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何無我在忙活的時候,周戴安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何無我。
不知是否感應到了他的目光,何無我抽空將目光瞥了過來,看到了這一幕,「師弟,你干坐著發呆做什麼?趕緊來幫忙想想辦法啊……」
他說著,又把目光投向了眼前的幾堆石頭粉末,可是沒看兩眼,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下扭頭,重新看向周戴安,「……師弟,你怎麼了?」
他從周戴安的臉上看到了深切的迷茫。
在何無我的心中,他這個周師弟別看長得像個老農民,但行為處事卻是一派高人風範,向來都是淡然自若與世無爭。就連監中的老師們都常說周師弟有上古遺風,可惜就是實力太過差勁了些。
這還是何無我第一次從周戴安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沒怎麼。」周戴安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太快了……黑石機,手雷,靈力機,水泥,新式琉璃……雲州的這一個多月時間里,我見到的新東西,比我過去這半生還多。」
何無我呵呵一笑︰「這不好嗎?周師弟你不就是最喜歡這些個東西嗎?」
周戴安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開口︰「不瞞師兄,第一次從葉知州嘴里听到蒸汽機的構想時,師弟我確實很興奮,等到黑石機真做出來的時候,更是激動。然後是手雷,再然後就是靈力機了。」
「當親眼目睹靈力機誕生的那一刻,師弟我是萬分激動的。這絕對是一項必將載入史冊、改變世界的發明,我參與了歷史。」
「但我也開始怕了。」
「有這樣的一台機器,凡人都能夠使用法術了,我等方士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就拿打仗來說,以後打起仗來,只要城內擺上幾十台這樣的靈力機連通護城法陣,源源不斷地送入黑石和鼻涕水,能抵得上多少個方士?」
「如果這樣一個世界真的到來,我等方士屆時該如何自處?而後人看到我等修行幾十年,到頭來還不如幾台幾天時間就能制造出來的機器死物,幾十年苦修只相當于幾天的效果,到時候誰還會浪費這個時間來修行?方士的傳承,又將何去何從?……」
這個念頭從靈力機誕生之初就在周戴安心里萌芽了,之所以此刻爆發,根本原因是因為雲州研究所的進度太快了。
靈力機、水泥、新式琉璃……雲州的新事物幾乎是一天誕生一個。
周戴安還在研究黑石機的進一步改良方案呢,手工生成靈力就來了;手工生成靈力的原理剛剛理解,水泥這種新型的黏合材料又來了;當他又在加緊厘清水泥原材料之間的配比關系和影響效果時,新式琉璃又來了……
太快了,快到周戴安這樣一個樂于見到新鮮事物的人都覺得要窒息了,一時之間竟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這也讓周戴安不自禁地擔心了起來︰照這種速度下去,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怎樣一副陌生的模樣?
在新世界的大門口,他彷徨了。
這是周戴安迷茫的根本原因,導火索則是新式琉璃的發明,那讓陸昂少了一個一旦落難時可以賺外快的路子。
葉歡的這些發明,已經真切地開始影響這個世界了。
何無我嘆了一口氣,安慰道︰「周師弟也別想得這麼悲觀,靈力機終究只是外物,取用不便,我等方士就不同了,隨時取用。影響肯定有影響,但是我想也不至于到無法自處的地步。」
「再說了,現在就只有一台靈力機,多台靈力機的功率是否能夠疊加,這是誰也不知道的事,說不定就無法疊加呢?那樣至少中上品方士的地位還是如故的。」
周戴安搖搖頭,沒說話。
就算多台靈力機的功率真無法疊加,他相信以葉知州的驚人智慧,最終也會想到替代性的解決辦法的。
何無我看他這樣,想了想,又道︰「周師弟,你知道白夜之年嗎?」
周戴安想了下,搖頭,卻也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眼神微微有些好奇︰「這是?……」
「其實就是沒有法環的那個年代,方士的黃金時代。」何無我解釋道︰「當時方士是主,凡人是奴。據說當時一條凡人的性命,還沒一只羊貴,方士就如同圈養羊群一般養著凡人。」
周戴安看過的書很多,但對于何無我口中的這個「白夜之年」還真是了解不多,除了知道那是一個沒有法環、殺戮紛飛的年代,其他一概不知。
何無我卻似乎了解頗多,周戴安覺得這應該和何師兄曾經的天才身份有關——幾十年前的何無我,可是經常和監正、總少監這樣的大人物都經常談笑風生的存在,了解到一些高層秘辛再正常不過了。
「這一切一直持續到白夜終末,三神教崛起,蠱惑、率領凡人們與方士決裂,封神之戰開始,最終這場戰爭以方士的失敗告終,方士面臨被全面清繳、毀滅傳承的危險,這是方士的第一次危機。」
