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司闕視線落在手背上的那滴淚上, 微頓的動作承著這滴淚,繼續將她的衣帶系好。
尤玉璣也發現了自己失態落了淚,她偏過臉去, 抬手用指月復去蹭眼角的濕意, 她忍不住低聲急道︰「你怎麼來了這里?怎麼進來的?可有被宮婢瞧見?太子……」
「沒事, 別擔心。」
司闕打斷她的話,拿起桌上她的外衣,繼續幫她穿。
尤玉璣怔怔听著他這句再尋常不過的話, 眼角犯酸, 好不容易被壓下去的淚意, 再次翻涌而上。
這句再尋常不過的話,她曾對別人說過很多次,甚至如今這處境也常常用這話安慰枕絮。
可是好些年沒有人對她說過這話。
眼淚忽然就止不住, 一顆又一顆地滾落下來。她慌忙用手背去擦, 可臉上的淚水怎麼都擦不淨,反倒將她的手打濕。
司闕將尤玉璣的外衣衣帶系好,支起身來, 看著銅鏡中的她慌亂拭淚。司闕閉了下眼楮,握住尤玉璣濕漉漉的手。他慢慢俯身, 將尤玉璣沾滿淚的手遞到唇前, 輾轉親吻她的指背。
尤玉璣側過臉,微微仰著頭望向他。她忽然很想看一看這一刻他眼里的情緒, 然而淚水模糊了視線, 讓她看不清他。
司闕望過來,似知道她所想,微涼的指撫過來給她擦淚,尤玉璣下意識地閉上眼楮, 沾滿淚水的眼睫弄濕了他的手。
下一刻,尤玉璣整個身子騰空起來。她睜開眼楮,本能地勾住司闕的脖子。
司闕沒有抱著尤玉璣直接離開,而是抱著她朝床榻走去。他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剛要直起身,衣襟卻被尤玉璣輕輕攥住。
困倦乏力的感覺將尤玉璣包裹著,她又開始犯困想睡了,可是她不敢睡去,她怕她只是做了一場夢,她怕他只是出現在她的夢里來救她。
司闕湊過去,將吻落在尤玉璣濕漉漉的眼楮上。
尤玉璣的眼睫顫了顫,不由閉上眼楮的時候,听見他說——「交給我。」
「睡一覺,天黑前過來接你。」他又說。
尤玉璣攥著司闕衣襟的手慢慢放開,緩緩搭回身側。
司闕直起身時,尤玉璣已經因為毒效的作用陷入迷糊的狀態,似睡似醒。司闕立在床邊凝望了她一會兒,拉過床里側的被子,為她蓋好。
他再望她一眼,指月復接過從尤玉璣眼角落下的一滴淚,慢條斯理地放在口中嘗一嘗。
司闕轉身往外走,走到外間經過紅木膳桌,上面放著尤玉璣今晨的早膳還未來得及撤下去。
司闕瞥一眼那碗尤玉璣吃了一半的元宵,將它端起來,捏著尤玉璣用過的小勺子盛了一顆元宵放進口中。
黏黏糊糊,令人作嘔。
他始終沒什麼表情的面龐忽然勾起一側唇角,笑了。
司闕放下白瓷小碗,正好遇見從淨室出來的枕絮,枕絮見了他,驚訝地睜大了眼楮。司闕淡淡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平靜地往外走。
瘋子平靜下來,可不是什麼好事。
太子從東太後的宮中出來,身邊的心月復小太監立刻跑上來,將他要的藥雙手送上。見了這藥,太子不悅的臉色稍霽,將藥握在掌中把玩著。
就在剛剛,他再次被東太後敲打,讓他在這個多事之春多加小心,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要謹而又慎。太子也明白東太後是為了他好,可同樣的話听得多了,實在是心煩,何況東太後有著大多數老太太的通病——嗦。
今日元宵日,他又不得不過來請安。終于能從東太後屋里出來,舒暢多了。他顛了顛袖中的藥,又得往西太後那邊跑一趟過去請安。
西太後和宮里的這些皇子們,都沒有血緣關系。確切地說,她並無子女在世,她曾經也有一個女兒,可惜豆蔻之歲夭折,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子嗣。她憑借著當年對陛下的照拂,有了西太後之榮。一方面是因為和如今宮中的皇子們沒有血緣關系,另一方面柔和寬厚的性格使然,皇子皇孫們面對西太後從不像對東太後那樣嚴肅緊張。
是以,太子從東太後宮中出來再來這里請安,心態輕松了許多,不由想起了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兩宮太後的住處倒是相隔不遠。路上,太子一邊把玩著手中的小藥瓶,不由想起小院里藏著人。旖念忽起,竟有些壓不下去。他握著小藥瓶的手微微用力,有些不願意等了。
