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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斬尾之役

初陽照水,晨露未干。

橙紅且細碎的霞光,在粼粼水面上、碎成萬千金箔,晃得人眼眸發酸。

兩個船工撐了一夜長篙,此時正盤坐在瀧船船頭。向著東天,呼吸吐納,藉此緩解徹夜未眠的疲乏。

瀧船後七八丈外,跟著一艘描紅漆綠的畫舫。畫舫分上下兩層,排窗齊整,梁柱儼然。上層窗扇皆閉,隔紗倩影徘徊,似有女子寢于其間。

畫舫後懸著一道兒臂粗的繩索,繩索又牽著一只瀧船。這瀧船上的船工,卻是懶散地靠在船頭。不時將手中竹篙向左右輕點,以免畫舫轉向時、自己這船被甩到河岸上。

三船結成一隊,順著蜿蜒東流的洛水,正向洛陽行去。

兩岸群山疊嶂,山腳忽遠忽近。遠處青霧朦朧、村落生煙,近處山松落落、鳥鳴喈喈。一派朝氣蓬勃之象。

船隊是從長安動身,山一程水一程地走著,不徐不疾,不緊不慢。時見沃野平曠,時見山遮樹攔。似是無窮無盡的山水,迎面而來、擦肩而過,又迅速被拋向身後,恍如船工們蹉跎半生、所歷的諸多人和事。

綴在畫舫後的瀧船上,那船工百無聊賴、從懷里模出一只青瓷酒榼,拔掉木塞、偷偷抿了一口,直呼「快哉」!

待要再抿時,卻听「嗤」地一道破風之聲襲來!

尚來不及躲閃,手中酒榼便已碎成數瓣,金色的酒漿混著青瓷片、跌得滿船都是。一支雕鏤精巧的木釵掉落在近旁,被那船工小心捧起、收入懷中,抬眸看向畫舫。

畫舫上層,一對窗扇已然打開。紫襦翠裙的女子朱唇輕啟、笑中含威︰「天極護法,進舫說話。」

船工應聲躍起,腳下瀧船被他踏得一陣顫抖。只見他雙臂揚起、形如鷂鷹,五六丈的距離,不到兩息便輕松越過。待雙腳踏中畫舫甲板,更不停頓,順著尾艙一旁的木梯、徑直來到上層艙室外。

上層艙室不大,卻也分作里外兩間。外間會客、里間寢臥,可謂主客分明。

扮作船工的天極護法不敢造次,繞行到外間門前、叩門而入。卻見方才那紫襦翠裙的女子、慵懶地倚在獨坐塌上,一雙縴縴玉手,正撥弄著身前矮幾上的茶器。

見他近來,竟破天荒地勻了一盞熱氣蒸騰的茶湯,用拂末將細碎的茶末撇清,才送到他身前︰「吃杯茶暖暖。」

天極護法受寵若驚,連忙捧起。竟也不懼滾燙,一飲而盡,咂嘴道︰「快哉!當真是好茶!卑下謝聖姑賜茶!」

祆教聖姑柳曉暮,也輕呷了兩口茶湯,嫣然一笑道︰「我祆教教規有明文所載,但凡教中有緊要差遣、一概不須吃酒。天極護法可還記得?」

天極護法臉色大變、噗通一聲單膝跪倒,誠惶誠恐道︰「卑下萬死之罪!請聖姑裁處!」

柳曉暮重又給自己斟了茶湯,一面小口飲啜、一面徐徐道︰「若是往日,方才便將你打入洛水喂魚了。之所以網開一面,便是要你將功補過、去將咬在船後的‘尾巴’斬掉,你可明白?」

天極護法額上已是冷汗涔涔,卻不敢去擦拭,忙攏手作焰、行了個聖火禮︰「聖姑有言,莫不遵奉!卑下這便去‘斬尾

’,以除後顧之憂!」

說罷,不敢再多做停留。躬身轉頭,出了艙室,去尋那從長安動身時、便一路窮追不舍的英武軍去了。

柳曉暮仿佛無事人一般,依舊自顧自品著香茗。這畫舫中負責侍候的祆教教徒,已在船尾汲了洛水、燒了早膳,立在門外請入。

柳曉暮輕咳一聲︰「進來吧!奉給聖女即可,姑姑不須這些。」

那教徒也是女子。繡履恭謹、蓮步無聲,盈盈地將一只木匣捧入里間。待那遮遮掩掩的聖女吃完,便又迅速收拾了碗筷杯碟,盈盈而去,氣息絲毫不亂,亦是身手不凡之人。

膳畢,半晌無聲。

許久,那端坐在里間的聖女、終于耐不住好奇,輕聲問道︰「姑姑,此行既然險阻重重,為何還要這般興師動眾地入城?悄悄過去、豈不更好?咱們舟行水上,已是眾矢之的了。」

聖女清音泠泠,如鶯啼燕囀,當真動人心魄。

清茶入喉,柳曉暮體味著齒頰間溫涼微澀之感,沉吟道︰「歷來中土各教,無論儒道釋法,皆看重教儀。我祆教從前行事,多謹小慎微、瞻前顧後,惟恐遭人詬病。結果呢?反被許多自詡名門正教之徒,說三道四、橫加指摘;又被許多無知小民所誤解,早已是百口莫辯。

與其如此,不如大張旗鼓、廣播教義!便如那道門、釋門一般,將我祆教‘善思、善言、善行’之教旨,‘從善如流、嫉惡如仇’之精義,‘除惡布善、昭彰仁德’之聖法,教諭萬民,規箴言行。令紅塵皆是善地,天下盡是樂土!此既神主阿胡拉創世之初衷也!」

