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台上。
無影燈下。
空氣里彌漫著濃厚的碘伏氣味。
蘇杰朝著助手伸手，輕聲道︰「扶好鏡子，我要準備處理腸系膜了。」
「明白。」助手微微點頭，雙手稍微放松，然後又再次握緊了月復腔鏡，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他已經能夠勉強追趕上蘇醫生的步伐了。
和常規術式相比，NOTES技術下月復腔鏡直腸癌切除術，可以從直腸癌遠端自下向上將患者腸系膜進行游離，進行全直腸系膜切除。
這是它最大的優勢之一，蘇杰必須謹慎。
小心游離，耐心切除，蘇杰一絲不苟的掃除著任何有可能埋藏腫瘤細胞的腸系膜。
腫瘤之所以讓人感覺到恐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它悄無聲息的轉移和重生。
有些病人有體檢的好習慣，在癌癥發作的早期就及時的發現了壞東西。
但明明已經切除了癌腫，病人沉重的心情好不容易舒緩了片刻，可等到一個月、半年、一年之後再來醫院復查，卻被沉重的告知︰
癌癥轉移了。
緊接著，是一張病人完全看不懂的CT片子。
醫生指著上面發白的光點，告訴對方，這兒，那兒，還有這些都是轉移後的癌腫……想吃什麼就吃，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這種明明已經付出了一切的努力，可最後的結果依然是死路一條的感覺，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更加讓人難以接受的是，轉移的風險完全無法規避，人類對于癌腫的認知始終還處在一個較低的水平，即便是最頂尖的外科醫生，也無法保證自己的手術能夠徹底清除癌腫。
就像蘇杰對徐夢母親承諾的那樣，他只能盡力而為。
而他，現在就正在這麼做。
精湛的技術，配合上一絲不苟的態度，蘇杰為了這台手術奉獻了當下最極致的自己。
只為了遵守對于徐夢母親的承諾。
……
「為什麼要用NOTES做這台手術？」
觀摩室內，一直沉默不語的省立醫院醫生突然開口道︰
「直腸癌，尤其是像這個病人的低位直腸癌，解剖位置特殊，腫瘤生物學要求苛刻，即便是常規手術方式都不一定能清除干淨。」
「明明有更簡單、穩妥的方式，為什麼術者還要選擇這樣復雜的方式，只是為了微創的效果？」
「癌癥病人可不是那些只想要無痕美麗的小姑娘，她們來醫院是為了活命的，為了微創這個理由，選擇這種術式給病人手術，是否太沒有責任心了？」
省立醫院醫生抿了抿嘴，對于自己的這番挑刺其實並不滿意。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從手術本身去批判術者，而不是引申到手術背後的術式選擇上去。
這樣的傷害性太低，不能真正的摧毀一名醫生的信心。
但讓他有些無奈的是，台下這位醫生年齡雖然看上去不大，但手術做的卻像模像樣的，明顯是正統出身，有兩把刷子的，自己看了半天竟然連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
但好在，只要站在道德制高點上俯瞰，總是能看到陰暗的角落。
「不是這樣的！」
讓省立醫院醫生意外的是，自己剛剛才說完，觀摩室內立刻就有一群醫生毫不掩飾的怒視著自己。
之前在別的科室他倒也感受到過這種眼神，但這麼同仇敵愾的場面，卻是還是頭一遭。
「NOTES手術是病人自己要求的。」
朱博回頭掃視了一眼普外科的醫生們，稍微安撫了一下他們的情緒，然後簡單的解釋了一下這個病人為什麼要選擇NOTES技術。
「……蘇醫生也和病人強調了這個術式的弊端，但病人考慮到自己的孩子，還是選擇了這個手術方式。」
「這是自私的母愛。」省立醫院醫生搖搖頭說道。
「但它也的確是來自母親的愛，我們誰也不能否認它的分量。」朱博淡淡的回應道。
「……」省立醫院醫生無言以對，同時他再次感受了一群憤怒醫生的目光，這些目光似乎凝成實質一般，刺的他面頰微微生疼。
柯院長這時候說道︰「大家隨便討論討論，不要帶情緒。」
「醫生選擇術式，當然要從病人的實際情況出發，但病人的意願也是要尊重的。」
「這些都是普外科的醫生，蘇醫生是他們科的主任助手，年輕人容易打成一片，也容易上頭，你不要建議。」
最後這句話，柯院長是笑著對省立醫院醫生說的。
「這個年輕醫生是普外科的主任助手？」省立醫院醫生有些驚訝的說道。
「嗯，也是我的助手。」柯院士點頭道。
「您……您的助手。」
省立醫院醫生愣了愣，隨即反應了過來，普外科的名義主任是柯院長，而柯院長的助手則是下面正在手術的醫生？！
柯院長平時日理萬機，肩負著一院之長的工作，哪里有那麼多的精力管理科室？
顯然，柯院長恐怕只是個幌子，下面的那位年輕醫生才是分院普外科真正的領導吧。
面頰的微微的刺痛感還沒有徹底褪去，省立醫院醫生此時內心有些慌亂。
這次受邀來東南醫院分院檢查工作，一路走來，他的心情是相當的放松。
東南醫院雖然和省立醫院都是省內的龍頭三甲醫院，但很顯然，在分院建設上，東南醫院缺乏基本的經驗，在省立醫院這種巨無霸體量的的醫院面前，就是個弟弟。
一群雜牌軍混編成的醫院，一點點凝聚力都沒有，更別說攻堅克難的信念了，遇到復雜的病人就知道轉診，這點本事，說實話還不如一些地方醫院的醫生。
一路走來，省立醫院醫生滿心的優越感。
可現在……
這份優越感卻在面頰的刺痛下緩緩消失。
「分院建立需要以點帶面，而想打造一個王牌科室，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請來一尊大牛。」
「而且這位大牛還必須是技術方面的大牛，要麼是掌握了一項頂尖的外科手術技術，要麼就是在新技術、新項目方面有領軍地位的先鋒醫生。」
「那種管理方面的大牛只能起到輔助作用，在臨床這個以技術稱王的地方，靠管理手段是沒辦法徹底服眾的。」
「而現在看起來……分院普外科似乎就正沿著這個最正確的方向一騎絕塵啊……」
省立醫院醫生不動聲色的揉了揉臉頰，然後俯身扶在觀摩室玻璃窗前的扶手上，低頭看向下面正緩緩游離切除腸系膜的蘇杰。
這就是今天檢查的最後一站嗎？
這就是……東南醫院高新分院的定海神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