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劉禪道道旨意下來,整個五丈原大營便轟然動作起來。
一種名為緊張的氣氛席卷了所有人的感官,並持續發酵。
便如這漫天的雨絲一樣,紛紛撒撒地掉落下來。
和董允、費等一眾官僚渴求穩定的想法不同,劉禪對司馬懿這一波到來是早有預料的……
畢竟手里捏著答案反推哪還有什麼難度?
更別說司馬懿有什麼理由不來?
武侯病逝的消息恐怕在昨天晚上便被其人通過各種手段猜了出來——最起碼,在司馬懿的心中,此刻便是武侯未死,也處于不能理事的狀態,不然旬月來種種應對如何解釋?
沒人比司馬懿更了解諸葛亮!那一萬兵丁便是試探,而接下來的前移大營就完全有些肆無忌憚的意思。
同時,轉回到劉禪的立場,除了一開始稍許緊張外,到了後面真是越來越從容……畢竟嘛,眼下局勢如此,就算是糟糕又能糟糕到哪里去?
如果真是一敗涂地,被人一朝打落塵埃,那活該他這個穿越者死無葬身之地。
說白了,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做就是了!
除此以外,劉禪心中倒也不是真的一點沒底。
據他所知,這一時期蜀漢軍隊的戰斗力是不比曹魏弱的,除了因地理位置受限的騎兵以外,其他兵種作戰能力甚至比曹魏要強,不然袁綝老將軍此前也不會說出五萬打七萬可以不落下風的話了。
當然,真正打起來不是這麼算的,各處調兵遣將,何時進攻,何時防守,以多打少,以少勝多這都是有先例的。
而打仗這東西,即使不借用千百年後的戰爭論科普,稍微有常識的人也應該都明白何為戰爭。
用稍微復雜一點的話來說,戰爭即為政治的延續。
而如果再淺顯一點,戰爭無非生死罷了。
從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起魏、蜀、吳三國交戰至今,且不說什麼君臣大義、家國情懷,這人是死了一茬又一茬,直到今時今日,還在前僕後繼
當然,戰爭從來不是孤立的行為,也不是突然發生的,它的擴大更不是瞬間的事情,相反,它需要時間的積累、情緒的醞釀以及來自整個社會的現實照射。
戰爭不是短促的一擊而是由一系列軍事行動組成,在某個特定框架下,交戰雙方都可以把對方前一行動及其一切現象,作為衡量下一行動的尺度,因而軍事行動向極端發展的趨勢又會得到大大的緩和。
這就導致了一個什麼情況呢?
除非看到特別大的戰機,或者被逼到絕境,不然任意一方都不敢徹底放手一搏。
便如現在的蜀魏兩軍,氣勢上看都沒問題,但落到實處,蜀軍只是在斜谷水上起了幾座浮橋,而曹魏從前移三百步後便也是再無動靜。
「糧秣不用憂慮,雖說之前打北原損失了一波,但後方赤岸府庫和斜谷邸閣往來不斷運送過來,再加之此前屯田所得,只要補給線不斷,應該可以撐上旬月左右。」翌日晚間,五丈原中軍大帳之內,新任尚書右僕射費走後,侍中兼領虎賁中郎將董允便負責起了整個後勤糧秣運籌,「而旬日過後便是秋收將近,屆時又可以撐上一會,怕就怕戰端一開,流民四起,耗費起來,便是無底洞了。」
「這就不用考慮了。」劉禪搖頭制止對方繼續說了下去。「真到了那種份上,誰也沒有辦法,人都死了,還談什麼糧秣呢?多言無益……」
「喏。」可能是經歷昨天一遭,董允說話卻明顯小心了許多。「那便是糧秣足堪使用了。」
「軍隊士氣如何?」劉禪微微頷首,轉頭問向坐在主位上的姜維。「我听說昨天晚上左部揚威將軍劉敏營中鬧了一會,可有大礙?」
