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351章 太真托夢

蓬萊宮中,日月同升。太真殿前,瑤階玉檐。

太子李適心頭千回百轉、口中驚惶難言。那太真妃他自是見過,乃是太祖父玄宗皇帝的寵妃,艷冠六宮。只是當時年紀尚幼,記憶早便模糊,那太真妃容貌衣著如何、也只留了個淺淺的印象。

太真妃被賜死馬嵬驛時,他也才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和一群西行的宮人攪在一處。遠遠只瞧見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等人,隨意挖了個土坑、便將一團榴紅的物什丟了進去。後來年歲漸長,才知那太真妃最喜穿石榴裙,當日丟進土坑之物,便是太真妃的尸身……

仙子見他面帶驚懼、張口結舌,仍舊笑道︰「你也不必害怕,太真妃香魂離了那皮囊,天魂復歸上界,封了牡丹花神。這些皆是注定的命數,她豈會因凡間糾葛,便與你李氏後人為難?今日你誤闖至此,或許便是她有意接引你過來、有良言相告罷。」

太子李適這才心緒稍定︰「我、我定要去……拜見這位花神娘娘嗎?」

「既來此間,避而不見,才是失了禮數。況且上幾代的恩怨,無論如何、總也算不到你頭上。放心便是了。」仙子笑盈盈道。

太子李適覺得有理,便跟著仙子,撥開雲霧,穿花繞徑,來到一座金闕玉宇前,匾額上漆著幾個醒目隸字「太真殿」。他既感驚奇,又覺拘謹,不由憋出一句︰「仙、仙子,敢問如何稱呼?」

那仙子轉過頭,嘴角微翹︰「叫我小玉便可。稍待會兒見了花神娘娘,不必拘束,倘有什麼疑惑、盡可問她。」

太子李適默默記下,追著小玉,拾階而上,不多時便至殿中。只見匝地錦繡、滿堂金彩、罍列案,香爐擎煙,比之太極宮、大明宮的殿閣布置,亦不遑多讓。

當中雕鳳獨坐榻上,一個酥胸半袒、繡襦羅裙的美婦人,正斜倚扶幾,手捧琥珀杯,小口啜著玉液瓊漿,雙靨現出酒紅。見有人進殿,當下羅袖一揮,那怎麼也喝不干的琥珀杯,登時消失不見。

美婦人傾城一笑︰「適兒來了。快上前來,叫哀家看看!一別近二十載,如今卻也生得身形偉麗、龍章鳳姿,不輸三郎當年。」

太子李適聞言,只得款步上前,拱手行禮,誠惶誠恐道︰「孫臣拜見娘娘!自娘娘仙去,太祖父晝夜思念。觀花憶人,拂柳垂淚,聞鈴腸斷,見月傷心,始終郁郁寡歡,龍體每況愈下,終于崩于甘露殿。太祖父自知虧欠娘娘,便一直耿耿于懷,以致老景淒涼。望娘娘顧念當時榮寵,莫要記恨于他。」

美婦人推開扶幾,笑容不改︰「凡間游歷,本就是逢場作戲罷了。什麼愛不愛、恨不恨的,適兒也太過小心了些。今日你魂游至此,卻非偶然,乃是哀家心血來潮、略施小術,招引你至此,有幾句良言相勸。」

太子李適行禮如儀、微微抬眸道︰「孫臣恭听娘娘諭示。」

美婦人坐正身子,豐腴之姿更勝當年,含笑款款道︰「自古而今,沿歷數朝,有起便有落,有盛便有衰。周八百國祚,隋二世而斬,皆逃不過此律,哪里有過千秋萬代的王朝?你們李氏盛朝,算來也不過三百年國祚罷了。若再不興利除弊、勵精圖治,只怕這江山傳不了幾代,便要崩壞。」

太子李適心頭默算,

不由驚出一身冷汗︰盛朝開立至今,不過百五十年而已!若國祚只有區區三百年,豈不是已過半程?自己身為太子,將來必會身登大寶,如何能不為這盛朝基業憂心!

念頭至此,太子李適再顧不得許多,噗通一聲向美婦人跪下︰「孫臣求娘娘賜告興國之策!」

美婦人卻是一聲嬌嘆︰「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哀家尚在凡間時,曾坐觀盛朝震服萬邦,亦親歷三郎從勵精圖治、到自滿怠政。又罷免張九齡、張說等賢相,使朝政逐漸腐壞。偏听寵臣,盲信邊將,最終釀成‘薊州之亂’。我在凡間的肉身及親族,便皆因這場兵禍,盡被誅殺,也是罪有應得。

今日你問興國之策,哀家又能有什麼高論?說來說去、終究是婦人之見。倒是自漢興以來,有兩篇千古雄文,你可詳加研讀、想來定能有所領悟。」

美婦人說罷,羅袖輕抬,當下飛出兩支卷軸來,輕輕落在太子李適膝前。他忙拾起一卷、熟練展開,入眼皆是一道道娟秀字跡,謄抄的卻是蜀漢丞相諸葛孔明的兩篇《出師表》。他少時便讀過這兩篇表書,只覺言辭懇切、諄諄以告,確是當得起「雄文」二字。

旋即,他又拾起另一支卷軸,展起看去,卻是開朝名臣魏徵諷諫太宗皇帝的一篇奏疏《十思疏》。此文滿朝文宦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猝然讀之,其聲如鐘鳴鼓響、振聾發聵;細細思之,只覺背脊冷汗涔涔,坐立不安。將治國理政之道,講得透徹非常。

太子李適便跪在殿中,將兩篇雄文翻來覆去、讀了數遍。抬頭再看時,卻哪里還有玉殿金堂?四面皆是茫茫白霧。虛無縹緲間,似有一座雄奇仙山浮在半空,山壁上隱隱浮現兩個篆字「蓬萊」。再向下看時,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極目望去,盡是藍湛湛的怒濤巨浪,許是《山海經》中所載的東海……

便在這時,周身雲霧似已不堪重負,登時紛紛散開、太子李適一聲慘叫,便向那浩渺東海中墜下!

