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王府大開中門迎客,遍數大周朝堂江湖,能得此禮遇者委實不多。
見劉屠狗與公西小白毫不客氣地入得門來,老管家僅是老眼微眯,便再無半分異樣,再次躬身道︰「兩位大人請隨老朽來,我家王上已在龍相堂等候。」
劉屠狗奇道︰「龍相堂?龍相菩薩的龍相?」
老管家微微一笑︰「正是。這座王府本就是佛寺改建,龍相堂便是供奉龍相菩薩的所在,王爺喜其幽靜,用做了書房,名字卻是未改。」
公西小白四下打量著府中隨處可見的佛寺痕跡,笑容玩味︰「好一個破寺為家,听聞汝南殿下對佛門極為厭惡,就藩後沒少找佛門的麻煩,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老管家城府極深,縱然公西小白言語中似有譏誚之意,也未曾露出半點不愉之色,反而呵呵一笑,道︰「公西少主說笑了,我家王爺對天下教門歷來一視同仁,何來厭惡佛門一說。如今天子似有重佛之意,我家王爺天性純孝,更不會做出忤逆君父之舉。」
他頓了頓,似有意似無意瞥了劉屠狗一眼,繼續道︰「當年改荒寺為王府,王上曾下有明令,不許大興土木、耗費過巨。是以除去正殿在內的幾處要緊所在,因為朝廷規制所限,不得不將原本佛座拆除,其余地方大多只是略作修補,基本維持了舊觀。待會兒到了龍相堂,兩位一看便知。」
公西小白聞言只是輕笑一聲,並不接話。
劉屠狗被老管家瞥了一眼,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繼而想起自家如今的靠山正是出身佛門的鎮獄侯,加之近日法十二背佛北上,背後推手隱隱指向天子與敖莽,心中便是一動。
他低頭看了一眼那枚詔獄黑玉令牌,暗道︰「不想這詔獄的身份如此唬人,便連親王家的管家見了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給自家王爺招災惹禍。」
當下劉二爺笑道︰「小白啊,你說自己是受邀前來,尚且被王府侍衛拒之門外,我卻是打著詔獄的旗號不請自來,豈不更加惹人生厭?待會兒見了殿下,你可要幫我美言幾句,免得王爺一氣之下將我趕出門去,我丟人不要緊,詔獄這塊招牌可不能砸了。」
公西小白嗤笑一聲,揶揄道︰「劉都統威風赫赫、凶名遠播,更別提還披著這身黑皮,天下大可去得,恐怕還真沒幾個不開眼的有膽量趕你出門。」
劉二爺搖頭︰「別人不敢,王爺自然是敢的。」
公西小白也是搖頭︰「那可未必,你可知汝南王府前身的那座佛寺,喚作榮王寺,這位榮王便是後來造反失敗,得了一個惡謚的湘戾王。當年平叛最為關鍵一戰,便是繡春衛右營跟隨燕鐵衣渡河死戰,將榮王叛軍一舉擊破,才最終送這位反王了賬歸西。」
他指著劉屠狗笑道︰「都說你黑鴉衛最喜用繡春刀,且與繡春衛一般,士卒多是死囚,還同樣是北地邊軍封號衛出身,又有你劉屠狗這麼個如當年的戚鼎一般跋扈的主將,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個新的繡春衛。汝南王封地靠近湘州,又住在這榮王寺里,見你巴巴地找上門來,縱然心里厭惡忌憚得緊,卻絕不會趕你走的,否則豈非顯得他心里有鬼?」
劉屠狗斜眼冷笑道︰「你這廝本事稀松,牽強附會、生拉硬扯的本事倒是不小,臉皮更厚。難怪口口聲聲要報天水之仇,最終卻竟把幾乎整個甘州都吞下了肚。公西小白,當初你莫不是主動中了他人算計,好找個借口生事吧?」
公西少主朗聲笑道︰「當初人人都知我公西小白如命,最是紈褲廢物不過,這才大意之下讓我僥幸逃月兌。若是我主動入彀,又豈會那般狼狽,還要靠你救命?」
他忽地面色一變,瞪眼道︰「當初你莫不是故意現身救我,好讓我借機生事?是了,你這般少年英才,天下罕有,豈會真的出身草莽,說不得自小便是詔獄的暗子。還請劉兄代我謝過鎮獄侯爺,大家說不得以後還有合作的機會。」
劉屠狗明知彼此都是信口開海,卻仍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好說好說。」
此話一出,兩人俱是哈哈大笑。
老管家見兩個不速之客談笑無忌,言語間對自家王上殊不恭敬,臉上就有些故意表露出來的愁苦,欲言又止。