「回稟陛下。」乍坐在主位上的姜維還有些不適應,略顯拘謹的拱手道︰「昨晚之事,臣去了解了一番,卻是士卒之間的私怨,無關此次大戰。」
說罷,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沒有回答皇帝第一個問題,又連忙道︰「但連綿陰雨,天色沉沉,士卒總歸是有些厭戰的,不過這點想必對方也是如此。」
「士氣還需重視。」劉禪攏手在前,提醒了一句。
「喏臣今日便已傳令下去,適當在餐食里放上少許肉湯,應該能有所緩解。」姜維在稍微一頓之後,繼續說了下去。「只是這麼一來,消耗便更多了。」
「這是哪里話?」劉禪擺了擺手,直言道︰「只要士氣提升上來,戰時少死些人,便是消耗大一些也值了。」
這話听著頗有人主之姿,姜維也自然是拱手稱是。
旁邊董允再要說話,卻忽然听到門口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一個滿身狼狽的信使捧著文書走了進來。
黃皓趕緊上前接過,便要遞給劉禪,劉禪卻努了努嘴,示意先給姜維。
待到姜維恭敬接過打開去看的時候,卻是忽然驚疑出聲。
「出了何事?」劉禪詢問道。
「陛下,乃是孟將軍急報。」
姜維連忙將文書遞過去,同時解釋不停︰
「卻是前方斥候探得一個時辰前曹魏大營再度有動靜」
「終于來了嗎?」劉禪伸手接過,打開一看,心中一動,卻又當場失笑,並直接開口︰「他們居然退了嗎?」
「便是如此,卻是退了兩百步再度扎營。」姜維勉力收拾情緒,拱手道。
「這又是什麼意思?」董允簡直有些糊涂了。
仗是這般打得嗎?
劉禪搖了搖頭,卻目視姜維︰「可有什麼想法?」
「臣可以大略猜度。」姜維想了想,沉聲道︰「如果前番看確像疑兵之計,但連續這般就有點假了,司馬懿也不是如此無聊之人,他此舉定有什麼目的,或是北岸,或是此地。」
劉禪點頭,這便跟自己想的一樣了。
其實很簡單,司馬懿哪里會無聊到這般地步?再說那陰雨天來回扎營不要煩心費事、消耗精力的嗎?
與其用這般計策,不如老實歇著養精蓄銳多好?
那結果就顯而易見了,司馬懿定有陰謀。
帳中一片安靜,董允想要開口,卻一時想不到說什麼,以至于蹙額思索起來。
劉禪看著帳外的細雨也是一陣出神。
事情是很簡單,怎麼處置才是關鍵。
且被司馬懿這來回搗騰了幾回,不說到時大戰具體如何,就說這戰前的思緒都耗費了不知道多少。
良久,劉禪方才緩緩道︰「把這封文書給左將軍送去順便抄錄一份給王子均。」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左將軍吳懿督左部軍事直面北岸,而王子均乃是關鍵後手,自然也要讓其知曉。
听到劉禪吩咐,董允也不敢怠慢,便當堂磨墨,照著那封文書重新眷抄一遍。
待到抄完後,卻是拿著那封文書猶豫了良久,方才恭敬道︰「陛下,既然如此,我們的部署是不是要動一動?」
「萬萬不可。」沒等劉禪說話,姜維便著急回道︰「此時此刻,對方愈動,我們就要愈靜,不然軍心不穩之下,萬事皆休!」
劉禪一怔,也隨之頷首︰「是這個道理。」
與此同時,斜谷水往東差不多二十里地的地方,司馬懿大營便駐扎在此處。
潁鄉侯、衛尉、大將軍軍師、持節督長安軍事辛毗辛佐治獨自坐在中軍大帳主位上暗自皺眉。
說來可笑,本來奉命節制司馬懿的他居然被騙了!
你敢相信嗎?司馬懿這人狠起來連自己人都騙!
