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山賀按了按眉心,手指上一抹血紅。
眉心正中一道細細的血痕無聲地裂開,一滴血沿著鼻翼慢慢地往下流。
「太慢了。」昂熱轉動著雙刀,「離開了卡塞爾學院後,你變得更慢了阿賀。」
昂熱將手中的【一文字則宗】和【長曾彌虎徹】扔回到了犬山賀的「女兒們」懷里。
「老師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犬山賀卻只是低著眉頭說道。
真屈辱啊……犬山賀覺得自己的神經仿佛都疼痛起來……從六十年前直到今天,昂熱給他的永遠是屈辱。
腦海中又浮現出多年前的那場相遇,1945年, 十八歲的犬山賀遇見了實際年齡已經六十八歲的昂熱。
很久之後犬山賀才知道昂熱的真實年齡,他看起來那麼風度翩翩那麼溫爾文雅,就像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第一次見面時候昂熱穿著美國海軍的白色軍官服,他看了一眼犬山賀手臂上的文身,以輕蔑的聲音說︰「犬山家的孩子?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叫昂熱, 希爾伯特•讓•昂熱, 來自美國的混血種。你們可以選擇, 和平或者尊嚴。」
和平就是屈服,尊嚴就是死,從見面的第一天昂熱就說明了自己的行事原則。
「只是這樣而已麼?只是這樣而已麼?太慢!太慢!太慢!」記憶中的昂熱總是這麼大吼。
痛徹心扉,一次又一次,昂熱揮舞竹劍將他打翻在地,犬山賀一再撲上去,但在昂熱眼里他只是條牙齒沒長全的小狗。
昂熱是他的老師,這是多年來犬山賀一直不願承認的事,沒有昂熱的支持犬山家無從復興,他也不可能當上第一任日本分部長。
昂熱給他力量,也毫不留情地踐踏他的尊嚴。
為期三年的特訓中,昂熱無時無刻不在嘲笑犬山賀,用盡辛辣的語言。
犬山賀是他的陪練,陪練的工作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倒在地。
但他從來不敢反抗,在昂熱面前他太弱小了,他的一切都是昂熱恩賜的,他是昂熱用來統治蛇岐八家的傀儡。
「我並不鄙視黑幫, 我只是鄙視廢物!想要尊嚴?可以啊!打到我就有!」記憶中的昂熱在他的耳邊冷笑。
「不過……你還算是有點長進。」突然,此時昂熱卻輕聲說道。
犬山賀愣了一下, 他還是第一次听到昂熱這樣輕聲細語的話語,就像是一向嚴厲的教導主任突然某一天轉變了性格,同學們總會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他突然看向了地板,地板上一滴鮮紅的血液像紅寶石一般,璀璨奪目。
這不是他的鮮血,這是……
昂熱的血液。
「能傷到我,說明你長大了。」昂熱又輕聲說道
「我老得都快死了,在你眼里才算是長大了麼?」犬山賀突然覺得心頭上一陣情緒翻涌,但還問道。
昂熱在犬山賀對面坐下,一手把玩著折刀,一手端著冰馬丁尼。
犬山賀這才發現昂熱只是出了一身汗,全身上下只有肩頭的一點小傷,看起來像是剛去做了有氧運動。
「我知道你不願承認是我的學生。」昂熱說。
「說是你的狗更準確吧?可狗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被主人踢打過。」犬山賀輕聲笑道。
「別這麼說,你怎麼會是狗呢?你只是比較笨而已。」
「別喊那麼委屈,讓別人听見還以為我是虐待孩子的繼父呢。」昂熱一腳踢在犬山賀的沙發腳上,犬山賀一陣頭暈目眩。
昂熱直視犬山賀的眼楮︰「阿賀,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眼楮里有種東西,知道那是什麼麼?」
「什麼?」犬山賀下意識地接話。
「那麼大了還像個孩子似得說話,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不要被別人的話題牽著走。」
犬山賀唯有閉嘴,連隨口接句話都會被昂熱罵,在干女兒們看來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是男孩的悲傷,」昂熱說,「當時我想,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出身于一個黑道家族,工作是給港口的美國水兵介紹日本妓女,為什麼會有干淨的悲傷呢?」
犬山賀警覺地扭頭,想要避開昂熱的視線。
他已經是個老人了,老人會把往事這種東西封存起來再不去想,咀嚼著往事發狠是小男孩才會做的事。
犬山賀不想讓人窺探那些往事……可昂熱的目光穿透他的瞳孔看進他的心里來了,居高臨下的審視著他、嘲諷著他。
「別躲,阿賀。一個人可以躲避世間的一切魔鬼,但惟有一個是他永遠無法擺月兌的,那就是懦弱的自己。」昂熱的聲音厚重低沉。
「我收集每個學生的檔案,我也悄悄查過你的身世。二戰之前犬山家是蛇岐八家中最弱的一支,因為賺皮肉錢而被其他家族看不起。你父親是侵略戰爭的支持者,整天跟激進派的青年軍官們混在一起。他想做些大事來證明犬山家不是靠女人吃飯的家族,但日本戰敗了,在天皇宣布投降的當天,他切月復自殺。你家除了你只有兩個姐姐,其他家族也把手伸進風俗業里來,搶犬山家的女人和生意。你的長姐犬山由紀死于一場街頭斗毆,為了捍衛所剩無幾的尊嚴。仇家還要求你們家交出惟一的幼子來謝罪,那個沒用的繼承人就是你。」
「不,不要說!」犬山賀紅著眼楮吼叫。
「你的二姐四處求助但家族中的人沒有伸出援手,蛇岐八家都等著看犬山家的結束,等著變成蛇岐七家。但你二姐最終還是想出了辦法來拯救家族,她把以容貌出名的自己獻給美國軍人,于是美國軍方答應保護你破落的家族……」
犬山賀循著昂熱的話語回憶起了那個時候。
「那時的你十八歲,是個穿著破和服的大男孩,下雨天跑在泥水里,懷里揣著幾張用顏料畫過的黑白照片,在妓女和美國人之間牽線。如果他們勾搭上了,會給你幾塊日幣當酬勞。你是犬山家最後的男人,固執地堅守著風俗業。你家的祖宅里住進了一個美國上校,他是你姐姐的恩人,也是她的情人。每天他都玩弄你的姐姐,不付任何錢,這是他幫助犬山家的回報。你不敢回家,你不願意看到那一切,你發誓有一天要殺了美國上校,還要重返蛇岐八家,讓他們為你大姐的死付出代價。」昂熱殘忍地接著說道,「可你這個懦夫做不到!你從心底深處覺得自己做不到!」
「你那麼卑賤,甚至無力自保,可你對妓女很好,為了給她們爭取利益而被嫖客毆打。在你眼你為錢出賣自己的妓女就像那個你不願再見的二姐,你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為你的‘做不到’贖罪。」
「但這就是力量啊,阿賀!」昂熱拍打著犬山賀那張蒼白的臉,「你在我的學生中里絕不是資質上等的那種,但你有力量藏在心里。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敵得過悲傷和憤怒,只要有一天那悲傷和憤怒強到突破桎梏,它就會變成獅子。我一直等著你內心的獅子咆哮。」
「今天我看到了成果,很好,」昂熱微微點頭,「我很欣慰。」
「謝謝。」犬山賀磕頭。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