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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 搞清楚,小林,我是你的上位者

12點整,YF-87第二次歸零,改進路線討論會正式開始。

李崢雖然在數據這塊已經走得很深了,但正如上一次一樣,他並不知道自己得到的結果意味著什麼,就像是一台人工智能機器,並不知道自己反饋出的語言代表怎樣的意義。

而在十七所的工程師眼中,這些拆機檢查得到了裂紋圖像和數據,都極其明確地指向了一個唯一的結果——

次同步進動。

在航天領域,這個詞的效果等同于克蘇魯的低吟……

一個恐怖且沒道理的存在。

這其中,「進動」也可被稱為「振動」。

說到振動,這可是航天的老朋友了,相當于BUG之于程序員,概率之于手游玩家。

火箭在發射過程中,會遭遇各種振動,而結構和材料都有其極限,經不起大振。

在設計階段,當然會考慮到這些復雜情況,並使用各種減振手段,黃二也采取了最新式的阻尼和變能蓄壓器進行了振動抑制。

常規情況下,這套設計沒有任何問題,8.8稍微走運一點也就成功了。

但在最苛刻的振動環境中,發動機卻意想不到地發出了克蘇魯的低吟……

這個低吟,在第一次發射時石沉大海,沒有被人捕捉到。

在最近的軸系斷裂事故中,被無數巨大的噪聲覆蓋,同樣無法捕捉。

但劉睿用他恐怖的毅力,在其它的試車數據中捕捉到了蛛絲馬跡。

李崢則在這個基礎上,用數學和算法工具提取特征,將篩查範圍一夜擴展到了有史以來的全部歷史數據之中。

正如他所說,這樣的「低吟」單拿出來是無意義的,就像是風吹樹葉一樣可有可無,但將無數次低吟疊在一起……

他終于听到了克蘇魯的聲音。

只不過是數學形式的聲音。

接下來,朱明躍再進一步,將這段低吟翻譯成了工科語言——

在苛刻的振動環境下,當渦輪轉子超臨界轉速運行時,局部的動力學與材料學性質產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導致其固有振動頻率發生改變,進而與工作頻率發生耦合共振。

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局部產生了「叛變」,試圖我行我素地進行旋轉和振動。

在這個過程中,渦輪轉子勢必會承受巨大的結構應力。

那些細微到不可見的裂紋,就這麼產生了。

而當共振劇烈到一定程度,結構應力超過材料屈服極限的時候,裂紋將迅速擴大,繼而在劇烈的旋轉中斷裂。

更可怕的是,次同步進動還是一種自激振動,會因為振動而產生更大的振動。

就好比100個劉翔手拉手圍成一個圓,順時針跑動,按照要求,1分鐘跑一圈。

因為他們都是劉翔,這個速度對他們來說不算啥,所以跑的很愉快。

但突然!

一首雞你太美傳來。

其中一個劉翔突然就變成偶像了。

就開始唱跳啦!