明明說好的只是渡河去跟郭淮商議接下來的戰事,去去便回,結果這都整整一天了,還沒回來。
關鍵是,他人沒回來,信使卻往來不停,這來來回回、前進後退的把戲便是出自他的手筆。
辛毗強忍住心中不安,剛準備靜下心來讀書養神,外面忽然一陣騷動,卻是大將軍信使又來了。
辛毗暗嘆一聲,只好放下手里的經文,整理好衣冠,吩咐信使進帳。
「說吧,你們大將軍又有什麼事?」見到其人還要行禮,辛毗忍不住揮手阻止,直接問道。
「回軍師的話,大將軍乃是讓軍師分出騎兵五千,只帶兵器,不帶馬匹,北渡渭水,渡河期間向西拔營五里以掩人耳目。」
這信使是個小校,言語表達倒是清楚。
「」辛毗微微頷首,對此布置居然無甚意外,面無表情︰「那你們大將軍可說何時回來?」
「這倒是沒說。」小校楞了一下,低頭思索片刻,隨即拱手。
辛毗︰「」
「那便是不回來了。」辛毗嘆了口氣,隨後對著有些不安的小校揮了揮手︰「行了,你下去吧。」
「諾。」
待到小校走後,辛毗緩緩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來到帳門口,看向天外,眼神中隱約透露著一絲擔憂。
他要是現在還看不出來司馬懿的想法,這個軍師也干脆別當了。
只是看出歸看出,心里倒一面是驚愕,一面是懷疑。
驚愕的是從來小心謹慎的司馬懿居然一改往昔,行事如此大膽。
而懷疑的是,對面的諸葛孔明是不是真的死了?
如果死了,這個計劃就很有可能成功;而如果沒死,眼下這筆賬就要重新算一算了。
實際上不止辛毗在懷疑,司馬懿也在懷疑。
雖然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但這種事情沒親眼看見總歸是沒底的,可越懷疑,司馬懿心中就愈焦躁,以至于坐立不安,寢食難下。
晚間,魏軍北原大營內,司馬懿靜靜的站在原上最高處凝望南方,剛剛從陽燧過來的郭淮眼見此景,沒有打擾,只是恭敬地候在一旁。
「是伯濟嗎?」司馬懿听見了雨中的腳步聲,頭也沒回的問道︰「可是信使回來了?」
「回大都督,正是信使回來了。」郭淮拱手行禮道︰「按照您的吩咐,軍師一日間送過來八千騎兵,皆是精銳。」
「算上這八千,此地有多少兵了?」
「三萬多一點」
「三萬人,其中只有八千騎兵,也將將可堪一用了。」司馬懿略顯隨意的說道。
「能否得用還要看都督如何決斷。」郭淮不卑不亢道。「如果諸葛亮死了,這三萬人也夠用,如果他沒死,再來三萬也是無用。」
「」聞听此言,司馬懿忽然轉頭,眼楮死死地盯著面前這個人,宛若狼目。郭淮卻只是低眉斂目,仿佛不知。
良久,司馬懿忽然哈哈笑了一聲︰「伯濟此言發人深省,卻是我多想了。」
「都督身為一軍之主,多想也是應該。」郭淮平靜以對,卻是再度拱手︰「那末將便下去準備了。」
「去吧。」司馬懿面帶微笑。
郭淮轉身離去不提,司馬懿的眼中卻陡然閃過一絲精光
五丈原大營內。
劉禪失眠了。
明明心神煎熬,一雙眼皮卻總也合不到一塊去。
紛紛雜雜的思緒不斷飄來,讓其煩不勝煩,索性直接坐起,披上棉袍,點亮油燈。
沒過一會,黃皓便急匆匆的自旁邊小帳中走來侍候。
「我這心里總有些不安。」劉禪平靜吩咐道︰「你去姜維帳中問問,是不是已經準備妥當了,再問下對岸的司馬懿大營可有什麼消息傳來,小心些莫要驚動他人。」
黃皓領命而去不提。
姜維此時倒還未歇息,見到黃皓此間行來也是嚇了一跳,卻不敢多問,快速答完兩個問題,黃皓便再度回返。
「他是這般說的?」劉禪平靜問道。
「唯。」黃皓小聲應是︰「大都督說曹魏大營自日入之後便再無動靜,其他準備也已經妥當。」
「那便好。」劉禪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卻只是默默的坐在塌上,望著燈火,靜靜出神。
卻說戰爭中個人的微小情緒似乎並不值一提,因為無論存著什麼情緒和想法,在戰爭開啟的那一剎那便都會很快變得無人在意。
生死面前,一些情緒算得了什麼?
可說歸說,誰又真的能無視這些呢?
便是竭力壓制,也是昨日黃花,隨風消散,可根卻在那里。
一時半會想甩開,哪有那麼容易?
都是假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