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徹導演，你認為沒有流媒體，電影就能夠依舊繁榮嗎？」
「當然。」
一來一回，撞牆式的回答，卻因為太過堅定也太過決絕，反而沒有真實感，就連衛徹自己說完之後，也有些心虛——
不是因為他不相信自己的回答，而是因為他沒有真正思考過這個問題。
于是，在陸潛的眼神注視下，衛徹眉毛完全打結扭曲在一起，保持撲克臉，拒絕露怯，倔強地梗著脖子，雙手盤在胸口，擺出一副防御姿態，有些賭氣的意思。
陸潛沒有諷刺衛徹的天真。
因為從這一點來說，陸潛和衛徹一樣，他們始終保持著一股純粹而簡單的熱忱，所以，不僅沒有冷嘲熱諷，而且依舊保持著耐心。
畢竟，衛徹並沒有直接掀桌轉身離去，也沒有破口大罵截斷對話，這就意味著，他們的溝通依舊在進行。
這是好事。
「衛徹導演，其實在流媒體崛起之前，電影就已經顯露頹勢了，整個時代的脈絡，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網絡的全面崛起，讓人們的生活節奏變快，越來越浮躁越來越焦慮，靜下心來審視一個事物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以前，沒有什麼休閑娛樂方式，我們可以坐在家里，靜靜地呆一個下午，就為了閱讀一本大部頭小說；但現在，願意這樣做的人越來越少。」
「一來，娛樂方式越來越多，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二來，生活節奏越來越快，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味就已經被洪流推著前進；三來，信息海洋越來越洶涌，每天每天需要消化的信息太過龐大也太過復雜。」
「種種原因下，簡單的、快捷的、輕便的事物，正在塞滿生活的角角落落。」
「事實上，現在人們的生活已經越來越碎片化簡單化娛樂化，這是一個整體趨勢。」
衛徹，有些錯愕。
因為陸潛寥寥數語勾勒出來的畫面景象，著實太過恢弘也太過浩瀚，以一個項目為出發點，窺探整個時代？
這……
這是不是口氣太大了一些？
但衛徹，並不排斥。
還有人記得「社群」嗎？
「社群」，聚焦社交網絡的全面崛起，其實衛徹在電影里就捕捉到一個關鍵，利益至上，這已經成為社會核心。
所以，電影就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宣傳標語，「你需要樹立一些敵人才能夠得到五億的好友」。
衛徹，準確把握到了時代的脈絡，現在，又在陸潛的話語里，更進一步，窺探整個網絡時代背後的泡沫。
重點就在于，衛徹明白，陸潛是正確的。
「超級英雄電影的全面崛起，就是時代縮影的一個側面，不是全部，但確實能夠看出其中的一些影響。」
「人們，正在逃離電影。」
「觀看超級英雄電影，是一種娛樂一種釋放一種寄托，更重要的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法，所以他們不在乎超級英雄電影是否正在成為粗制濫造的主題樂園。」
「不要忘記了，主題樂園依舊是無數家庭最喜歡的場所。」
「電影的頹勢，並不是因為流媒體，而是因為人們缺少足夠耐心，他們沒有辦法花費兩個小時看一部電影，而且這部電影可能還需要思考需要動腦，這可能會殺死他們。」
一句小小的調侃，陸潛的嘴角輕盈地上揚起來。
衛徹卻笑不出來。
因為陸潛所說的這些，不僅僅是「社群」而已，其實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被提起，也就是電腦逐漸普及、科技高速發展以來，科學家們、社會學家們的擔憂。
一方面，是對人工智能的恐懼。
一方面，則是對人類過于依賴智能的恐懼。
于是。
在科幻電影里，當人們構想未來世界的終極發展，人類形象往往都是腦袋越來越大、四肢逐漸萎縮，因為生活里的方方面面都能夠通過智能機器人實現，以至于人類的生理機能退化，完成全新的進化。
人類，正在越來越懶，充斥著越來越多便捷化、簡單化、智能化的東西，代替自己思考。
比如寫字，當年輕一代習慣電腦鍵盤和手機短信之後，手寫體就變得越來越稀少，以至于忘記如何寫字。
比如閱讀，網絡時代全面發展之後，年輕人甚至慢慢開始放棄用眼楮閱讀，而是改為用耳朵傾听文字。
這些，全部都正在發生，盡管社會學家們一直在呼吁人們應該保持清醒，重新珍視那些被人們當作理所當然的基礎生活能力，避免到最後，就連呼吸都需要機器的幫忙，但滾滾時代洪流就這樣呼嘯而過——
那些聲音，轉眼就被吞噬。
有人在乎嗎？
沒有。
甚至于，人們還會朝著那些聲音，「不懂得變通」、「被時代淘汰」等等等等。
那麼，電影也是如此嗎？
陸潛的話語，恰恰就抓住了一個重點︰
一來，娛樂方式的多樣化，電影的地位已經不同。
二來，生活方式的改變，同時也改變人們對電影的看法。
這些，全部都和流媒體無關，而是一直以來電影行業討論的焦點。正如陸潛所說，在流媒體興起以前，就已經存在了。
「娛樂至死」，這句話已經人盡皆知，甚至正在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但很少很少有人知道，這句話的最早起源，其實是探討電視的崛起，當電視機走入千萬家並且成為日常娛樂手段的時候，擔憂就已經興起。
也就是說，娛樂至死，並不是網絡泡沫文化底下的一個全新現實。
而電視機的存在歷史，也已經即將滿百年，在那之後，電腦、網絡快速崛起，電影產業全面繁榮，一步一步將曾經關于電視「娛樂至死」的擔憂推向全新高度，然後，流媒體應運而生，順應時代的趨勢。
也許，他們曾經熟悉的「娛樂方式」也都將離開歷史舞台，電視、電影、乃至于電腦，也將如同低俗小說、體育雜志、嚴肅報紙一樣，被淹沒在故紙堆的塵埃之中，成為人們查閱資料時閱讀到的一行小字。
道理，衛徹全部都知道，但他還是無法接受。
「所以你的意思是，流媒體是順應時代的產物嗎？」
陸潛非常干脆地點點頭，「是的。」
衛徹︰……
因為太過理所當然也太過斬釘截鐵，以至于衛徹直接被噎住，怒火又再次翻滾起來——
人類，最擅長自欺欺人的一種動物。
哪怕事情就擺在眼前，也選擇性的忽略，然後依舊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除非等到真正的當頭棒喝。
衛徹拒絕相信，下意識地，就想要否認，就想要反駁，就想要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