劉二爺頗為善解人意,笑呵呵地道︰「老人家有話便講!」
老管家側身微微一躬,低聲道︰「朝野內外都道我家王上胸有城府、性情柔和,行事頗有陛下之風,其實不然,我家王上外柔內剛,小事不計較也就罷了,真正認定了的事情,做起來絕不給自己留余地、留退路,這些年來沒少因為這個吃虧,只不過事多隱秘,外人不知罷了。」
他回過身,深深一揖︰「就比如一念之差得罪了二位,實在是行差踏錯、得不償失。王爺最是要強不過,今日卻能忍下公西少主兵圍府門之辱,還打開中門迎二位入府,足見心意之誠。老朽在此,先替王爺給二位陪個不是,日後還有厚報,只求二位今日克制一二、結個善緣,莫要讓外人瞧了熱鬧去。」
公西小白笑而不語,劉屠狗則是咧嘴一笑,兩人笑容中的意味兒卻與之前全然不同。
就听二爺開口道︰「你家王爺既不信佛,哪里來的善緣?隨便派個家奴出來賠不是,就想把先前的梁子一筆揭過,俺怎不知這天底下還有此等好事?」
聞听此言,老管家目光中便透出一股冷意,直起身淡淡地道︰「老朽之前那番話乃是自作主張,委實有些自不量力了,丟了王上的臉面,待會兒自去領受家法。兩位且隨老朽來。」
他轉過身去,默默前行。
劉屠狗和公西小白對視一眼,邁步跟上。
三人行了片刻,沿途不見半個侍衛僕人,三轉兩轉間走入一進院落。
院落幽靜,兩排古樹盡頭是一座不算大的佛閣,正堂門內立著一尊菩薩像,赫然是周天之下信眾極廣的龍相菩薩。
這位菩薩法相奇特,前後雙頭,分別是人面和龍相。其中人面慈悲而含笑,龍相則為龍首青面、長眉獨目,做忿怒狀。
佛經中有載,龍相菩薩歷來是人面向前,以導人向善,龍首朝後,降魔時方才轉身,周天寺廟中的塑像亦是如此布置。
然而此地卻是相反,這尊菩薩像竟是背對閣門,龍首向外,以猙獰之容迎接來客。
公西小白見識廣博,見了便是一笑︰「菩薩也不樂見此叢林殘破,為汝南王所佔據麼?」
他話音落下,就听龍相堂內有人答道︰「菩薩既以龍相為名,卻總以人面示人,豈非虛偽?我瞧著厭煩,便教他轉個身面壁去了。」
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人踱到佛閣門口,銀冠束發,身上一襲墨玉錦袍,五官俊朗、線條柔和。
他被門外的陽光照在身上,沖淡了氣質中的一抹陰鷙,與身後那尊站在較為陰暗的佛閣之內、凶惡中更顯剛健的菩薩像兩相映襯,莫名地使人生出相得益彰之感。
劉屠狗見了,心中便是一動,不由咧嘴笑道︰「當日十二和尚背佛入京,曾說俺因緣最重、佛性最深,還把俺錯當成了什麼大悲叢林的護法,今日見了王爺,才知是他孤陋寡聞了。」
「哦?」
汝南王姬天養訝異地看向劉屠狗,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倒是好眼力,難怪能得鎮獄侯青眼。」
說罷,他袍袖一擺,回過身去︰「二位請進來吧。」
劉屠狗與公西小白也不客氣,緊隨其後邁步走進堂內。
龍相堂中除了那尊菩薩像,其余地方倒完全看不出是佛堂,西廂擺了條案和圈椅,案上滿是筆墨紙硯等物,沿著牆則立滿了書櫃,顯見得是個書房。
東廂則是一間靜室,此時分賓主擺了三張案幾,主位一側擺了一座劍架,架上放了一柄黯淡無光的無鞘長劍。
姬天養走到主位,席地跪坐,一揚手道︰「請坐!」
他探手將長劍取在手中,手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劍身隨之一顫,發出一聲清越的劍鳴。
「世人皆知,若非真定王叔祖以瑯琊神劍相贈,便沒有孤王的今日,都道本王出身雖然寒微,命數卻好,能得貴人扶持。」
姬天養笑笑,看著落座的劉屠狗道︰「殊不知神物易得,因果難擔。當日真定王世子以此劍斬破真定王府八明王伏魔塔下一尊明王的蓮花座,被塔下鎮壓的地氣沖撞而死。在一些知情人看來,這就是一柄被怨氣糾纏的克主凶劍,用之不祥。佛門中人更視之為可能引發佛難的業力之劍、魔道之劍。」
汝南王的手指在劍身上輕輕滑過︰「當日真定王叔祖憐我在宮中孤苦無依,便以此劍相贈,說持此劍將來最差也有郡王爵位,然則禍福生死均是難料,問我敢不敢要。」
他又看向公西小白,笑道︰「若是公西少主與孤王易地而處,不知是要還是不要?」(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