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間洛陽宮柳抽絲,幾次大朝會下來,卻有件關于國體的討論,變得愈演愈烈。
起初,還只是鴻臚寺提議,繼而朝廷各大衙門都參與到討論中來,公卿貴冑如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般,日日關于此事的上疏都絡繹不絕。
事情還要從二月初二日說起,大宋沒什麼龍抬頭的說法,江河卻是一大早起來好好沐浴一番。在大宋剪頭是不大可能的,可親手為兒子束發,卻是可以的。
江也已經十二歲了,遺傳了江河高個子的基因,看上去已然是個小大人了。這日江河親自來到李皇後處,為兒子改變發型,梳起發髻。
皇帝的本意,不過是在無聊的宮中尋件有意義的事情。可什麼事情,只要一旦與皇帝聯系上了,就不是小事。
才過了兩天功夫,皇帝親手為江束發的消息便傳遍京華。在這一事件的醞釀之下,一向在九大衙門里默默無聞的鴻臚寺突然站了出來。
鴻臚寺卿乃是江河的師兄衛晃,由于實在沒什麼功勞和能力,完完全全是仰仗著關系,便一直被江河當做是聯系師兄弟的紐帶,放在這個清貴的位置上。
一放,就是好些年。
照常來說,鴻臚寺負責藩王、外夷與朝廷的聯系,可自從大宋建國以來,廢除了前朝數以萬計的王室成員。而對外事宜,大宋也很保守,唯一的一個名正言順的屬國秋津國,也一直是禮部在主持。
可憐的鴻臚寺只能負責幾個南蠻、西羌部落,這些部落窮得要命,連帶著負責此事的鴻臚寺上上下下都領著死工資,在京官中算是賺得最少的那一批,整日慘兮兮的。
就連去年征服漠北,一下子收服了草原上二十四部一百一十八家游牧部落,皇帝也是大手一揮,設置了瀚海都督府轄治,鴻臚寺也只能打著各種由頭跟著蹭點油水。
衛晃看著別的大員出入車馬如簇、宮室華美。而自己家中愈發破敗,乃至常穿的衣服都有些跟不上眼下洛陽的潮流,大感為官太難!
雖然在鴻臚寺的這幾年一向無事,不會受到什麼牽連,可這樣耗日子,做個透明人,實在讓他有些心中不平。好歹也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員,怎麼就混的這麼慘?
苦思冥想之後,衛晃感覺自己找到了關鍵所在!
鴻臚寺太清閑了!清閑到他自己不用向其他部門十天休一次假,工作一天,別說十天的工作,努把力說不定半年的業績都做完了。
這麼清閑的工作,油水能多嗎?
處心積慮的思索一番後,衛晃決定,必須勸誡陛下擴充鴻臚寺的管轄範圍。先是向陛下請求了對外藩的處理事宜,卻被皇帝告知秋津國不同于其他,讓衛晃盯緊那幾個部落,別搞出什麼ど蛾子就行。
畢竟現在可是「太平盛世」,要是有部落造反,出來打皇帝和大臣們的臉,那可就不美了。
皇帝又是一番好言相勸,可衛晃心里能服氣嗎?
您老人家在蜀中安札下將近十萬大軍,哪個不開眼的會想要謀反?
