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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苦、集、滅、道

《空禪》的攝影叫楊樹。

當葉上末、陸成康他們這一撥,具有相當水準的攝影師,紛紛改行當導演後。

他應當是國內電影,在今後一段時間內,最有希望坐上攝像頭把交椅的人選。

季紅婷因為她的性別,很早之前就被冠以國內第一「女攝影師」的稱號。

在《風歌》中,楊樹表現出了令人嘆服的技術水準。

影片畫面傳達出來的韻味,使得觀眾必須要在電影院中看膠片拷貝,才能完整領略和體會。

即便《風歌》在畫面控制上,多少會有一些葉上末的影響。

如同讓季紅婷獲得國際電影節最佳攝影獎的《啞巴》,受到了陸成康影響一樣。

但總體來說,楊樹還是成功地樹立了自己的風格——節制、保守。

在絕大部分時間里,鏡頭的移動都謹小慎微,基本排除了所有「不必要」的運動鏡頭。

這種風格缺點是敘事方面的單一和沉悶,優點在于通透的畫面和真實細膩的質感。

這場戲開始于倫珠卓瑪的咳嗽。

她坐著眉頭微蹙,袖口掩住口鼻,克制的咳嗽。

楊樹的攝像機好像隨著聲音移動,轉到站在她身邊的韓鷺臉上,再隨著他輕輕搖擺的肩膀,往下。

韓鷺研墨的手,有一瞬間的停滯,再恢復到原本的節奏。

韓鷺一圈圈轉著墨,說︰「病了好久,怎麼還不見好,明日我給你帶些藥來吧。」

鏡頭從特寫轉為拉長。

倫珠卓瑪掩住口鼻的右手往前伸,提起架在小火爐上的茶壺,倒茶,茶壺蓋突然滑落,掉在書桌上。

「卡。」

葉上末從監視器後面站了起來了,兩只手抬起來,敲了敲,示意倫珠手上的動作不對,又坐下。

這是一段長鏡頭,從倫珠咳嗽開始,到她死亡結束。

有任何不對的地方,都會被第一時間中止,重新來過。

倫珠似乎還沒有從程道給她上的「課」中回過神,又連續被卡了兩遍。

葉上末起身離開監視器,去詢問倫珠出現什麼問題。

在孟時到來之前,這場戲已經走了好幾遍,都不是她這里發生的問題。

管斌蹲在孟時邊上,很想說,不會是咱倆影響她,然後被趕走吧。

不過,他忍住了沒有說話,只是瞄了一眼孟時,繼續盯著韓鷺看。

「休息五分鐘再繼續。」

葉上末確認倫珠沒問題後,讓人把在外面候場的程道叫進來。

倒不是倫珠說了什麼,就是那扇門外面是鋪設的真實雪場,氣溫低。

葉上末坐回監視器後面,偏頭看看孟時。

在他的心里,孟時這次過來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問題。

一個二十來歲,不是科班出身的導演,哪里能夠掌控電影劇組。

陸成康不在國內。

馮杰偉的性格沉悶,為人刻板守舊,家里父親又剛過世沒多久,被秦輕雪用人情請到劇組,能盡的心力有限。

至于季紅婷,葉上末猜測她應該是把自個的班底留下,本人不在劇組了。

她這個人,葉上末了解,如果覺得你不行,壓根不會浪費時間。

葉上末見孟時只是盯著監視器看,遲遲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準備給他個台階下,說︰

「知道為什麼給她設計一個病弱的形象嗎?」

孟時說︰「在一個仙俠世界觀里,設計一個咳嗽了很久的角色,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