這種時候,就變成了99個劉翔和一名唱跳偶像轉圈跑。

但這還不至于崩潰。

畢竟,旁邊的劉翔會硬拉著偶像一起跑,雖然累點,但99個劉翔還是能頂住一名偶像的。

然而恐怖的是,這位被拉著跑的,是一個偶像。

他並不會老老實實的雙臂展開身體懸空,被前後的劉翔拉著跑。

他,是要唱跳的。

實際上,在他化身為偶像的那個同時,他就唱出了下一首雞你太美。

瞬間,他左右的兩名劉翔被感染,也開始唱跳起來。

唱跳者一下子變成了三個,這讓旁邊的奔跑者苦不堪言。

但這才剛剛開始。

更多的雞你太美,已經在一浪接一浪地襲來了……

當唱跳者含量1%的時候,這個轉圈跑仍然可以維持,只會讓幾個奔跑者產生難以察覺的肌肉撕裂。

當含量到達3%的時候,奔跑者已經能感受到手臂拉扯的疼痛。

當含量到達5%的時候,拉力將到達奔跑者的承受極限,要麼撒手要麼斷臂。

這便是自激振蕩,它既是原因,又是結果。

而最初的「雞你太美」從何而來,如何避免,至今仍是一個工程學難題。

正如一個中年人在家待著待著,總是會有一個偶像的名字糊在他臉上。

自此,事故邏輯已經完全清晰了。

會議室內,朱明躍也展開了反省與總結。

「在第一次歸零中,我們並沒有發現局部細小裂紋,只關注到了排氣系統的損壞。」

「從現在的視角來看,排氣系統的問題根本不是孤立的,它是由渦輪系統共振所導致的連鎖反應,只是當時的排氣系統相對脆弱,在渦輪斷裂之前斷裂了。」

「毫無疑問,這是8.8發射失利的直接原因,卻絕非根本原因。」

「8.8之後,第一次歸零開始,我們在分析與處理中,存在嚴重的僥幸心理,犯了頭痛醫頭,腳疼醫腳的錯誤,只是單方面加強了排氣系統,相當于給一位肺炎病人開了止咳藥。」

「最終,在10.5試車中,釀成了軸系徹底斷裂的慘劇。」

「我個人,及十七所YF-87團隊,難辭其咎。」

「但雖然我身處罪人的立場,卻仍要感謝一院同志對歸零任務的艱苦付出。」

「其中,李崢、林逾靜兩位同志,貢獻尤為突出,他們通過精深的數據分析,先後兩次把準了脈,把脈象送到了我的眼前,只是我個人急于求成,未能在這個基礎上深入挖掘,只想著盡快戴罪立功,才導致黃二陷入了如今的窘境。我知道道歉沒有任何意義,但是……」

朱明躍話罷起身,向全場深深鞠躬。

「各位領導,各位同志,對不起。」

整個會議室的人也幾乎同時跟著站了起來,並不打算接受這個道歉。

「好了。」趙振華親自上前,將朱明躍扶了回去,沖全場揮手到,「少整點這個,坐,都坐。」

待大家都落座後,趙振華才嘆了口氣說道︰

「我也有責任,我逼得太緊了。」

「實際上第一次歸零的時候,故障模型確定後,張志成就認為這個事故並不單純,這套排氣系統是經歷過考驗的,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鏈子。」

「他的意見是,再用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深入研究一下成因。」

「是我。」

「當時是我,否定了這個意見,要求盡快改進排氣系統,盡快試車。」

「所以,你們都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

「我一開始就說過,我定路線,跟我走,出了事我負責。」

「現在也一樣,這個責任就是我的,這一點要落實到報告里,之前急于求成的不是朱明躍,不是張志成,就是我趙振華。」

「所以諸位,不要猶豫,不要愧疚。」趙振華振振揮臂,「都他媽的給我干下去,再改,再出事,還是我頂!」

趙振華這一席話,再次激起了與會者的情緒,無論年齡,眼眶都有些濕紅。

一院一把手,能做到這種程度,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拼了!

借著這個氣勢,朱明躍提出了三條路線。

其一,打鋼板,加固整個軸系。

其二,重新設計,繞過這個問題。

其三,列出所有可能導致共振的成因,地毯式局部改進。

很明顯,前兩條路線朱明躍之前就已經提過了。

即便確定成因是次同步進動,國際上也沒有很明確的解決辦法,至今仍是工程設計中的前沿領域,不然也不用克蘇魯的低吟來形容它了。

可以說,面對這個問題,沒有100%保證解決的方案,哪怕90%的方案都沒有。

因此,就算不知道成因,朱明躍也早已提出了一、二兩條路。

至于第三條路,表面上充滿了「賭性」。

為此,朱明躍用最精致的語言,進行了最根源的描述——

【極限狀態下,渦輪轉子局部性質改變。】

也許稍微改變那麼一點點結構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改變了。

也許軸系材料稍微減少某種元素的比例也不會發生了。

也許是內阻尼,也許是干摩擦,也許是渦輪葉尖氣彈效應……

現在黃二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有靈感,無結論的局面。

橫在面前的,是航天,是整個工程學的未知疆域。

他們能做的,也正如此前的每一位前輩一樣——

猜。

試。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展現賭性的了。

沒有什麼,比這更代表科學的了。

而趙振華。

他是不是科學家不知道。

但一定是個老賭怪。

一個歷經了風風雨雨,賭成了一把手的老賭怪。

這里面必然有幸運的因素,但也離不開關鍵時刻的判斷。

在他的視野里,三個方案代表三種思路,三種代價,三種結果。

一,扛過去,加厚鋼板,代價是放棄氫氧發動機的載重優勢,結果是自己有可能掙扎著暫時保住地位,卻扼殺了黃河系列的未來潛力。

二,繞過去,從頭設計,代價是將氫氧發動機技術推後五年,結果是自己完蛋,但黃河系列可能在若干年後,技術和資源更豐沛的時代,迎來新生。

三,模過去,模石過河,代價是犧牲黃二團隊的最後時間與自己的最後威權,結果是——

成王敗寇。

成了,不僅黃二前路一片坦蕩,更是一次不小的技術飛躍。

敗了,無非就是在謾罵、嘲諷和冷漠中退休。

在今天之前,趙振華這種老賭怪又怎能不知還有第三條路?