既然秋津國要不成,衛晃便打起了另一個心思——封建。
在中國的歷史上,封建時期十分短暫,在周公旦開始分封直到八百年後,秦始皇確立了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的「郡縣制」時,中國就已經狹義上結束了封建時代。
而「封建制」與「郡縣制」也是中國古代各類政治家討論的對象,更有甚者認為秦亡于「郡縣」,所以勸阻漢朝雙規並行,即郡國並行制度,中和了兩者的關系。此後中國雖然主體實行郡縣制度,可卻也一直沒有停止分封。
顯然,代替了大漢的大陳,在政治體制上做出了完全符合時代約束了雙軌並行制度,也設置郡與國。通過百余年的地方、中央斗爭,已經形成了中央管轄地方的態勢。
然而宋興陳亡,開國已經五年,江河卻並未敕封任何一個國王,普天之下皆是「郡縣制」。雖說平州刺史趙榷與交州刺史趙韋享有著相等與國王的權利,可也並未得到實際的封賞。
而且在早已立下同姓不王傳統的大陳,也自然不會認同他們的權威。
想通了一切關節的衛晃,一下子就知道了自己為何這麼窮。正好宮中傳來了皇帝親自為皇子束發的消息,算是一下子讓衛晃醍醐灌頂,當天就跑到宮中,拜見皇帝去了。
「這不是衛師兄嘛。」江河看著來人,不禁有些詫異。剛給江束完發的江河,剛來到前朝听政沒多大功夫,便見衛晃過來。
畢竟衛晃雖然位置不低,可因為不掌實事,一年到頭,江河也不會注意他幾次。昨日剛剛在一年一度的計劃會議上見過,今日又來相見,江河也很奇怪。
「豈敢豈敢,陛下,臣今日來,是有事要進諫陛下。」
「說罷!朕听著呢。」又埋怨道︰「衛師兄昨日怎地不說!」
衛晃不敢不回答,只道是昨日不方便。
「不方便?朕臨御天下,已然無私,還有什麼不方便的?」
「茲事體大,還請陛下听聞。」
「嗯,你先說吧,朕好好听著就是。」江河這才放下手中奏折,看了過去。
「曩者,三皇治世,及至大……」
「從近了說!」江河沒工夫听他從三皇五帝將其,連忙叫停。
被突然打斷的衛晃自然也沒脾氣,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道︰「陳王興義勇之師,鏟滅暴秦。至此業已有四百年耳,期間陳人,自述暴秦之亡,或從陰陽五行論之。或從秦法苛刻論之。或從陳王受天命而論之。」
「然,臣以為不然。」
「卿有何高見?」江河一听來了興致,若論討論王朝興盛衰敗,他一下子來了興趣。畢竟眼下的他,正在想著如何讓自己建立的王朝永葆長青。
「臣以為,秦之驟亡,源于秦制。」
「秦制?」江河听了略加思索︰「嗯,卿以為秦制不好?」
「非是不好,三公之制,上承周禮,至于眼下,也在施行。臣要論證的不是中央,而是地方。臣以為,秦大興郡縣,廣建官僚,而囚宮室于咸陽,此法操之甚急矣!」
「試想,秦初滅六國。六國公子雖集于咸陽,然受惠于六國者,皆在當地。故秦王東巡,有留侯投錐、佚氏刻石,皆不滿于秦。」
「及至始皇暴斃,秦室忙于內爭,李斯趙高,相繼禍逆,爭權于中央,而忘地方。當此之時,陳勝吳廣,累于苛政,聚眾而反,數月間得聚十余萬眾。」
「所以者何?豈全天命、秦法邪?秦興郡縣,不置支脈。使秦官與陳吳者如何?使秦王與陳吳者何?高下立判矣!秦官無必戰之心,大軍來到或隱匿、或投軍、或歸鄉。」
「若秦能置諸王,諸王豈忍陳吳之暴動乎?秦驟行新制,天下無措!故使陳王一舉而定關中,遂有天下,陳之初興,量秦之過,故廣置諸王。」
「乃至設置頻頻,反困于封建!諸王不滿宮室,聯盟相反,得以至于太宗一系,承祀大統。」
「今陛下已然承襲天命,龍御九州,全行秦制,雖未大過,然若能設置諸王,安撫地方,推行王化,豈非善政邪?」
「想周之封建,得犬戎侵入,威風盡失,不復共主,尚且能國祚八百。若非遇大聖之君,陳祚又豈能只有四百年?」
「相比于秦之暴亡,周陳之事,足以為例矣!願陛下納臣之策,設置諸王,拱衛皇室!」
江河听得認真,竟然一句話也沒插。
事了,看著階下的衛晃,江河陷入深深的沉思。
的確,衛晃的話很有煽動性。周朝國祚八百年,陳朝國祚四百年,與十五年的秦朝相比,簡直用小腳趾都能考慮到孰優孰劣。
然而衛晃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話,讓這個擁有兩千年見聞的皇帝,有了新的理解。
在江河眼中,政治制度要符合時代需求,也就是所謂的上層建築要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優秀的政治制度會促進時代的發展,而當政治制度落後于當前時代,則會被歷史的洪流吞噬。
從古至今,莫不如此。
衛晃的話,更讓江河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年代,是公元199年,是公元二世紀,是一個封建主義還是先進思想的時代。
這麼一想,江河似乎一切都了然了。
「陛下?」衛晃見皇帝沒有動作,內心也慌了起來。這樣的進諫雖說是皇帝一直欣賞的,可這次畢竟是涉及國體的討論,萬一皇帝不喜……
衛晃這樣想是有道理的,道理也很簡單。如果說秦國是嬴姓趙氏,那江河也不該說是姓江了,而應該說成贏姓江氏。
是的,江河與秦王政,還算得上是一支上的親戚。別看這樣的聯系微乎其微,可在姓氏文化與讖緯之學極度興盛的當下,這一絲一毫的聯系,已經足以掀起一種說法了。
秦與宋同屬于伯益的後代,如果在政見上想和,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過了很久,皇帝還沒有應聲,衛晃更加慌張了,臉上的汗瞬間涌出。
「陛下?」此時衛晃已經急得汗珠滾落。心中更是後悔,自己清閑的日子不過,非要到皇帝這里受難嗎?
