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彌漫, 初嵐看不見溫奼,自然不清楚詩心劍已出鞘。
但她能猜到。
早上欒掌門賜溫奼寶盒時,她就猜到會有此時此刻。本以為溫奼倔脾氣, 不屑于用符篆,沒想到她還是用了。
那她也不客氣了。
初嵐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簡,樸素白淨, 和其他玉簡沒差別。
說來奇怪, 昨晚她喝斷片,也不知道去哪兒夜游了。今早醒來,臉在枕頭上一滾,這玉簡差硌著她牙。
當時外面還有人叫門, 初嵐糊里糊涂就揣在身上。比試前模出來,探去神識, 里面有個小陣法,名曰子規。
子規符她才听過,短暫影響對方的法器。子規陣倒是聞所未聞。
初嵐將玉簡貼在額間, 瞬間被復雜的陣法繞暈。
「……」
她可能不適合學習這種玩意兒,比高數大物加起來還難三倍。
靠靈力碾壓別人不香嗎?
大霧的另一端, 溫奼額頭上泌出一層薄汗。
清嵐消失了。
還好她有所準備。前幾場比試中,初嵐也用過一種隱匿術法。
溫奼素手輕抬, 詩心劍凌空而起, 她轉腕拂袖間, 劍鋒在空中劃出一行字, 流動著金光。
「一夜風吹萬里塵。」
剎那間遍地起火,狂風大作。
頭頂水鏡上露出溫奼的面容,四下響起高呼︰「快看!詩心劍出鞘了!」
緊接著,滿場皆被熊熊烈火炙烤。坐在看台邊上的修士嚇得後仰, 還好結界擋住了火焰,一場虛驚。
溫奼騰身而起,正要再揮詩心劍,逼出初嵐,下一瞬,初嵐卻自己跳了出來。
她也懸在半空中,與數十丈外的溫奼遙遙對視。她們身下火海炙紅,熱浪與濃煙卷起衣角。
初嵐微笑不動,溫奼緩緩蹙眉,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立刻用靈力包裹通身。
初嵐還是不動。
溫奼︰「?」
三息,五息,十息。場下有人忍不住了。
「她們在愣什麼神?」
「打啊!」
「噓,小聲點,你仔細看清嵐。」
此時水鏡正好映著初嵐,大霧前她手持浪蕊杖,此時卻雙手空無一物,好像已經放棄了。
反觀溫奼,大霧前拔不出法器,如今手持詩心劍,看似勝券在握。
畢竟詩心劍出鞘,但求一敗。
「你說她為何收了武器?」紫衣尊者緩緩道。
欒掌門陷入沉思,心中打鼓。
……自己不會又烏鴉嘴了吧?!
「或許她已有對策?」紫衣尊者仔細看去,水鏡正好放大了初嵐的面容。
只見她兩眼無神,仿佛下一刻就能癱在椅子上一蹶不振。初嵐把這幅表情稱為三個月沒上課,卻要熬夜應對數學期末考試的慘狀。
紫衣尊者︰「……」
欒掌門雙唇緊閉,不敢說話了。
場上,溫奼睨著初嵐,見她真的不動,才漸漸恍然大悟。
剛才打得那麼凶,靈力耗光了吧?
一想到初嵐敗在她手下,天之驕子要垂著頭,以憤恨震驚的眼神看她,溫奼就隱隱有些興奮。
她詩心劍再次飛起,全場昂首矚目,劍鋒劃破熱浪,書下一行金色大字——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這是凡人界有名的詩句,憑空引天河而來,氣勢雄渾。以天河擊敗水靈根的初嵐,溫奼可謂相當狂傲。一時間看客皆嘩然,都期待著會出現怎樣壯麗的景觀。
溫奼雙手結印,輕喝一聲「去!」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紫衣尊者不禁捏緊了扶手,但他定楮一看,不對!
那十個金色大字後面還加了一串小字?
而溫奼也意識到哪里不對,她急急向大字旁邊看去,那里寫著——
「你是個青銅菜比土里埋。」
「???」
這也算詩嗎?
她什麼時候寫過這行詩了?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在滾滾天河轟然到來前,初嵐一躍而起,而溫奼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按進大地中,直線入土,力量正是來自詩心劍!