只是希望太過渺茫,這模石頭過河,水那麼深,哪兒那麼巧就讓你模到石頭?更多的時候都只會沉底兒,連個水泡都不會有。

就算是老賭怪,也不敢貿然出手。

但現在,他好像看到了若有若無的水紋,感受到了石頭的輪廓。

用賭怪術語來說——

手感來了。

但還不能出手……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穩住。

趙振華就此望向沈听瀾︰「927所用的YF-100,最早什麼時候進入生產階段。」

「啊……」沈听瀾愣道,「我的立場……我的身份……這個……」

一通手足無措後,沈听瀾終是一嘆,用不大的音量道︰「計劃最早時間是12月中,變量取決于YF-100團隊,朱工的消息應該比我多。」

「那就假設為12月15日。」趙振華掃視其余眾人,「現在是10月30日,還有46天,46天的時間,我們能改進到什麼地步?」

這個問題沒人敢回答。

要先提出若干猜想,再進行試驗,現在連第一條猜想都還沒開始。

十七所眾人苦思之間,倒是沈听瀾先開口了︰「試想一下,一切改進都聚焦于轉子阻尼和減振,對可能的材料和結構進行同等級置換,最後再論證……工作量很大,但總比之前那麼久沒頭沒腦的亂使勁要強。」

她的這個思路仿佛也點醒了朱明躍。

「沈總師說的這些工作,我們有信心46天內完成。」

手感來,東風起,趙振華不再有絲毫猶豫,拍桌令道︰

「那就上!」

「都給我上!」

「還是那句話。」

「我定的路線,出了事我負責!」

「豁出我這老臉不要了。」

「你們敢出方案,我就敢去集團拍董事長桌子!」

「方案一出,我保證工廠開工。」

「誰敢攔路,我死也拉個墊背的!」

窮途末路,柳暗花明。

趙振華梭哈,誰都別想隨意。

當然,這種時候能在這個房間里的人,根本也不可能再有分毫退縮。

「上!」

「腦子里已經有思路了。」

「有書記這句話,再拼一年又如何!」

「唔!」

就連林逾靜也跟著其他人一起喊著表態。

待情緒平復一些,朱明躍當即說道︰「好,那大家抓緊時間去餐廳吃點東西,回來後立刻進行工作安排。」

話罷,他轉向趙振華︰「書記您……」

「我去搞點事情,造造聲勢……」趙振華就此起身,「也不能突然就沖進去拍桌子……得醞釀一下,給集團領導一個準備不是……至少要讓他們感受到我們這邊的突破,烘托一下情緒。」

眾人的笑聲中,趙振華臨走不忘點名李崢。

「我現在都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高瞻遠矚了,怎麼想哈工大都能在這個過程中做很多事情啊。」

李崢謙虛撓頭︰「這個,其實是有高瞻遠矚的元素在里面的,就算我不知道今天匯報的事故成因,我很清楚這個問題已經觸及到現在的技術邊界了,哈工大是這方面國內做的最遠的。」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趙振華笑罵一聲,沖周圍道,「李崢你們已經見識過了吧?後續工作該配合配合,不信他也得信哈工大不是。」

「這個當然。」朱明躍連忙起身相送,「這個……我們接下來還需要沈總師提供指導意見……」

「她不走,就我走。」趙振華抬手道,「不過听瀾畢竟還有927那邊的工作,我尋思著……12點前吧,就別留人家過夜了,不合適。」

沈听瀾一愣,看著手表道︰「老梁跟我說的是下午3點前回去……」

趙振華自信滿滿壓了壓手︰「你听錯了听錯了,他是讓你明天回去。」

「那……那我就信了吧。」

一堆人就此歡送趙振華,順道涌向餐廳。

雖然只剩殘羹冷炙,但每個人都吃得熱氣騰騰。

就是陳鴻兵少有的尷尬,一個發言機會都沒有,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干嘛來的。

不過他也很興奮就對了,一旦新發動機試車成功,黃二再次提上日程進入發射準備階段,那便是他陳鴻兵卷土重來之時!

不過說到尷尬。

陳鴻兵一定不是最尷尬的。

杜松濤獨自攪和著冷飯,恍惚之間,感覺自己很多余。

明明是來力挽狂瀾的……但好像毛都沒做,還幫倒忙了?