那聖女听罷,良久方道︰「聖姑高智!非有大攻大伐,不足以揚士氣;非有大危大難,不足以聚人心。此行一成,于朝廷則亮明旗幟,于江湖則揚刀立威。實是一舉兩全之法!」

柳曉暮微微頷首,嘉許道︰「你能明白,便不枉我一番栽培。未來,你或將代決教中諸事,須謹記今日之言。」

話分兩頭。卻說天極護法躍下畫舫,回到瀧船之上,將那長長的竹篙拋起、丟進洛水︰「篷中兄弟,且隨我來!」

說罷又當先躍出,雙腳在那竹篙上輕輕一踏,便躍上河岸。

只見約二十個教徒,忽自那瀧船的烏篷中魚貫而出,輕踏竹篙、躍上岸來。紛紛跟在天極護法身後,向洛水上游奔去。

行過二里有余,兩岸山勢便又收緊。道旁榆柳愈發茂密,樹冠將日光遮住了許多,烏青的樹影、在官道上洇出大塊墨色。

天極護法耳廓微動、戛然止步,揮停一眾教徒︰「上樹,埋伏!」

教徒們齊聲應下,如鳥群般四散開來,各自尋了樹木、藏身樹冠之中。不到十息,官道上便又恢復了一貫的寧靜。

約模半盞茶功夫,果然有一支馬隊由遠及近,沿著曲折的官道奔來。

馬上皆是身著麻服褐衣的行商,似是要往洛陽做一樁買賣。但看馬上所載褡褳、藤箱等物,便與尋常商賈也沒什麼分別。

領頭一人不時揮舞馬鞭,呼嘯連連︰「後隊跟緊一些!元公有令,若放這批‘寶貨’入了洛陽城,咱們便提頭見他!」

「秦掌櫃!這‘買賣’太難做了些。末將……僕下憋了一路,尿泡都要炸了,可否容我等喘口氣、再放一放水?」右面一人牢騷滿月復、叫苦不迭,卻是道出了隨行眾人的心聲。

「懶驢上磨屎尿多!再忍忍!待望見那船隊時,咱們便停下歇一歇。此處山勢險峻、容易遭伏,還是速速穿過為妙。」為首的「秦掌櫃」快馬加鞭,竟比方才又快了幾分。身後眾人一片哀嚎,卻只能賣力跟上。

「秦掌櫃」駕馭之術精湛,身體貼在馬背上、隨著顛簸的馬身上下起伏,看得身後眾人嘖嘖稱善。

「秦掌櫃」听得眾人吹捧,心中不由自鳴得意。正要謙虛幾句、卻陡覺身下官馬一沉,似是被什麼坑洞絆住了馬腳,就地滾作一團。自己身體卻如離弦之箭,月兌離馬背、向更前方飛去。

兩旁的樹木、亂草在視野中被急速拋飛,官道上細碎的石子和灰土,迅速拉近!

「轟!」地一聲巨響,卻是腦袋先落了地。倒霉的「秦掌櫃」只來得及听見,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絆馬腿、留活口」,便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後面眾人跟得稍遠,待看到「秦掌櫃」中招滾落、想要勒停奔馬時,卻也來不及了!

但見寬闊的官道上、陡然多出數條絆馬索,官馬們腳下一滯,紛紛摔倒。背上馱著的藤箱和褡褳等物、頓時灑了一地,藤箱中空空如也,並沒有什麼貨物存放其中。

好在眾人久經戰陣,反應倒也機敏。

眼見軍馬收勢不及,果斷棄馬躍起,就地一個滾翻、消去前沖之勢,手中卻都多出一柄柄橫刀來,向偷襲他們的人影砍去。

「當!當、當……」短兵交接,迸起數蓬火花。眾人這才看清楚,與他們交手的、便是祆教妖人。

妖人不過二十有余,比他們人數還要少許多。只是猝不及防下、還是從馬上摔下數人,此時正倒在地上哀嚎。

「秦掌櫃」跌落馬下,生死未知。

方才發牢騷那人、便主動站出來,呼喝眾人收攏隊形,與祆教教徒形成對峙︰「我等皆是老實本分的行商,欲去洛陽販賣香料。不知諸位大王是什麼道理?一不求財、二不截貨,一上來便要結果我等性命?!」

天極護法嗤笑一聲,緩步走出、胡亂抱拳道︰「英武軍旅帥郭賢英,久仰大名!卻不知何時棄武從商、將買賣做到了洛陽?」說罷踢翻一只藤筐、接著道,「那麼敢問‘郭掌櫃’,你的香料在哪里?還有這官馬……嘖嘖!真是好大手筆!盛朝律令什麼時候準許賤商、用官馬來馱財貨了?」

郭賢英見身份已被識破,索性亮明身份︰「不錯!我英武軍此去洛陽,有重要軍務在身!扮作行商,不過是掩人耳目。爾等妖人阻截禁軍,可知是何罪名!」

這幾句質問一出,義正詞嚴、威勢滔滔。若是尋常的山匪路霸听見,自是夾尾而逃,不敢再有半分違抗之心。

然而听在天極護法與一眾祆教教徒耳中,卻是莫大的笑話。

天極護法面色漸冷︰「明人不做暗事!郭旅帥,我祆教自行買船、護送聖女赴洛陽,一路不曾驚擾官民。你英武軍是奉了哪家密令、要對我等窮追不舍?究竟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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