「當然是故意的。」葉上末覺得孟時這話說的有點臭,很沒水平。

孟時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知道為什麼給她設計一個病弱的形象嗎?」

站在葉上末邊上的莊中田,突然開口重復了他的問題。

葉上末抬頭,不知道他這是干嘛。

下一秒就听孟時說,「佛講苦、集、滅、道四諦。

苦,是世間所有的苦。

集,是世間苦的原因。

滅,是消滅所有苦之後的狀態。

道,是達到滅的法門。

佛說心有三苦,貪嗔痴,身有三苦,老病死。

這是凡人無法逃月兌的。

倫珠扮演的兩個角色。」

孟時伸手指了指,低頭閉眼找回狀態的倫珠,「這位,痴、病、死。」

又指了指門的方向,表示遠方,「那位牧羊女,貪、嗔、老。

她們有不同的背景,同樣的臉,代表了苦。

主角的身份,輪/回,是她們的集。

這場戲的長鏡頭,在房間內環繞了一圈,也象征了一種‘輪/回’。

環繞的長鏡頭,從病到死,照見了人生的‘痛苦’。神思用苦做‘道’,去推動主角到達‘滅’。」

葉上末目瞪口呆。

他很想,像在陸老爺子的飯店里,那樣輕松的和孟時玩笑,說自己這個原作者都沒想這麼多。

但他做不到。

因為孟時說的就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隱藏在最底層的東西。

他看向孟時的表情,不再如同之前那般輕松。

在他眼中,孟時一直是個年輕氣盛,但天賦卓絕的「孩子」形象。

如果自己正常結婚,生個兒子,就該是這幅模樣,就是狂。

所以,葉上末一直用長者的心態,俯視,容忍孟時。

哪怕他叫囂著,要拍一部同題材的電影,證明他對空禪的看法沒錯。

葉上末也從來沒有把他當做對手。

就在剛剛,還想怎麼幫助他。

但是,現在孟時對角色的剖悉,讓葉上末感覺背後有點發涼。

孟時將二郎腿換了個方向,越過葉上末問莊中田,「對嗎?」

莊中田抿了下嘴唇,將孟時的話對葉上末重復一遍,又問︰「他說對嗎?」

他本能的覺得,這樣的溝通方式很荒誕,但又不自主的按照孟時的規矩做。

葉上末看孟時回答莊中田的問題,莊中田又將他的回答,轉述過來。

一種空間錯亂的感覺襲來,一時間茫然的坐在那里。

葉上末覺得片場嘈雜的聲音逐漸遠去,下一秒又轟隆隆的回歸。

他喘了一口,好似從一場夢中清醒過來,看著孟時,說︰「對。」

這次,莊中田沒有將這個字,轉給孟時。

他知道,如果再這麼做,葉上末一定會發飆。

他知道,葉上末正處于即將暴怒的狀態。

好在孟時和葉上末,好像同時對這次對話失去了興趣。

一個起身,示意拍攝繼續。

一個繼續和管斌一起盯著韓鷺。

拍攝繼續。

還是從倫珠的咳嗽聲中開始。

倫珠卓瑪掩住口鼻的右手往前伸,提起架在小火爐上的茶壺,左手食指中指輕按壺蓋,邊倒茶,邊溫聲說︰

「不打緊的,過了這寒節,待天氣轉暖便好了。」

孟時坐在馬扎上,將目光從韓鷺臉上,轉到監視器。

他沒有將楊樹和季紅婷,放在一起比較。

只是覺得,在一場光線晦暗不定,兩個角色之間以燭火作為主光源的戲中,楊樹依舊保留了驚人的層次和細節,這是非常難得的。

而不知道從什麼事情中,調整過來的倫珠,水平也在及格線之上。

至少在這場戲里面,孟時從她身上,看不出牧羊女的影子。

楊樹扛著攝像機,以光源的發散方向,緩緩進行旋轉。

等他走到一百八十度的時候,正對書房的門被強風吹開。

程道帶著從頭頂照射下來的強光,如同蒼白鬼魅一樣,站立在門口。

他一言不發,淵渟岳峙,雙目直視韓鷺。

幾乎同時,綁在倫珠卓瑪身上的威亞被拉動。

她整個人沿著設定好的滑軌,摔在程道腳邊。

程道月白色的僧袍下擺被風吹起,蓋在她的臉上。

整個過程,程道的眼神沒有動一下,好像僅僅是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腳邊融化。

現場除了風聲,倫珠身體和地面撞擊發出的沉悶聲響,再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這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楊樹依舊保持著他克制的旋轉,如同一把用針腳畫圓,不斷切割白紙的圓規。

葉上末早已經站起來,如同一個交響樂團的指揮,手中蜷成棍狀的今日劇本,隨著楊樹「謹小慎微」的機器運動,而運動。

孟時看著監視器。

管斌盯著韓鷺。

然後,他看到了韓鷺,雙手握拳,緊張的吞咽著口水,嘴唇微動,似乎在給自己加油。

幾秒鐘後攝像機轉到他韓鷺,管斌看到他,瞪著他那雙大眼楮,嘴巴微張,一坐到倒在倫珠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手抬起來,又放下,再抬起來。

同時,管斌的余光還看到葉上末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卡!你是豬嗎?!你到底在演什麼?!我說的東西,你一點都沒听進去嗎?!」

葉上末開始咆孝。

瘦高的身體里,爆發出風暴一樣凶 的氣息,那根卷成棍狀的劇本,被狠狠的丟進場內。

就這一瞬間,管斌突然明白清晰的意識到,孟時為什麼帶他來這里了——兄弟,你看空禪的主演就這樣子,你怕啥?

管斌將目光從臉色青白的韓鷺身上收回,看向依舊沒什麼表情的孟時。

他很想說,我真的要淪落到和他比嗎?那邊不還有個程道麼?

但是,他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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