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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8章 東征21 龍門事(中)

百年前。東洲崇尚一股築基角斗之風,自南到北千萬里山川湖海間,每年總有那麼幾處場地十分熱鬧,到了固定日子,各路散修風雲際會,由不固定的主家擺好場地,做生意的來做生意,看斗法的來看斗法,更有許多賭場弄出每次角色排行榜來,以供賭徒們下注搏一搏大彩。

當時的陶方隱尚在修真者最年富力強的時期,築基多年攢下不菲家底和一手控火神術,受環境影響,自然也偶爾會參加這種斗法比賽。

外加赤龍門尚有不小余威,走到哪里,大多人對他是不敢小覷的,恰逢半甲子一度的中元節,各路名門子弟照往常一般匯去主辦大會所在,陶方隱怎甘落于人後。

彼時的清靈山龍氣氤氳,霞光飛度,儼然不像是二三十年內就會沒落崩塌的氣象。

一大早醒來,數著還有六日就要開辦的盛會,將該帶的東西一股腦都納入儲物戒,陶方隱便要離開七巧峰去山下。

離開前,特意去正殿的更樓登記行舉,這是他十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負責掌管更樓俗物的,是他本家最老的一個築基前輩,喚做陶正川,山羊胡子常年精致,一襲青雲袍多年來從沒有變過色彩。

「我猜你小子也該出發了,門里其他的年輕人,此時怕都在那邊游玩了好幾日,往年可不見你這般遲。」

陶方隱踏入更樓的第一腳,就听到這位老人含混沙啞著開口,單從聲音的氣力上判斷,川老頭的壽元可能也快要到頭了。

「六叔,你記性又差了,自我師父仙逝後,我已有五年未曾出山!」

記錄門中弟子出行歷程的台桌在二樓南腳,陶方隱快步走上去見到那正在打瞌睡的小童,輕敲桌面。

那小童清晨老早來執勤,此時一個激靈從迷蒙里醒來,見到一張陌生面孔,尷尬抹了口水,問說︰「師伯要去哪里?」

「濮陽河西,紫晶宮。今日便要出發,少則半月,多則三月,必然歸來。」

小童連著點頭,提筆記錄靈文,再抬頭時,眼前的中年人已經不見蹤影,可他連對方名號都不曉得,門里惹不起的大人物太多,當下這位這幾年完全沒印象啊。

陶方隱走下樓去,被喚六叔的老人捋著胡須,神在在道︰「老夫怎麼可能不記得,方才只是說個玩笑,當年我和你師父外出闖蕩時,你小子連靈劍都拿不穩,是我打殺一頭黑水蛇剝皮造劍鞘,才讓你可以天天背著養氣……」

本是一副平靜面孔的陶方隱怔了怔,又側頭看向那老人,發現他正搖頭晃腦自說自話,不像是真記起什麼,可說出來的事又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

愣了片刻,陶方隱走近他開口道︰「六叔……我此番出去,約莫三兩個月回來,您老多多保重!」

「去吧去吧,你們年輕人多多歷練。」許是很少有人真正的跟老頭這樣說話,他原本還在嘟囔的嘴慢慢停下來,渾濁的眼色里透亮清明,逐漸默不作聲。

陶方隱跨步而出,听到二樓小童  趴著欄木問,「川爺爺,那位師伯還沒留姓名和詳事,這可怎麼辦?」

……

「他是我方隱佷兒,要去參加中元節東洲南域斗法大會,給咱門里揚揚威風,你便這樣記。」

聲音漸漸弱下來,陶方隱也已經走出了七巧峰。

******

御劍飛在雲端,向濮陽河西疾馳而去,心里卻想起了很多往事。

拿每次出行去更樓記事來講,擱在更年輕的時候,他陶方隱一身干練,手眼出眾,不管去哪里都不會走這等俗雜的流程。

可自從十年前師父死後,很多門里的規矩慢慢發現竟然自有其中的道理,年輕時候那麼叛逆的他如今上了歲數,從沒想過遵循起規則來會如此自然守節。

陶正川是個悲劇人物,這在整個門派里無人不知,他年輕的時候倒追門里另一家女修,為了俘獲人家芳心,寧願把核心弟子試煉機會拱手相讓,最後那劉姓女修判門離去,連一個正眼都沒給過他。

這在年輕時候的陶方隱眼里自是瞧不上,可如今看著日益垂老的六叔,他竟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同理心,他為自家這位六叔感到憤憤不平,悲哀。

