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靜靜的從渭水岸吹到高原,蘆葦中隱隱約約露出的水面,在夜色的籠罩下,閃耀著璀璨的金光。
恰是夜深,遠遠望去整個大營都籠罩在黑暗的天幕下,只有點點浮動的燈火還有往來巡查的士卒在走動著,隱約的說話聲卻在更遠處的地方,沉浸在黑暗輪廓中的竊竊私語隨風而來,遍布朦朦朧朧的火把燈光。
諸葛亮佇立良久,神色淡然,仰首向天一會兒,卻禁不住嘆息一聲︰「如此景色也不知還能看多久。」
「不管多久我陪著相父便是。」劉禪在旁邊輕輕揮了揮袖子平靜道。
「許是今日真的歡喜過頭了,陛下可否再容老臣放肆一回?」諸葛亮繼續緩緩相對。
「相父直言便是」劉禪嚴肅以對。「但有所請,我必當許諾。」
「那老臣就不忌諱什麼了……」諸葛亮微微嘆道。「四件事而已。」
遠處眾人屏聲息氣。
「老臣那個兒子,今年方才八歲,只是怕他過早成熟,將來成不了大器,但畢竟是老臣的兒子,私心總是有的,還望陛下屆時看顧一二,妥善處置。」有些意外,但卻不足以讓劉禪感到驚訝的是,此時此刻,這第一件事諸葛亮卻並無什麼古之英雄志氣,而是開口給兒子討要身後待遇。
這是標準的托孤了,而听得此言,之前便已哀傷的眾人卻都是紛紛落淚不止畢竟是丞相托孤啊。
「這是自然。」劉禪本能握住對方一只冷冰冰的手,幾乎是毫不猶豫便開口應道。「思遠自小聰明伶俐,又有相父言傳身教,長大後必定是我大漢重臣。」
聞得此言,諸葛亮蒼白的面上泛了泛紅,手上也微微有了點力氣,卻又勉力來笑︰「他哪里能成得了什麼重臣?渾渾噩噩了一輩子,到頭來的這點私心只想他安穩長大便行陛下。」
「相父,我在。」
「你可還記得當年先帝去後的事情?」
「當然記得。」劉禪沉默了一下,隨即應聲︰「當年曹魏趁先帝去日,朕立足未穩之際,興兵五路來攻。」
「可還記得哪五路?」
「第一路,曹魏以曹真為大都督,起兵十萬,取陽平關;第二路,乃反將孟達,起上庸兵十萬,犯漢中;第三路乃東吳孫權,起精兵十萬,取峽口入川;第四路乃蠻王孟獲,起蠻兵十萬,犯益州四郡;第五路乃番王軻比能,起羌兵十萬,犯西平關。」
「局勢危否?」
「惶惶不安,傾國之危,迫在眉睫。」
「那陛下覺得今日我去後,局勢危否?」
「」劉禪明顯一怔,他從諸葛亮言語中听到了一些別的意味,隨即稍稍有些醒悟,拱手道︰「自是大危大險。」
「陛下聰明,心中有數便好。」
出乎劉禪預料,諸葛亮在听到劉禪的話後雖然點頭卻並沒有做另一番布置。
他居然是選擇了相信
「這便是第二件事情了。」諸葛亮再度開口,卻是氣喘更短更促起來︰「第三件事情便是這原上的十數萬大軍了,還望陛下看在他們有功于社稷的份上,妥善安置。」
「這是必然。」劉禪即刻應聲。
他現在徹底反應過來了,諸葛亮根本不是在記掛自己兒子的官位,這位武侯所指的第一件事情,是要借自己兒子的事情提醒劉禪,面對著他手下的這群驕兵悍將,他這個天子的身份可能沒有那麼好使。李正方是一步好棋,但也只是一步棋了,其人哪怕任尚書令,一時半會的這蜀國局勢還是攥在相府一系的人手中,而劉禪此前又是出了名的不管事,所以一定要保持高壓和威嚴,不然他們是真能生禍的!
