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蓮子心復顏】
「二十年前,我還是冰心堂的一名小堂主。當時斯樵都還喊我姐姐呢!」沈輕憂笑了笑,「真的是好早以前的事了。」
「當時呢,我和大師兄曹非客好上了……呃,也不知道是怎麼好上的,總之是日久生情,彼此心儀吧。」沈輕憂敘述的時候一直在微笑,或許人在回憶過往的幸福時,都會如同煥發了新生一般。
「但是當時呢,有一件挺麻煩的事情。我的小師妹步隱溪已先和師兄非客有了指月復之約。兒時不通情事,長大後,這樣的戀情有些自然就作廢了。非客待隱溪確如親妹子,絕無它想。起先隱溪還不諳兒女情事,任由我們交往。隨著她的年紀漸長,便有些不依了。
「隱溪當時還小,不懂事,有什麼事,就喜歡爭吵。很快我和非客的事就被冰心堂的堂主和雙方父母知曉了。我們的事情違反當時的倫理尊承,自然是被眾人反對的了。
「我和非客當時也是年輕氣盛,竟下了私奔之心。我們收拾好各自的行裝,已經準備擇日而逃,卻被師妹隱溪發現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一直竭力阻止我們在一起的師妹在這個時候,反倒想開了,決定不告訴任何人,放我們走。我和非客在忐忑中捱了幾天,知道隱溪曾痛哭了一整天,方知那個當初不經事的小丫頭,已經懂了男女情事,對師兄非客是動了真心的。
「後來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妖魔突然進攻大荒。我和非客的事情就這樣擱置了。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小兒女情態是多麼不合時宜的事情。
「接下來好幾年,我都還和非客商量呢,等父母怒火平息,再提出此事,想必父母也會應允的。但後來的一場戰役,改變了一切。
「不知道你是否听說過冰心在九黎的石林一役。當時妖魔的觸角已經伸到了九黎。大荒真的危險了。冰心的主力反抗軍,包括非客和隱溪,都被困在了幽谷。我跟隨一支隊伍冒死沖了出來,在敵方後營放火,燒紅了整座幽谷,把妖魔引進了石林深處。我在一座高石台上滾落下來,荊棘、粗礪、火焰劃過我的身和臉,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才醒過來。
「大隊伍都走散了。我一個人在層巒疊嶂的石林深處迷了路。口渴就喝露水,餓了就吃野果。走了很久,也走不出石林。我的健康徹底毀了,身上的傷口疼得要命。我在石林里迷失徘徊了多少天,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憑著本能和對非客的思念,在支撐求生。不知道多少天過去了,一天夜里,我看見一枚信號彈沖天而起,震天的鼓聲響了起來。
「直覺告訴我,這麼浩大的鼓聲,一定是天機營的將士敲擊出的。我循著鼓聲的方向走,一定能走出去。事實證明了我的正確。我終于走出了石林。當我辨清道路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往冰心的營地方向走,我想知道師兄他們到底得救了沒有。
「在路上我經過了一個小客棧,我走進去,所有人都跑了。我以為自己穿的太破爛了,像個野人。
「在冰心陣地門口,我決定先去水邊洗把臉,洗干淨,好見自己心愛的人,但水中的倒影差點沒把我嚇死。原來我已經毀容了。我模著自己臉上糾曲的傷疤和裂口,傷心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也終于明白客棧的客人為什麼一見我就跑光了。
「我撕下一塊布匹遮住臉,正在思忖該怎麼辦,恰好就看見一群冰心將士從營地里走出來,里面有她,我的小師妹隱溪,還有慕斯樵。
「那一刻,知道小師妹沒死,隊伍應該得到了解救,我是多麼舒心啊。唯一擔心的是不知道非客怎麼樣了。
「慕斯樵遠遠地看見了我,嘆氣說,好可憐的乞丐。隱溪也嘆氣︰唉,妖魔作亂,普通百姓遭殃,現在勝利在望,妖魔快被趕跑了,希望百姓的生活會慢慢好轉起來。說完她把一個饅頭放在我面前,一群人轉身離去。
「那一刻,我的心情,無法形容。
「我知道自己這副樣子斷斷是無法見人了。我一個人靠乞討,落魄漂泊到映日荷塘邊,扎了個草棚度日。昏昏噩噩地過了一段日子後,我有了主意。冰心堂祖傳的藥譜有記載,用百年蓮子心培育出的荷花瓣煮水,做成復顏湯,有恢復容貌之奇效。
「我花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打听到映日荷塘湖中央隱匿著百年藕神。當時我用了畢生的武學,連續三次,才打敗了百年藕神,得到他守護的百年蓮子心。我真是差點死在他手上。我一生已經有兩次離死亡這麼近,兩次都是為了一個信念要和非客在一起。當時百年藕神守護這顆蓮子心已經九十七年,也就是說,再等三年,我就可以漂漂亮亮、容顏如初地回到非客身邊了。
「我就等。真是滿心憧憬。有點傻,有點天真,一根筋似地,戳在這個破草棚旁邊,苦等了三年。
「第三年的時候,就在蓮子心滿百年的前一天,一群小孩子來池塘邊玩,我救了一個溺水的小男孩。男孩說謝謝我,我看見男生的眼眸感覺好親切,仿佛早就認識他似的。
「我有不好的預感,連忙問他,你父親是誰?