雲氣自身側飄散分立,某一個瞬間,陶方隱心里自語︰「或許他這輩子也挺值,畢竟有個乖巧的女兒養著,可惜卻姓了劉!」

陶正川的女兒正是那叛門離去的劉氏女修所生,喚做劉允嵐,按照血緣來算,應該算自己的表親妹妹,可惜年輕時候的自己心高氣傲,一向是看不起那個差了很多歲的表妹,畢竟門派太大,整個陶系子弟也多的厲害,不是誰家人都能親近的來。

如此想來,早些年的自己,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那姑娘從小受同門排擠,連一個為他出頭的人都沒有,只憑著個人努力練成了一手丹術。

「看來此次事罷歸來,該去與她喝茶交流一二!」陶方隱打定了主意。

這次閉關出來,他已經開始逐漸站在主事人的角度思考問題。

辨查整個清靈山,除主山掌門一系本身自有傳承底蘊以外,其余四峰中的靈鸞峰、碧彩峰和小嵐峰都有後繼能人,唯獨七巧峰雷聲大雨點小,這麼些年全靠吹噓撐臉面。

雖然偌大的地盤幾乎都是陶姓子弟居住,四柱六殿十二靈舍居,一大半煉丹房都由陶家掌握供應,可惜各家叔伯的孩子們沒有一個成才的,只他陶方隱一人老早修煉到築基後期,如今只能干等著破入巔峰期契機。

修真門派,向來以實力話事,整個清靈山如今只有掌門一位金丹老祖,靈鸞峰築基巔峰二十一人,年輕一輩佔七成;碧彩峰築基巔峰九人,年輕煉器宗師有三成;連最弱的小嵐峰都有兩位築基後期的年輕人。

而七巧峰,空有十余位築基後期老人,剩下最厲害的一個就是劉允嵐,築基五層。

孤木難支,這就是如今他在陶家的局面,也是整個代表七巧峰的陶家,在赤龍門面臨的局面。

誰都知道,實力弱的派系,即便當下可以通過各種關系吃一些紅利,享受安逸,可真到拉上台面分資源的時刻,聰明人,尤其是靈鸞峰那幫強人,怎會拱手讓出本該是他們的好處。

自家親族同齡人不爭氣,門里其他派系又各有私心,族里幾個老頭還在逼他陶方隱速速晉升築基巔峰,才有了這次去紫晶宮斗法的行程。

斗法並不是目的,只因此次大會前五名的賭注里有【火蟬果】,那是少有的可令火系築基修士大概率提升修為的靈物,錯過這次又不知要等猴年馬月,便定然要去爭上一爭。

趕路是一件挺枯燥的事,若是剛剛學會御劍術的新人,或許對在這天際不受束縛的飛馳很是享受,但他築基已經幾十年了,早已過了新鮮勁,何況這天地里,哪有真正不受束縛的東西,當一條魚學會在陸地生存,自以為不受水的束縛和海獸捕殺,卻怎會知道他步入了鷹的場域。

紫晶宮在濮陽河西,那里錯落著大大小小的門派,大者如采晶山、流花宗、命魂門,小者如業火幫、洞舟窟等等,著實是雜亂的厲害,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修士的人命也不值錢,只要不弄出大禍亂,坐鎮場地的拘魔宗大人物是不會出面的。

與那里相比,清靈山就顯得更像是仙家地界,偌大福州甚至是整個姜朝地域,都是自家地盤,凡人管理凡人,修真者安逸收納招募,各司其職,幾百年來也沒人敢去打擾。

從清靈山去往濮陽河西的路程約莫要三天,途中要經過千葉山和恆安派的交匯路口,這兩家與自家門里的關系還算不錯,可惜陶方隱怎麼也喜歡不起他們。

御劍飛了約莫有三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陰沉,顯然是要下雨,觀察四周,沒想到他竟然已經飛來了亂巢山叢,這里許多小山脈連綿不絕,往北就是千葉山,往南就是恆安派,居間除了一條寬闊大路,就剩下無數的灌木內和散寺可以休憩。

當年東洲開闢戰爭,南域是由佛道兩脈和小部分儒門修真者執行的,各地破爛的散寺基本都是幾千年前遺留下來,早已經沒了生氣,倒是給各地過路的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提供了可以歇息的落腳點。

陶方隱再年輕些的時候也經常找這種地方休憩,今次出山距離上次時隔已久,順著多年前的記憶搜尋,當初和同門結伴游玩呆過的那處散寺,仍然坐落在小山脈最高的峰頭上,正好去歇歇腳。