半空中,初嵐長呼一口氣,來得及來得及。
她剛剛以備考速度學完子規陣,緊接著身披霓為衣,于比試場地布下陣法。
但子規陣很雞肋,布陣人在陣中不可動用其他術法,否則子規陣不攻自破,如同杜鵑鳥寄養自己的蛋時,偷偷模模,不能張揚。
然而溫奼也並非浪得虛名,長劍出鞘,以凌厲的劍氣破開天河,提著詩心劍迎上初嵐。
劍鋒以奇快的速度寫下千古絕句——
星垂平野闊。
初嵐右手兩指當即並攏,跟了潦草的五個字︰
「狗咬惡漢臀!」
溫奼︰「???」
瞬間場上天河火海肅清一空,群星低垂,夜色深深。
然而,天盡頭有五只大黑狗狂吠奔來,對著溫奼張開咆哮的大嘴,一頓︰「嗚汪汪汪!」
溫奼嚇得花容失色,一躍而起,被幾條狗追著跑了十丈遠。
台下看客笑成一片,天師門幾人揪住看守場地的金丹弟子,怒斥道︰「怎麼放狗進來了?你不知道溫師妹最怕狗嗎?」
金丹弟子臉上的笑還沒收回,忙不迭搖頭︰「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
台上欒掌門倒是看明白了,氣得拍桌︰「清嵐不講武德,比試就比試,怎能用這等下九流的偏門來偷?」
一旁有精通符篆的天師門長老斜過來,陰陽怪氣︰「原來欒掌門認為劍修法修才是正道,好高的覺悟啊,在下佩服。」
欒掌門被自己人嗆了,憋紅一張臉,似是想說什麼,但理虧,說不出來。
紫衣尊者笑了,慢悠悠倚在背靠上,眼中不知是贊許還是嫌棄︰「清嵐啊清嵐。」
清嵐也不想的。
但凡她有一點作詩的才能,都不會續寫出「你是個青銅菜比土里埋」的絕世好詩。
她笑問︰「如何?」
溫奼臉色發青,但隨即意識到,只要她寫得夠快,初嵐作詩的速度就會跟不上她,繼而中招。
詩心劍再次飛起,以迅雷之勢落鋒,劍尖幾乎化成一道殘影。
這一次比哪一次都快,初嵐轉瞬預判了溫奼的對策,當第一個金字落成時,她指間同時揮動。
不論這次寫出什麼,她都要蹭溫奼的劍意!
劍鋒寫︰「白。」
初嵐對︰「黑。」
劍鋒行雲流水,轉瞬落成。
白、虹、貫、日!
初嵐飛速寫完︰「黑人抬棺!」
「???」
溫奼看到「棺」字便大感不妙,劍鋒回折,一條橫線劃去八個字,出招失敗!
趁此機會,初嵐召出浪蕊杖,一套露為囚、萬江入海、生生不息,打向溫奼。
而溫奼被詩心劍劍意反噬,一時抵擋不住,被 的打落在地,衣袍鬢發皆染上塵土。即便如此,也無損她孤高的氣質。
溫奼顫巍巍站起,一雙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初嵐︰「你到底用了什麼術法?」
子規陣在初嵐出招時已破,初嵐也無意隱瞞。
「子規陣罷遼。」她落在地上,淡淡道,「你認輸嗎?」
周遭議論聲漸漸安靜下來,都在等待比試結果。
溫奼咬牙,認輸不可能,但她丹田空空,已經沒有靈力了。
四目相對,初嵐嘆了口氣,走到溫奼面前彎下腰,伸手道︰「我如果沒有子規陣,就算你贏了。」
溫奼雙唇抿成一條直線,初嵐淡粉色的指尖就在眼前,她心中竟有一絲猶豫,想把手放上去。
她不動,初嵐就這麼站著。邊上鑼鼓鳴徹,比試時間到了。
初嵐緩緩收回手。
勝負再明顯不過,溫奼已經沒有還手之力,而初嵐還能再打出一套天水訣。
她向溫奼微微行禮,轉頭朝太虛宗看台走去。溫奼看著她背影,心里不覺涌起一股塵埃落定的遺憾,遺憾中還慘雜著一股失落。
倘使剛才讓初嵐拉她起來,現在她們是不是已經開始交流比試經驗了。
但遠處的初嵐被一群人團團圍住,掏出鋼鐵松鼠就跑,又被天師門負責比試秩序的弟子追著喊︰「場地內不許使用飛行法器。」
溫奼才不像其他人,她拉不下臉去追,只能眼睜睜看著初嵐和朋友、同門混在一起嘻嘻哈哈,甚至羅瓏也去祝賀。