「他答︰曹非客。
「我頓時就懵了。但我還不死心。我問他,那你母親叫什麼?
「他說︰叫步隱溪。
「我仿佛一下子僵住了。這時孩子哭了起來,他看見了我兩邊不慎露出的疤痕。我忍住悲傷,細聲叮囑他,回家不要說今天的事,你爹娘知道你玩水會責罵你的。
「在知道非客平安無事,並且與隱溪喜結連理,並且已經有了孩子之後,我反倒釋然了。盡管當初是為了救他們才毀的容,但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在意什麼付出與回報的。
「我不是沒有想過,恢復容顏,重返冰心堂。可是,自己在失蹤這麼多年之後出現,算什麼呢?真是只感意味索然。我終于決定放棄了。
「人家已經有這麼幸福美滿的家庭了,我又何必介入。
「一切苦,我自己承擔就行了。
「我想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非客永遠不知道最好。讓我一個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就當所有人都認為我已經死了。事實上,我的心,確實真的已經死了。
「小伙子,我願意把百年蓮子心給你,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我屏住呼吸,淚水已經盈滿了我的眼眶。
「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事情。有人問起,你一定要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可是,前輩,你這麼做又是為什麼呢?」
「小伙子,你听說過大象這只動物嗎?」
「是的,我听說過。」
「你認為人是世界上最有尊嚴的生靈嗎?不是的。世間的人,尊貴崇高、卑賤低劣者皆有之。但大象才是最有尊嚴的生靈。」
「怎麼說呢?」
「你知道嗎?大象是一種奇怪但是極有靈性的動物。它的體魄在陸地是絕對的第一,但是它的性格卻溫順和善,決不恃強凌弱,以至于最卑微的螞蟻都可以拿大象開玩笑。但是,大象卻是所有生靈里最有尊嚴的生物,這種尊嚴最極致的表象就在于大象對于死亡的選擇。
你想想,即使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最強大的君王,即使他們的死是多麼的傳奇而且神秘,但是還是能夠被他們的同類見證到死亡;即使是萬獸之王的老虎還是傲慢堅硬的狼,即使它們的風格和風骨是多麼強悍和威猛,也無法逃出暴尸荒野的厄運。但是,大象的死,卻始終是一個千古之謎。
大象是一種能夠感知死亡的生物,當聞到死亡氣息的時候,它就會孤獨而且憂傷地離開象群,獨自走到一個人跡獸跡都罕至的地方,然後靜靜地等候死亡。當死亡降臨的時候,你可以想象大象的平和、寧靜和從容。
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己,如果我不能死在非客的懷抱里,那就讓我一個人靜靜死去。年輕時,我曾夢想自己是一只梅花鹿,一只矯健奔跑、笑聲如鈴的鹿;但到了這個時候,我發現做一只大象才是更為尊貴的夢想。大象在臨死之前,會尋找一個誰也找不到的環境,有尊嚴地死去。
我也是。」
沈輕憂把百年蓮子心放在我的掌心,轉身離去。
我策馬而行,淚水迷離中轉身,只為最後看一眼風中搖晃的破草棚。我看見師姐挑著一桶水,在踉蹌著給幾朵稀疏的白菜澆水。她已經毫無冰心名流的風範,只是一個落魄潦倒的村姑。她原本可以不選擇這樣的生活的。她原本可以選擇另一種生活。可是她卻自願放棄了。
我在馬背上,第一次開始思考「死」的問題。
阿諾曾經告訴過我一段話,被我痛罵。現在想來,阿諾和沈輕憂所言,皆是對的。既然死亡是無法預測但是一定要到來的,那就從容面對好了。
喪鐘永遠地鳴響,不管為誰;太陽依然升起,誰都不為。
而死,卻單純、美麗,不期而至,是生命里無法承受的重,是歲月中無法揮之的殘忍,只能自己承擔和享受。
如果有一天,你與我都走到了死亡邊緣。
那麼。請。請選擇做一只大象吧。
我又開始了尋找何首烏的征程。
我在山澗里被藤蔓袢昏。當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弈劍的帳營里。
守護在床邊的人束著發帶,只留素面示人。她的五官姣好,但是唇邊的法令紋提醒我,她應該已經不小了。或許已經有五十歲了。
「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派輛車,把你送回冰心堂。」老婆婆的語氣和藹極了。
「不行,我沒有時間休息,已經來不及了。我要繼續尋找人形何首烏。」我執拗地說。
她一楞︰「你找人形何首烏干什麼?」
「救人!」
「救什麼人?」
我給她講述了這個故事。當然,我隱瞞了沈輕憂的故事。
婆婆笑了︰「你知道嗎?我很早就發現,你們冰心堂的弟子,都有點一根筋。其實在最初的大荒,冰心堂呢,不過只是一個輔助門派,但驅趕妖魔一戰,冰心門派威望大增,獨樹一幟,這和你們的一根筋不無干系。你們的活死人堂主最寵愛的寵物,就是一只精衛鳥,在主人昏迷這麼多年後,還一直不離不棄。」
我掙扎著要起來︰「婆婆,時間真的來不及了,我得走了。」
婆婆按住我︰「小伙子,事實上我就有一只人形何首烏。」
婆婆看著我,她的眼楮一直滿懷笑意︰「既然你費了這麼多周折來到大荒,又願意幫別人這麼大的忙,婆婆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故事。故事終了,你也可以得到那只人形何首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