只是這種話即便是以諸葛亮的身份也沒法說出口,只能就著自己兒子借題發揮暗示罷了。
而第二件事情和第三件事情,便是反過來提醒劉禪,魏軍司馬懿一定會趁著他去世的時候起兵來攻,而在這個基礎上,這些人威壓歸威壓,該用還是要用,蜀國不能淪喪這才是根本。
回到眼前,如此干脆便將此事交代利索,諸葛亮反而失笑︰「今日不知為何,似與陛下心有靈犀一般。」
劉禪也終于勉力再笑,卻又旋即肅然。
「那便只剩最後一件事了。」諸葛亮收起笑意,正色相對︰「老臣冒昧,敢問陛下今後之國策為何?」
「」劉禪沒有過分讓其人久等,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即刻應聲︰「往後國策定為興復漢室,殄滅曹魏,盡犁其庭,盡掃其穴,合天下河山為一統,竟先帝之遺願,復江山之社稷,如若不成,必叫我痛不欲生,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
「陛下!」
此話一出,除了諸葛亮以外,剩下所有人幾乎是一起出列下跪,而董允、費等人听到後面兩句話,更是慌亂勸諫,流淚不止。
沒成想,他們這邊剛剛開口,便听到劉禪轉頭厲色道︰「都給朕閉嘴!這事也哭,那事也哭,日哭夜哭,難不成能哭死對面司馬懿不成?!」
言辭墜地,宛若刀劈斧鑿,眾人頓時被懾住,最前面的董允一個不穩,差點嗆到了喉嚨,其余大臣也都各自失態,最後竟齊齊失聲,不敢再言。
諸葛亮也是愕然良久,方才搖頭失笑︰「陛下言重了。」
「具是發自肺腑。」劉禪卻搖了搖頭,面色平靜︰「往日我在宮中不知這天下事竟有如此之難,可這次出行至此,心中百般艱苦,萬般磨難,到最後卻讓我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無論做什麼,都得早下決心,然後方能拼盡全力。這世間萬般事便沒有容易的,後方負著重稅的百姓、前方打著仗的士卒、凡數十載日月,披荊斬棘,不分晝夜,所歷所行,那些死了的、埋葬在歷史深處的英烈們他們哪一個不難?便是咱們,今日站在這里,抬頭仰望是天空,低頭便是大地,哪一個不難?可便是再難,這事情是不是也得做下去?」
劉禪言語凜然,繼續不停。「當然……肯定要有當然了,當皇帝的不能是惡人,我更不能明知道難卻還以此逼迫你們不求回報,盡心王事。今日,便當著相父的面與你們明言,我皇漢立世幾百年,從高祖至今,萬萬不能斷送在我劉禪手中,如果日後真到亡國之際,便是我劉禪赴死之時,但凡爾等還有一絲情意,且無需留戀,或死或降皆請隨意,不必告知,以全今日豪情!」
「陛下!臣」董允為人剛直,聞言簡直悲憤,卻待再言,卻又被劉禪揮手阻止。
「你們無需再言,今日之事,今日之言當即刻明發詔書,告示天下!」劉禪面無表情,身形不動︰「不必等回到成都,就在這里,在相父眼前,將此昭告天下!」
在場眾人紛紛震動,抬起頭來卻都是淚流滿面,狼狽不堪。
且說,自漢武帝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傳下來的漢朝社會基本上就是以儒學治天下。
而儒家學說有一重要特點,就是把政治倫理化,將統治者與服從者的政治關系染上宗法觀念的溫情色彩。
這意味著什麼呢?
簡單的概括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父從倫理上來說便是全天下地位最高、輩分最高的人。
可現在這樣一個人說出這樣一番話,卻是極大的沖擊了董允等人的內心。
實際上,其余所有人都在劉禪這番話後做出了最激烈的反應,俯首流淚的不說,最崩潰的董允干脆直接下跪叩首不停!
這不是什麼反對不反對的,只是身為君父的劉禪第一次將所有的事情擺到了台面上而已……
不過這麼一折騰,到了最後,截止到目前劉禪想說想做的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都說完做完了。
「陛下此決心天地可鑒。」諸葛亮在閉目沉默了一會後,卻是睜開眼楮,為這件事畫上了一個句號。
且說,暫且不論前三件事情,就論這最後一件。
諸葛亮看似在問往後國策,實際上還不是在給劉禪一個立威的機會?
