我的兒子喬達,你還活著!」
喬達摩也抱住了安依,道︰「是的,我還活著,還活著。媽媽,你的眼楮?」
安依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所以眼楮就沒有用了,它便看不到了。」
喬達摩心想,待會兒要問問優缽娜,喬達母親的眼疾能不能治。
呆立一旁的阿尼對著喬達摩上下打量,終于他顫抖著聲音問︰「喬…喬達,真的是你,喬達?」
喬達摩回過身,道︰「是我,伯伯,剛剛您說的話我在外面都听到了,謝謝你對我母親的關心,也許我應該想著怎麼好好報答您一番。」
阿尼從驚慌中平復下來,他見喬達摩腳上沒有穿鞋子,道︰「不需要報答!你畢竟算是我的佷兒,為了你的母親,我想你還是帶她離開這里,到我那里去住。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在運河上搬貨,可比在垃圾場拾垃圾強多了!而你的母親,也會得到照顧的!」
喬達摩還沒說話,安依道︰「不,不走,我們不會走的,謝謝您的好意。我兒子既然回來了,我更不會離開了,我們在這里很好!」
阿尼冷笑道︰「實話告訴你們吧,這棟房子我已經將它賣給那雄了,錢我都收了!到時候,那雄會來收房子,到時候你不走也得走!」
安依听到那雄的名字,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握住喬達摩的手握得更緊了。
那雄也是個達利特,卻是個凶狠有手段的達利特,在下城區東區他聚集一幫人組建了幫派,那些保員大多是他的手下,帶著達利特勞工去中城區收的錢都裝進了他的口袋里。他欺行霸市,壟斷了大部分運送果蔬、糧食入城的船只,賺取運輸費。下城區的鹽、油渣生意他也插手其中,竭力榨取這片貧民區幾近干枯的油水。
對生活在塵土中的達利特而言,剎帝利和婆羅門高高在上,太過于遙遠。身邊這些惡霸才是欺壓他們的主力,其實大家都是被踩在泥土中的賤民,有些人無法反抗來自高處的壓迫,只好揮拳向更弱者。
連孤寡婦孺僅有的一點產業也不放過,多多少少都是肉啊。
喬達摩知道,當初喬達的父親耶就是被那雄欺凌而死,他收撿來的垃圾不願意交一部分給那雄,結果被那雄手下打斷了肋骨打破了頭,傷口感染得不到醫治,在家中病死了。
一個達利特死了,是不會有任何人為他伸冤的,唯一的報復方式就只有血親復仇。
可那一年,喬達才10歲。
但復仇的種子一直深深埋藏在他的心里,直到被送上祭台砍去頭顱,這個念頭也沒有忘卻。
喬達摩拾起了剛剛阿尼掉下來的棍子,朝著阿尼走去。
「你…你干什麼?喬達你干什麼!哎呦!」
喬達摩一句都不想和阿尼廢話,舉起木棍朝著阿尼打去,打得他嗷嗷直叫,從屋門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你等著,喬達你等著!」阿尼嘴還硬,人已經溜走離開了垃圾場。
優缽娜眼看著阿尼溜走,從屋外進來,見到喬達摩正盤坐在地上,母親安依輕輕撫模著他的臉,用手去看死而復生的兒子。
不過沒一會兒,安依停下了撫模,她往後退了兩步,無神的雙眼「望」著喬達摩,道︰「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吧。」
喬達摩一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的確,他的靈魂已經不是喬達了,只是擁有喬達的記憶而已。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他的的確確已經不是安依的兒子了。
安依又道︰「母親都會認識自己的兒子的,哪怕她已經瞎了。」
喬達摩道︰「我是為了喬達而來,他…他很好,他知道你還活著很開心。他說,你也要好好活著,雖然生命很苦,但活著總有活著的趣味。」
安依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她伏身在地,道︰「感謝您,感謝您,您一定是某位神靈,感謝您………」
喬達摩點點頭,伸手模了模安依的頭發,將一把銀色的小湯勺放在她身旁,便從地上起身離開。
優缽娜道︰「你要去哪兒?回去嗎?」
喬達摩道︰「不,我要去,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