溫奼別過頭不去看,走回天師門的紗帳里,幾個師兄師姐皆靜悄悄的,暗中觀察她的神色。
溫奼緩緩道︰「我沒事。」
眾人不說話,視線有意無意瞥向紗帳盡頭。
順著看過去,椅子上坐著欒掌門,正扶著一盞靈茶喝,霧氣氤氳,舒緩而溫柔。
「過來坐。」欒掌門笑了笑,「怎麼悶悶不樂的。」
瞬間,溫奼心底里的委屈都涌上來了,她攥緊短劍,憋了好久,小聲嘀咕道︰「憑什麼。」
欒掌門挑眉,這個親傳徒孫打小生養在天師門,八歲時發現根骨極佳,劍心通明,平素又努力修煉,斗法從來就沒敗過幾次。同輩們追捧,長輩們喜愛,小輩們敬仰,因此性子是高傲了點。
萬一徒孫嫉妒初嵐,走火入魔,那就不妙了。
「奼奼在說什麼呢。」欒掌門感到棘手,只得軟聲安慰,「下次贏她就好,不要積在心中生了心結,會影響修行的。」
溫奼抱著短劍,越想越氣︰「憑什麼羅瓏也能和她閑談說笑!」
欒掌門︰「??」
溫奼想到初嵐收回手轉身離開的模樣,憋屈得要命。她比羅瓏強多了,可初嵐比試完怎麼一句話都不和她說,就回去了?
清嵐怎麼不講理呢!
是不是看她沒認輸,就生氣了?
清嵐也太小氣了!
溫奼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欒掌門听完前因後果,哈哈大笑。
「你想同她交流比試經驗,就主動去找她唄。」
「不去!」
欒掌門又笑,逗小輩實在開心。
「那她這輩子都不會找你說話了,她剛剛主動朝你伸手,你落了她的面子,沒接。」
溫奼瞪大眼︰「不會吧,她真生我的氣了?」
欒掌門裝得痛心疾首︰「是啊,你知道太虛宗紫衣尊者吧?」
「知道。」
「他跟我說了,清嵐回去後,誰和她提溫奼,她就冷哼一聲,不發一言。」
溫奼雙目失神,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澀,鼻尖一酸。
清嵐居然討厭她了。
她剛剛就該拉住清嵐。
見溫奼居然要哭了,欒掌門暗道大事不好,趕忙安慰︰「奼奼別哭,紫衣還說了一句話。」
溫奼鼻尖紅紅,悶聲問︰「是什麼?」
欒掌門咳了咳︰「他說,清嵐心大,如果你和她道個歉,她就不介意了。」
溫奼低著腦袋不說話,讓她主動開口,那是不可能的。
欒掌門嘆了口氣,取出一張淡粉色的長箋,紙上灑金,還縈著淡淡香氣。
「奼奼開不了口,給清嵐寫封信不就好了?」
溫奼睨著薄紙,泛花箋,在上界符修畫修的圈子里很是流行,春日時眾人一起吟詩作對,將筆墨落在泛花箋上,贈與友人。
她提起筆,思緒繁雜,幾次落筆又收回來,最後只寫了干巴巴的一句︰「我無意令你難堪。」
欒掌門嗆了一下︰「就這?」
溫奼想了想,又加了兩個字︰「抱歉。」
欒掌門︰「……」
徒孫或許這輩子都交不到朋友了。
「這樣,你將這封信親自送與清嵐。」欒掌門說。
溫奼一頓︰「還要親自送?」
另一邊,太虛宗看台。
今日陽光暴烈,看完岑照含的比賽,初嵐就想找個陰涼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昨晚宿醉,早上發現金丹大圓滿,又學了子規陣,還和溫奼打了一架。
她今天已經承受了太多。
和師兄師姐們說了一下,康燁立刻讓她回去睡覺。
臨走前,初嵐揪住二師姐李輕輕的衣服︰「昨晚我都發生了什麼事?」
李輕輕瞬間爆笑出生,康燁也笑得不顧風流儀態。
初嵐︰「???」
最終還是李輕輕緩過來,憐憫地望著小師妹︰「……還是看留影石吧。」
說著,岑照含露出嵐化的迷之微笑,模出一塊留影石頭,打開。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好蠢。」