太子李適坐起身來,已是滿額汗珠。掀了錦衾、卻見四五個宮婢掌著燈籠,自篷艙兩面涌入。其他宮婢因艙室狹小,皆圍在外面,卻也將燈籠湊了進來,登時將艙中照得宛如白晝一般。這才恍然明白,原來竟是一場奇夢。

太子李適呆坐艙中,夢中所見仍歷歷在目,腦海里不斷盤旋著《出師表》《十思疏》里的字句︰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居安思危,戒奢以儉」,「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

眾宮婢見他神色漸復,才紛紛安下心來,默默將一方小案擺好,又將一盒新煨羊肉、一榼蒲桃酒、幾樣酥烙糕餅放好,才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太子李適望著滿案珍饈,卻覺索然無味。自顧自出得艙來,才知天已全黑。方才一覺,酒卻未醒,仍有些許暈眩。

放眼瞧去,九州池外殿宇懸燈,九州池中波涌風徐。河漢倒懸其間,與蒼穹上的那一道遙相呼應,分不清虛實真假,滿難解的玄奧。正是︰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話分兩頭。

卻說李長源自乞兒幫出來,又見南市蕭疏、幾無人影,心

中只覺寒涼。

此刻已過中飯的時辰,照說南市已經開市。然而看著一間間開著的鋪肆,掌櫃縮頭不出,伙計打著哈欠,皆是一副無人問津的頹然之態。李長源嘆息一聲,更加快了腳步。

不多時回到東宮,見太子李適竟端坐在正殿上,捧著兩卷書出神。便拱手行禮道︰「殿下萬福金安!臣此番出宮、幸不辱命,已在神都苑中尋到了那祆教聖姑。聖姑明言,之所以慫恿胡商罷 市,皆是受太微宮王縉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除非那王縉懸崖勒馬、及早收手,放還所拘教徒及親眷。不然此事、必當不死不休。」

太子李適扔下書卷,皺眉道︰「這些祆教胡人,還真是大言不慚。那王縉不但貴為齊國公,更是權相元載的左膀右臂,豈會受他們挾制?不知那薩寶府祆正,如何看待此事?」

李長源沉吟不語,卻抖開雙袖,雙手掐算起來。過了片晌才道︰「祆正大人已乘快馬,自長安啟程,計日可抵洛陽。屆時可當面向殿下稟明。」

太子李適捏了捏太陽穴,似是酒力尚未散盡,才換了個口氣道︰「真人,此間並無外人,不須這些繁文縟節,還請坐下說話。」

李長源聞言,又行了一禮,才徐徐行至在太子左側,尋了圓座坐下,淡然一笑︰「殿下今日有何困惑?」

太子李適不答,環顧了一下四周,沉聲道︰「我與長源真人談經論道,你們也要听嗎?」

四面東宮衛率、隨侍宮婢聞言,皆是身形一顫,齊道︰「不敢。」于是紛紛退出正殿,只留下李長源一人,端坐太子李適身邊。

太子李適這才面帶憂色道︰「真人,昨夜……昨夜我發了道奇夢,竟魂游至東海蓬萊宮太真殿,見到了那位……那位縊死在馬嵬驛的太真妃!」

李長源聞言,也是一驚︰須知橫死之人,易生凶鬼怨魂。那太真妃曾是一門榮寵、權勢赫赫,只因一場兵禍,便被陳玄禮等人滿門斬殺殆盡,如何沒有怨氣?雖事過數載,焉知她忽然亡魂托夢,不是要傷及李氏血脈?

可見眼前太子殿下正安然無恙,卻又頗覺奇怪。只好問道︰「殿下可見到了什麼?又听到了什麼?」

太子李適憂慮更甚,愁眉苦臉道︰「太真妃說,盛朝國祚只有三百年。還說若不興利除弊,只怕連三百年也撐不到!」

李長源也是心頭大震,不禁肅然道︰「這等預言王朝氣運之事,不但大逆不道,而且泄露天機!便是袁天罡、李淳風在世,也要緘口不言,將推測到的天機、爛在肚子里。故此,雖有《推背 圖》傳世,卻是模稜兩可、語焉不詳,以免人心思變,釀出傾覆之禍來!」

太子李適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可那太真妃言之鑿鑿,由不得我不信。她還勸我研讀兩篇雄文,好為以後革除積弊、清剿外患,明心立志。便是眼前這兩卷。」

李長源這才撿起那兩支攤開的書卷,星眸一掃,也是頷首默然︰原來是諸葛丞相的《出師表》和魏徵的《十思疏》,確是適合帝王、儲君研習的千古雄文。

思罷,不禁笑道︰「看來這個太真妃,生時榮寵至極,死後遭人毀謗。如今竟洗心革面,要為盛朝國祚鞠躬盡瘁啦!」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