灰土石牆高高矗立,足有十丈,別看這寺四面破爛,千百年來從不曾缺磚斷瓦,只因為造寺的材料是專門經過佛門經文洗禮刻度的,耐破的很。

這座小峰地理位置獨特,雖不算高,但因為其余周旁的山峰更矮,便顯得站在它頂上可以一覽眾山小。

寺高十丈,長寬多過二十丈,里面只有一尊黃泥大佛擺置,威嚴盡失,也不知道被多少過路的散修嘲弄過,百年如一日的咧著嘴笑。

陶方隱圍著轉了一圈,發現這里沒有一個人,看來此時節散修們也懶得趕路,早幾年的時候倒是听說這里出過不少次廝斗,死人是常有的事。

找了一塊干淨的地面拂袖施出靈火,干燥之氣掃盡室內濕冷,盤坐閉目便是幾個時辰。

******

外面的天色大黑下來,雨仍然在下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按說這個時節不像是該長夜下雨的,事出必然有因,但陶方隱沒心情去理會那些事。

這寺廟冷清,他心頭有事,歇夠了腳,便打算連夜飛馳繼續趕路,不想外面傳來孩童的笑聲,還有一股自己感知不到卻肯定危險的氣息近在咫尺,于是瞬身站了起來,警覺沉默。

若是一般閑雜人來避雨,以他築基九層的修為,連眼皮都不會睜一下,可這次出山頭遭就遇到自己感知不得的人,不提起精神來防備很容易出事。

陶方隱是經歷過爭殺的,小規模三五十人,大規模數百人,他從二十歲到現在近八九十年,早已經見慣了各種一言不合便血濺五步的場面。

腳步聲越逼越近,從濺起的泥水落地來感知的話,走路的人明顯沒有修為,那就是一個孩子。

可還有一人卻完全沒法感知,像是空氣一樣。

「這座廟好大,我們可以睡個安穩的覺!」

稚女敕清亮的孩童聲音傳來,緊接著是一個老者笑呵呵的回應︰「誰說不是呢,但可能有人並不歡迎我們在這里睡。」

那老者一開口,陶方隱便听著耳熟,又听他意思,早已發覺了自己,那此人多半是築基巔峰修士,更或者是金丹人物,可一個金丹怎會來這種地方,陶方隱想不通。

那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走進來時,陶方隱本能的握住了劍柄,夜色漆黑,一縷火光緩緩飛飄去大佛掌心,充當了油燈的角色,又比油燈還亮堂。

一個身穿黑色布衣的孩童左右一看,便望見陶方隱,遇著生人,他自然也怕,先裝作沒有看見跺一跺鞋子上的泥水,遲緩片刻,等待身後老人走進來,趕忙指道︰「師父,已經有人了!」

那老者身穿赤玄道衣,進門一看,捋須笑到︰「還是個熟人!」

陶方隱雙目收縮又睜大,下一刻便彎腰執禮,「掌門,您怎會來此處?」

那老人可不正是自家門派里最有權勢的那位,沒想到多年未曾踫面,今日竟然在這荒郊野外撞上了。

一番攀談,陶方隱知道了掌門行事,放下心來,告辭就要離開。

「不急走,休緩一夜,有些經驗傳授予你。」

陶方隱頗為差異,既然掌門要留,那便不好拒絕,和他盤坐一處,靜靜聆听教誨。

按照自己的記憶,面前這老人雖然一直都是金丹老祖兼著掌門的身份,但待人一向和藹,幾乎在人前沒有見他發怒過。

陶方隱年輕的時候不喜歡好脾氣的人,但因為掌門修為絕頂,一直是敬重的,如今上了年紀,懂了世道艱難,才知道這位老人在門派里起著怎樣的作用,說他是一人獨撐整個赤龍門也不為過。

與掌門交談之際,身旁那雙烏黑清明的眼楮時不時眨動一二,陶方隱卻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從先前那一聲‘師父’來判斷,這孩子多半是被掌門收為徒弟了。

小半個時辰過去,謝懷仁將此番紫晶宮斗法大會各家參與勢力的優劣講說一通,陶方隱悉數記下,再看身旁那孩子時,他已經安靜的睡著了。

溫熱的靈氣將那孩子拖起來,放置在柔軟的稻草堆里,謝懷仁嘴角笑了起來,大半頭白發整齊的梳理淨潔,那僅有的幾縷黑色也快要變白,正常的老人到了這種歲數,已經沒有太多鮮活氣了,可他此時卻歡樂的厲害。

「掌門,這孩子……」

「嗯,收為徒兒了,此次回山便授他赤龍道,將來整個山門要靠他的。」老人平靜的說著,就像是理所應當一般。

陶方隱內心霎時震驚,門派傳承,掌門大位,這等事向來是諱莫如深,此時掌門盡然隨口說出,對象竟然還是一個孩子,莫非他瘋了不成?