不過,若只如此,劉禪對這位「武廟十哲」最多便只是敬佩尊重,也不至于如此失態,真正讓他產生這多次沖動的原因,其實還是在于對方今日的態度。
從他進帳表明身份起,其人近乎是完全配合劉禪。
說白了,劉禪此來也就是五丈原的掌控權,對方有稍微實質性的推月兌與要挾嗎?
沒有!對方甚至主動做出了交接!
甚至在最後也是強撐著病體出帳。
他甚至沒有詢問,也不敢詢問,劉禪會不會接收了兵馬後,等局勢一安穩便帶兵回返成都,棄了他苦苦守了大半年的五丈原。
這簡直有些卑微了。
當然,這和興復漢室的希望相比,又似乎什麼都值得。
劉禪可以肯定,諸葛亮見到自己過來,一開始是驚訝,到現在則完全是開心振奮,慷慨激昂的。
但是這種感情來得太晚,別人也不懂,只有他們二人之間稍能意會。
「陛下今日著實讓我刮目相看。」諸葛亮抬頭望天,卻是輕輕嘆息︰「不過這麼好的天居然無月。」
「相父還在意這個嗎?」劉禪也收斂情緒,上前扶住他︰「有月無月,今日都是滿月,二八二九,此時都是中秋。」
「陛下此言甚是。」諸葛亮嘆息一聲。「老臣這一輩子便如今晚的夜色一般,不知何時起,這天便黑了。
漫天的烏雲遮住了日月,山雨襲來,天塌地陷。
茫茫然不知從何而起,遍地的風雪,滿面的刀劍。
數十載征戰,從東到西,自南向北。
千萬里道路,仰頭是天地,俯首是乾坤。
青山處處埋白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沒曾想到最後卻空乏一身,白卻了鬢發,卻沒能了卻了王事。
先帝啊先帝,臣老了,臣累了,臣走不動了。
臣不過一屆朽木,哪里便做得了這大漢的擎天玉柱?
先帝啊,臣有愧,卻是愧不敢見你啊,不敢見你」
他人聞言各自流淚不提,劉禪鼻中微酸,卻又勉強止住,繼續維持嚴肅神態,直到諸葛亮興畢,卻是對著劉禪微微笑道︰「今日失態之處還望陛下見諒,不過確已心滿意足,恕臣年老,請歸去歇息。」
「相父且去。」劉禪心中顫動,卻只能即刻束手躬身,率群臣行禮。
而一旁自有醫者上前扶起其人,並在眾人矚目之下從高處轉回大帳,直到消失不見。
過了大約不到半個時辰,仍然站在原地的劉禪便得到了消息,大漢丞相、錄尚書事、武鄉侯諸葛孔明于剛才病逝榻上,時年五十四歲。
卻聞醫者來言,丞相閉目前雖三呼「先帝」,卻是面帶笑容而亡,讓人不能理解。
而劉禪聞得此言,先怔了片刻,腦海中遍地的思緒在這一刻全部停滯,宛若時間暫停,卻是不知為何,只覺得有一股什麼東西砸開了他的心肺一般,卻是踩著腳底下的黃土,迎著五丈原的秋風,一時淚水居然控制不住的滴落下來,繼而又覺得氣息難平,痛徹心扉,便干脆放開一切,如洪水沖開閘門一般放肆大哭起來!
而自劉禪以下,在場所有的文臣武將無不是涕淚俱下,儀態盡失。
說白了,諸葛亮這麼些年下來,這里面站著的、跪著的人里又有哪些沒有受過他的恩惠,聆听他的教導?
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
無論思及過往種種,以後種種,心中那股情緒卻是不得不發泄出來,甚至以頭搶地,想要隨丞相一道而去。
正于此時,天空中竟似感受到這股空前哀意,居然淅淅瀝瀝地飄下了小雨。
倏忽,一聲暴雷炸響,雨勢轉大,卻有人瘋一般的仰天怒吼︰「丞相!是你嗎丞相!丞相!是你嗎!」
無人做聲,無人回答。
只余滔滔濁流,水漫大地。
有道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劉禪便站在這漫天雨幕下,抬首凝望,後世之人,敢問蒼天,丞相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