本來還有兩個小手下,現在也自立門戶了……

接下來怎麼辦,佔著辦公室費空調麼?

自我懷疑之中,一個謙遜的身影坐到了他的對面,一個囂張的身影坐在了他的斜對面。

「呦。」李崢擺好餐盤打了個招呼,「小杜啊,要不要來我們組?」

「淦……」杜松濤自嘲搖頭,「這是靈感流面對勤奮流的一次全面潰敗……」

「不,不是的……」林逾靜坐在離杜松濤最遠的地方,有些不堪回首地捂著額頭,「勤奮,也分一般勤奮,特別勤奮,和變態勤奮……昨晚感覺解了一輩子那麼多的數學題……」

「啊。」杜松濤嘆道,「小林還是很理解我的嘛……要不回我這邊,別在李崢組虛度青春了。」

「唔……」林逾靜扒著餐盤縮了縮,「孢子人起開,寧可進 組,不沾孢子怪。」

「說到組……」李崢悶頭喝了碗雞蛋湯,而後將碗推給了林逾靜,「小林,給我續一碗湯。」

「???」

「領導。」李崢指了指自己,「搞清楚,小林,我是你的上位者。」

「呲呲呲!」林逾靜擠著臉瘋狂噴水。

倒是劉睿樂呵呵端盤過來坐在了杜松濤身側。

「安排了安排了,我跟你混了,李崢。」

李崢聞言也笑呵呵搓起手來︰「好好好,包你飽和。」

「誒,忘打湯了。」劉睿順手拿起了李崢的碗,「你還要麼?」

「別動,這是林逾靜的工作!」

林逾靜︰「呲呲呲!!」

李崢︰「你是刺蛇麼……」

杜松濤︰「有一說一,我覺得孢子人比刺蛇更親和一些。」

劉睿︰「還是……我去打湯吧……」

劉睿打湯的功夫,杜松濤也端起了餐盤︰「行了,我也該走了。」

「哦?」李崢問道,「不來我們組麼?」

「別逗了,我不是瞧不起你啊,就是感覺自己適應不了十七所,待著也沒多大用。」杜松濤搖頭抿嘴道,「再說,如果黃二真能重新提上日程,也許能趕上明年第一季度火星發射窗口期的尾巴,我有必要回去做一些準備了,如果因為我瞎玩掉鏈子,下一次又要等兩年了。」

「這個理由令人信服。」李崢就此放下筷子起身伸出右手,「談不上什麼勤奮流靈感流,這次的事我同樣有幸運和靈感的成分,而你也經歷過一夜八次的那種努力。」

杜松濤搖著笑著跟李崢拍了個手︰「少來,你還欠我兩個人情呢,記著啊。」

李崢笑道︰「如果明年求知號真能發射,那就算還了吧。」

「行吧,但願如此。」杜松濤又抓了抓李崢的手,「苦難過後,但願幸運垂青。」

「幸運只垂青不懈前行的人。」李崢想放又放不開,只得繼續嗶嗶,「那,明年求知號發射的時候,再見。」

「但願吧,再見。」杜松濤順便沖林逾靜眨了個眼,「18歲可是隻果最美味的季節,不要耽誤大好時光,該嘗就嘗啊,不然李崢搞不好就吃鴨梨去了。」

「什麼什麼啊。」林逾靜不屑揮手,「莫名其妙,快起開。」

杜松濤卻一笑,從兜里還真就拿了個鴨梨出來拍在了李崢面前。

「我知道你很懵,但你將來會感謝我的。」

話罷,杜松濤揮手離去,深藏功與名。

「這什麼意思啊?」林逾靜問道。

「冷笑話吧。」李崢擺了擺手,「你還是不要知道了,這個人三句話不離老本行。」

他說著拿起梨就要吃。

「小心孢子!」

也許是某種本能作祟,林逾靜機警地將梨搶了過來,拍到桌子對面。

「哈,我打了三碗湯。」

劉睿剛好打湯歸來,左一碗右一碗,中間還夾一碗,特別不容易才放在桌上。

「獎你一個梨。」林逾靜毫不猶豫把梨推了過去。

「啊,我以為今天的水果已經拿完了。」劉睿坐下拿起梨就啃了起來。

「我的……」李崢無力伸手。

林逾靜已經悶頭打開手機應用了︰「我給你買隻果還不行麼!」

李崢眼兒一瞪。

福報這就來了?

什麼原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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