「你好,我是初嵐。」
「飛毯,起飛!」
「姐妹,你還知道自己是誰麼?」
乘坐飛毯的醉酒初嵐轉過頭,一臉滄桑︰「你爹。」
說完從窗戶飛出去。
初嵐︰「。」
眾人︰「哈哈哈!」
「不許傳出去!」初嵐奪過留影石。
傳出去她就喪失了宗門內擇偶權。
然而其他人笑得怎麼也止不住,初嵐笑著指責︰「你們就放我一個柔弱可憐的醉鬼單獨回去?同門愛呢?」
岑照含笑得肚子痛︰「你徒弟送你回去的哈哈哈!」
初嵐頓住,仿佛有小火燎了她皮膚一下︰「怎麼能讓他送我回去?」
岑照含︰「為什麼不行哈哈哈——」
這一問,卻把初嵐問住了。她想了一會兒,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她不想讓齊君送她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行,要真出什麼事,他一個築基期也顧不過來。」初嵐嘀咕著,聲音越來越小,「我先回去睡覺了。」
她轉身就走,背後,李輕輕用劍柄拍康燁的手臂,下巴揚了揚,指向初嵐。
康燁眯眼,二人視線一交匯,再看小師妹,同時陷入沉思。
而初嵐並沒有回去睡覺,今早齊君沒有來比試看台。
她哼著小調,隨口嘆道︰「徒弟翅膀硬了,連師尊的比賽都不看了。」
小徑幽寂,通向太虛宗眾人的臨時洞府。初嵐要找齊君,當然不是問罪,而是打探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以及最重要的,子規陣是不是齊君的。
順著路一直往下走,院子門口靜謐,柏樹蒼翠筆直。初嵐繞過布景的假山石,竟看見兩個人站在樹下,一個正對著初嵐,是溫奼。
另一個背對著初嵐,是齊君。
初嵐緩緩停住腳步,眼楮越瞪越大。
因為溫奼咬著嘴唇,手中拿著一張細心折疊的,粉色的信紙,正遞給齊君。
那淡粉太美,和少女心一個顏色。
就在此時,齊君和溫奼也意識到有人接近,一同向初嵐望來。
「……」
最怕空氣一時安靜。
溫奼一見初嵐,臉驀地漲得通紅。
怎麼清嵐偏偏這時候來!
初嵐看著花箋,又看看溫奼兩頰飛霞,恍然大悟!
她就要開口,齊君和溫奼異口同聲︰「等等!」
初嵐一副我很了解的模樣,緩緩道︰「你們下一句要說‘不是你想得那樣嗎’?」
「……」
還真是。
齊君看著初嵐,淡聲道︰「這是封道歉信。」
溫奼被說破,臉更紅了,狠狠剜了一眼齊君。怎麼清嵐的徒弟一點面子也不給別人留!
她一不做二不休,奪過齊君手中信紙,抖開。
此時,溫奼的臉紅得滴血,干巴巴道︰「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那種,會被皮相迷惑的人。」
一句話差點得罪兩個人。
齊君︰「……」
初嵐︰「……」
初嵐定楮看去,微風輕輕揚起紙角,淡粉色的花箋上寫著一行字——
「我無意令你難堪。抱歉。」
初嵐倒吸一口涼氣,看看齊君,再看看溫奼。
那句「我不是那種會被皮相迷惑的人」尚在耳畔。
她恍然大悟,心里一酸,走過去,拍拍齊君的肩。
「徒弟,要堅強。」
齊君︰「?」
溫奼︰「??」
初嵐長嘆一聲,情感真摯︰「既然溫道友拒絕了,就讓這段感情過去吧,漂亮女修還有很多。」
溫奼︰「???」
齊君垂下眼,視線掃過初嵐放在肩上的手,眸底流動的情緒看不真切。
他說︰「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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