「面對這場危機,帝亥創制法環,逼迫所有方士戴上,凡人首領也終于接受了方士的和解,以制衡神教。」
「封神之戰後,諸國分立,各神教掌國、不停圍剿方士。如果說白夜終末是一把快刀即將斬落方士的腦袋,此時就是對著方士千刀萬剮,是方士最黑暗的年代。到的諸國末期,方士幾乎滅絕,但還是挺了下來,挺到了大秦建立。此時諸教內斗,無暇顧及方士,終于可以休養生息,散播傳承,重新壯大。」
「再之後,就是到我們現在了,方士重新又發展壯大了起來,雖沒有白夜之年的輝煌,但比起最黑暗的年代已經好了太多。」
何無我說到這里,稍歇了兩口氣,才又接著說道︰「兩次那麼嚴重的滅絕危機都沒能毀掉方士,周師弟實在無須太過擔心,要相信自己,相信他人。」
「生命總會找到出路。」
說完這些,何無我沒有再安慰下去,而是轉過身子,重新做起了他的那些研究來。
周戴安則是繼續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的思緒在這一刻,突然回到了幾十年前剛進司天監的時候,眼前浮現出了一副畫面來︰
那是在一處紅葉飄落的院落中,一個劍眉星目的小正太坐在地上,認真地看著眼前的一個用許多細木棍拼搭而成的鏤空物體,一臉嚴肅。
一個皮膚白女敕的小正太趴在劍眉星目的小正太背後,腦袋從他肩膀上探出來,一臉嘻嘻哈哈,還上下其手,玩鬧個不停。
那個劍眉星目一臉認真酷到沒朋友的小正太,就是何無我,那個皮膚白女敕嘻嘻哈哈的小正太,就是周戴安。
當時的周戴安還沒這麼黑,還是一個皮膚白女敕、長相俊俏的小正太,活潑好動,對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展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反倒是對修行正道能混就混。
當時老師們對他的評價是這樣的︰「此子資質不錯,聰明機靈,可惜道心不堅,浮夸浪蕩,將來多是旁門左道之輩。需加強對其心性引導,以免其成為離經叛道之輩。」
當時的何無我也是個小正太,卻整天不苟言笑,冷著一張臉,像個小老頭一般。每天活動也都是修行,不是在修行,就是在去修行的路上。
當時監正對何無我的評價是這樣的︰「道心堅定,資質卓絕,千載絕佳藝,大楚衛道人。」
對于這些東西,周戴安至今還記得。
而現在,這位「衛道人」正在盡力研究靈力機進一步大規模普及化的可能性,正在義無反顧決然而然地挖方士世界的牆角。
反倒是這位當初被認為會「離經叛道」的周戴安,真到了門口,反而彷徨猶豫了……
何無我並不知背後的周戴安在想些什麼,他只是專心于眼前的實驗。
也是在這時,他听到了一個聲音。
「葉歡成妖了。」
與其說是一個聲音,不如說是一個念頭,連具體語言文字都沒有的念頭,只是一段概念性的信息,突兀地出現在何無我的腦子里。
他對此沒有任何異樣反應。
這東西從幾十年前就有了,時不時會在他腦海里「說」一兩句話。
何無我認為這很可能就是導致自己資質斷絕的元凶,也曾告訴監正,但是即便以監正的法力也查不出異樣來。甚至監正還帶著他去找了西真教主,借西王母神力查探,依然什麼都沒查探到。
「這是你的臆想……資質斷絕,總要有個理由才能安心,這就是你給自己找的理由……無法成為最強大的方士固然可惜,但是能平平安安地活完這一生,也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別太執著了。」
這是監正對這個聲音最後下的判斷,也是最合理的解釋——神是最強的,連神都察覺不到,那就說明真的不存在。
自此,何無我就從神壇跌落下來。但是對于腦子里這個聲音,他卻始終堅信不是自己的臆想,因為它太真實了。
年少的他還有過一個猜想,那便是自己的腦子里住進了一個無比強大的受傷來客,此種匪夷所思的生存方式正說明了它的強大。它正在借助自己的修行療傷,一旦傷愈,它就會報答自己,屆時自己不但重返天才,還會更加出眾!——中二期的想象能力就是如此羞恥。
抱著這樣的信念,何無我始終沒放棄修行。面對那些從前崇拜、如今蔑視他的人,他想著「莫欺少年窮」,來鼓舞自己活下去。
然後他就這樣燒盡了自己的青春年華,邁入了中年。
他想著「莫欺中年窮」。
然後他就這樣走完了中年大半,快要邁入老年。
他已經不想著「莫欺老年窮」了。
在親眼目睹著葉歡發明的一樣樣東西,看出來這些東西對于世界將會產生的影響後,尤其是看到靈力機這樣一個逆天產物的誕生後,何無我的想法變了。
他現在只想盡全力輔佐葉知州,改造這個世界,變成一個沒人知道是什麼樣的新世界。
舊世界無法抓出他腦子里的東西來,他只能期望于這樣一個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幫他把腦子里的那個東西抓出來,證明那不是他的臆想。
然後,干掉它。
我的一生已經完了,但你也別想好過。
就算是神,也要殺掉你。
何無我面色平靜,挑選著眼前的石頭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