久久無言,也不好說什麼是否太過魯莽之類的話,誰知道掌門是不是在開玩笑。

……

「靜山,你是否覺得我糊涂了?」

蒼老的聲音笑著在這空寂的寺廟里詢問,陶方隱這才敢開口回應︰

「弟子確實覺得有些不可置信,這孩子年幼無知,靈識都未曾覺醒,我赤龍門家業何其龐大,他怎麼可能承托的起?

便是……便是真要選繼承之人,靜觀、靜瓊、姜堰等幾位師兄,都是築基巔峰修士,一二十年內定然有結丹者出列,哪一個不比這孩子要強!」

謝懷仁輕聲笑了笑,他那清 寬闊泛黃的面容皺紋實多,若非一雙深邃智慧的眼楮和金丹修為撐著,著實不像個當掌門的。

枯瘦的手緩緩捋著寸寬的白須,輕笑夠了,便道︰「你們這一代孩子中,可知為何我獨願與你多說一些正事?」

‘靜山’是陶方隱在門里的道號,但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兩個字,此時听掌門問出一個和那孩子不相干的問題,搖頭道︰「弟子不知。」

「因為你剛直,心性好強又聰慧,知道什麼事是大事,什麼事是小事,能屈忍,也敢拼命,有勇力,亦不缺堅韌執念。

我派積弱已久,如今內耗和外患愈演愈烈,真要到該用命的時候,你是個能看清局勢的,能看清局勢又有執念,便可堪大用!」

這是非常正面的評價和美譽,一時間鬧的陶方隱頗為不自然,他很少見掌門這樣夸過人。

老人將捋須的手慢慢放在膝前,原本和藹的樣貌逐漸變得平靜冷酷︰

「可似你這樣的人,門里很少,黃泥若還活著,我派或許會有第二個金丹誕生,可惜他氣運不順,走的早了。

想要跨入金丹之門,執念、際遇、靈根三者缺一不可,在這一點,門中那些孩子或多或少都有所欠缺,有希望之人寥寥無幾,他日我若歸去,赤龍門千年傳承,很可能毀于一旦!」

寺外的雨聲漸漸變小,老掌門的聲音透露出幽遠蒼暮的氣息︰

「在漫長的歲月里,我曾經猶豫不決,他們對我這老頭子說︰赤龍千年大派,傳承悠久,底蘊深厚,怎麼可能輕易傾覆。

可他們從來沒有坐過我的位置。

靜山,不論走到哪里,你要記住,此世間萬千事,只有親自去做了,才能知道,自己是遠非如此,還是真的不行。

赤龍門于我手中,能撐此局面已然不易,兩百年來遍查門中諸人,哪一個有能力站出來說可再造乾坤?

幾無一人。」

……

陶方隱沉默低頭,面前老人說的這些話,所有人都可以不信,唯獨他陶方隱不能不信。

他的師父正是剛才謝懷仁提及名喚‘黃泥’的修士,十年前趕著去神狐山結丹的路上,和萬通城一個元嬰老祖的小徒弟飛鐮發聲爭執,雖是公平比斗,受傷歸來不久便死了,死前最重要的一條遺言是︰不準報仇。

黃泥生前乃是門里戰力最強的築基修士,青鸞峰兩位金丹先祖設立的二十四門劍陣半個時辰全都通關,可惜那樣的戰力還是斗不過元嬰之徒,事後人家前來賠禮道歉,完全是看在赤龍門傳承悠久祖上有威名的份上,其間飛鐮做出切磋邀約,門里沒有一個人敢去拼斗,這是陶方隱一生都忘不掉的恥辱。

老人察覺了陶方隱的情緒,話鋒一轉,眼中突然迸發神光︰

「但此番我外出游歷,冥冥之中像是感應到先祖指引,竟教我找到了這孩子!」

陶方隱順著他的目光再看躺在草垛上熟睡的孩童,邊听到︰「你可知他是何靈根品相?」

「是何品相?」陶方隱好奇問。

「變異靈根!風火品相!」謝懷仁壓抑著激奮。

外界雨水消停,陶方隱心頭卻響徹驚雷霹靂,又如雨後泥沼,青草受到灌溉,露出翠綠蔥郁的樹木枝干,嘴角呢喃著︰

「千年難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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