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徹的話語，如此尖銳如此凶惡又如此直接，火力全開地朝著江澄海宣泄而下。
但是，話語背後的苦澀卻無法抑制地漫溢出來。
又悲傷又絕望，如同困獸一般，鮮血淋灕、傷痕累累，胸腔里的憤怒正在熊熊燃燒，幾乎就要將自己焚燒殆盡。
江澄海，沒有出聲打斷衛徹——
從某個角度來說，江澄海和衛徹是一樣的。
盡管江澄海一直不缺少項目開始，平均每年一部、最多兩年一部，他的創作始終在進行，似乎沒有煩惱。
但自家事，自己知。
這些年，江澄海的遭遇和衛徹相差無幾，他的創作項目正在遭遇越來越多踫壁，因為電影公司的束縛越來越多，那些稍稍具有冒險性的、挑戰性的、突破性的項目，往往都會先冷藏，然後再慢慢討論。
然而，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沒有了下文。
江澄海和衛徹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是一個懂得談判、懂得妥協、懂得平衡、懂得取舍的，以他的性格，從業這麼多年，建立廣大人脈，並且他懂得自我推銷，依靠「江澄海」的名號去說服電影公司。
所以，江澄海一直都有項目啟動，但衛徹沒有。
但本質來說，衛徹經歷的情況，江澄海也全部都經歷過。
衛徹所不知道的是，在江澄海答應回聲的邀請之前，他做過田野調查——
從江排風到候曉川，從湯臣到張本卿，諸如此類等等。
最後，江澄海和陸潛通過電話。
那通電話，整整進行了三個小時，人們可能以為，他們在討論回聲的理念，但事實上，回聲的話題並不多，更多是關于電影的，關于江澄海的電影、關于陸潛的電影，所有話題全部都是圍繞電影展開。
江澄海真正明白了一件事，像陸潛這樣，對電影充滿熱忱和激情的人，他是不會背叛電影的。
這也是回聲和入宅最大的區別。
江澄海自認是一個老人家，他已經跟不上時代了，他所熟悉的所了解的事物，正在被網絡時代摧毀。
所以，江澄海不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
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不想看到流媒體崛起，他還是習慣自己熟悉的世界，但他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
從書籍時代到廣播時代再到電影時代，然後是電視時代，現在則是網絡時代，時代的前進腳步從未停止。
三十年前，人們根本不敢相信依靠網絡就能夠聯系整個世界，就好像曾經人們不敢相信人類能夠踏上月球一樣。
未來，很遙遠，但也很近。
也許，陸潛確確實實找到了一個讓電影在新時代煥發全新生命力的辦法。
也許，並沒有；也許，電影注定將滅亡；也許，時代車輪注定將前進，但如果這樣，那也沒有辦法了。
正是因為如此，江澄海不希望看到衛徹這樣的電影人被泯滅被遺忘——
衛徹，是真正的天才。
既然主流電影公司一而再地拒絕衛徹，那麼為什麼不能試試看回聲呢？
可是……
看著滿臉倔強的衛徹，江澄海一時之間也有些沒轍。
一方面，他羨慕衛徹依舊保持著自己的傲骨，作為導演、作為一個普通人，他依舊沒有丟掉自己的血性，這也是衛徹的電影始終保留著那股獨特質感的重要原因，即使拍攝電影這麼多年也依舊沒變。
一方面，他又不知道應該拿衛徹怎麼辦，看著衛徹直來直往撞得頭破血流，然後就這樣被時代遺忘。
想到這里，江澄海的笑容就上揚起來，充滿了無奈。
「可是，衛徹哪，’紙房子’又是怎麼回事？所以，這次你不準備找入宅了嗎？」
江澄海沒有安慰衛徹，而是在衛徹的傷口撒鹽，哪壺不開提哪壺。
衛徹瞪圓眼楮，「江導，’紙房子’是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嗎？那是劇集，劇集和電影能夠一樣嗎？」
「紙房子」，轉眼，正式上線就已經三周年。
三年前，入宅宣告正式轉行進入制片行業，「紙房子」就是他們的第一部原創劇集——
執行制片人兼導演，正是大名鼎鼎的衛徹。
「紙房子」上線之後，席卷全球，掀起一股難以置信的狂潮，這也奠定入宅轉換軌道成為流媒體平台的第一個腳印。
短短三年，入宅就從及及可危、瀕臨破產、被時代淘汰的過時公司，搖身一變，成為時代浪潮的領頭羊，目前付費訂閱用戶已經突破一億三千萬，正在穩扎穩打地朝著兩億突進，依舊是流媒體的行業老大。
「紙房子」，居功至偉，從話題到質量贏得全面贊譽，後來，甚至贏得金秤獎的認可。
站在這套劇集背後的，正是衛徹。
也就是說，衛徹和流媒體合作過，而且還取得巨大成功。
前面提到的，衛徹已經五年沒有作品，這是特指電影作品，電視劇則是另外一回事。
衛徹非常郁悶。
「江導，那套劇集，我就指導了前兩集和最後一集，一共就三集。」
「但是，你依舊是執行制作人。」江澄海有些幸災樂禍，眼楮里的笑意流淌出來。
衛徹很是無力。
抬起頭，看向江澄海，所有辯解在舌尖打轉，然後就意識到，江澄海根本就是在捉弄他，那些道理，江澄海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劇集和電影的不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還有執行制作人和導演的區別，這也基本算是兩個不同工種。
但江澄海依舊提起「紙房子」這件事，醉翁之意不在酒。
衛徹長長吐出一口氣，卻不可思議地冷靜了下來，沒有了剛剛的義憤填膺和怒火中燒。
「入宅當然發出了邀請。」
「如果可以，入宅願意百分之百配合我，資金沒有問題，主動權也沒有問題。」
「入宅一直都是這樣，他們負責掏錢，但制作方面完全不插手，保證導演和制片人百分之百的創作自由。」
「只要簽約合作，他們就不會插手。」
「現在，入宅就在等我點頭。」
江澄海輕輕抬起下頜，「嗯……」拉長了尾音，「那你為什麼不同意呢？說明你也還是沒有走投無路嘛。」
以衛徹在行業內的位置，哪怕五年沒有任何電影作品提出，但有一說一，電影公司們還是願意審核他的項目，更有入宅這樣的金主願意投資。
衛徹一口氣就噎在喉嚨里，這是鬼打牆還是什麼？
「江導，因為電影不是劇集，因為我不想為流媒體打工，因為我不認為電影的未來應該維系在流媒體上。」
「我們剛剛的談話算什麼？說了一個寂寞嗎？你怎麼又鬼打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