要是皇帝大怒,不說把自己下獄治罪,就是貶到嶺南,自己怎麼受得了啊!
「陛下?」三次輕聲呼喊,仿佛用盡了衛晃全身力氣。
這次,江河終于予以回應了。
「唔,這可不是小事。誒,衛師兄,你這是如何了?」江河看著滿頭大汗的衛晃,有些驚訝。
衛晃見狀,趕緊去擦臉上的大汗,一邊擦拭一邊忙不迭地解釋道︰「想來是天氣漸熱了。」
江河以窺身旁火爐,才嘆道︰「這群下人也不知看著點,這都二月了,還點什麼火爐,難怪朕也覺得熱了!」說罷,也松了松衣領。
「外面柳樹都抽出女敕芽了,還點火爐!郭濟,這致和殿的掌爐是誰?」
本是一句隨意提問,郭濟卻立刻跪下︰「這爐子是內臣點的,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內臣本想想著現在雖然冰雪消融,可畢竟還是帶著寒意,怕陛下感染風寒,才……」
「好了好了,朕沒空听你這些,讓人把爐子撤下去吧,看把大鴻臚熱成什麼樣子了!」
「諾!」跪在地上的郭濟這才起來,向身後幽怨一看,撤下了爐子。
這一折,可算是救了衛晃,他見皇帝並未動怒,很快恢復了人臣的模樣。
「陛下聖明,茲事體大本該細細商議。臣想著陛下幾位皇子都已不小,可以之藩,所以才有此一說。」
「之藩?」江河听到這個詞,突然眉頭一皺。
本來就如履薄冰的衛晃,見皇帝突然不喜,更是心驚,原本消下去的汗瞬間有冒出來三成。
「陛下?」
「封邦建國暫且不論,朕最大的兒子也才十三,叫朕如何舍得?還是先輪一輪該不該設置王國吧!」江河略一思量︰「正好!明日二月初三就有朝會,明日把這件事放到朝會上,讓群臣百官仔細商議商議!」
「衛師兄看可行否?」
「陛下聖明!」衛晃連忙打出一張「聖明牌」,以期能安全離開致和殿。
「臣告退……」衛晃正待如期許一樣退出大殿,卻讓江河突然叫住。
「衛師兄!」
「啊!臣在!」衛晃背上汗毛乍起,慌張之色隱瞞不住。
江河卻是笑吟吟地看著衛晃︰「衛卿做得不錯!朕原本還以為師兄只是傍著師父的陰功,沒想到真能忠于本職,實在不錯!」
還不是讓錢給逼得?衛晃心里不禁吐槽。
「對了,師兄近來給師父上過墳嗎?」
衛晃听到問題,放下心來,道︰「臣職清閑,常有空隙,年後便去過一趟。陛下日理萬機,臣已經于墓前向師父言明,想來以師父寬容大度,也不會責怪陛下!」
這話反而讓江河有些無地自容,心中苦澀。
衛晃又仿佛想起了什麼,猛然道︰「對了,師父的兒子,似乎過得不大好。」
「嘖,公孫昂嗎?誒呀!」江河猛地一拍腦袋︰「朕不為人徒!怎麼把他給忘了!」
良久,又是一聲長嘆︰「衛師兄先下去吧,公孫昂的事情,朕會想辦法的,勞煩衛師兄了!」
言罷也不管衛晃,衛晃如蒙大赦,出了宮門就撒丫子跑回衙門,直喘了好幾口大氣,才平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