畢竟太子當得太久,臉面還是顧著的。若是讓他拋下太子的臉面,對一個女子用強,那著實是難為他。他琢磨著這兩次見到尤玉璣時她的反應,覺得尤玉璣不像是哭哭啼啼的蠢笨人,若他再敲打一番,能讓她主動投懷送抱,過來伺候他,才是上佳。
他瞥了一眼手中的小藥瓶,心想這藥興許今天晚上就能用上。正好今天是正月十五,倒是花好月圓適合行陰陽合歡之事。
太子並不知道手中的這瓶藥已經被換過了。確切地說,小瓷瓶里面的藥沒有被換過。而是這個小瓷瓶本身被人涂過一層藥。薄薄的一層無色無味的藥沫子從光滑的瓶身蹭到他的掌中,早已慢慢侵入他的體內。
「參見太子殿下。」西太後宮中的宮人畢恭畢敬地跪下來問安。
太子思緒被打亂,他輕咳一聲,將手中的藥瓶收進袖中,邁進門檻往里走。
太子在西太後這邊待的時間也遠比在東太後那邊短許多,他從西太後這里出來,便直接往萬榮園去。
今日的元宵宴,正是在萬榮園舉辦。
萬榮園中草木葳蕤,名貴花卉盆栽正是隨處可見。因為季節緣故,雖不像夏日時那般百花盛開奼紫嫣紅,可也仍舊是一番好顏色。
此時,萬榮園里已經聚了些朝臣。見了太子過來,在坐的朝臣立刻起身行禮。太子擺了擺手,和善地笑著開口︰「今日無需這些虛禮,眾愛卿盡興便是。」
朝臣齊聲應是,陸續坐下。
太子側過臉詢問身邊的小太監,晉南王和平淮王可入了宮。得知他們兩位在金和閣,他便立刻往金和閣去。
太子剛到金和閣,就在門口迎面看見了陳琪。太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陳琪,笑道︰「看來琪兒身上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陳琪負于身後的手微微用力握成了拳頭。他盡量克制著心里的怒火,用尋常的語氣開口︰「見過太子。」
太子隨意地擺擺手,一邊邁上金和閣的台階,一邊隨口問︰「這是打算去哪里?」
「正要去東宮尋漣弟弟。」陳琪暗暗觀察著太子的神色,微頓,「听說他還在東宮。」
「是。」太子點頭,「昨天的功課被夫子批了,今天拉著他兄長寫文章,得寫完了才能過來。」
說著,太子已經邁上了三層石階,越過了陳琪,往金和閣里面去。
陳琪垂著眼朝一側恭敬地讓開,待太子邁進門內,陳琪深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快步往東宮去。
金和閣里,晉南王和平淮王正在品茶。見太子進來,兩個人同時起身。
「哈哈。」太子笑了兩聲走過去,與兩個人寒暄了兩句,一起品起進貢的新茶。
只是,太子偶爾望向晉南王時,不由微微皺眉。他總是忍不住響起尤玉璣曾是晉南王的兒媳,他日他登基為帝,封尤玉璣為後,那他的皇後豈不是曾經喚過自己的二弟為父親?
晉南王感受到了太子頻頻望過來的目光,不由詫異地望過去。
「哈哈。」太子笑了兩聲,道一句「好茶」,敷衍過去。
陳琪趕去東宮,先依言去尋了陳漣,陳漣果然和陳汛在一起。陳漣不喜做文章,唉聲嘆氣,陳汛立在一旁搖頭無奈道︰「快寫,你不寫完,為兄就不能往萬榮園去。」
陳汛用說中的折扇敲了敲陳漣的頭。
下人稟告琪世子過來。下人剛稟完,陳琪已經邁進了門檻。
「三哥!你好了!」陳漣立刻放下筆起身迎上來。
陳琪含笑點了點頭,道︰「好多了。」
陳汛道︰「不是說箭上涂了毒?原以為你還要修養一陣。當然,能這麼快痊愈,為兄亦是替你高興。」
陳琪心亂如麻,卻不得不面帶微笑耐心解釋︰「箭上是涂了毒,不過卻並非劇毒之物。傷也不在要害處,幸運吧。」
他很快話題一轉,道︰「我過來的時候看見明珠跌跌撞撞地在院子里小跑,要尋她的爹爹。」
想起女兒,陳汛臉上的表情立刻柔和下來。他用說中的折扇再次敲了敲陳漣的頭,佯怒道︰「可惜他不快些將文章寫完,明珠就見不到她的爹爹。」
「哎哎哎,別說了。我寫,我這就寫!」陳漣垮了臉,重新坐回書案旁,拿起筆來。
陳琪壓著心急,微笑著對陳汛道︰「你去吧,這邊我盯著老六就行了。」
陳汛望向陳漣,顯然有些猶豫。
「去吧。」陳琪又說,「我今日雖然能進宮,可傷未徹底痊愈,也不能在外面久待,在屋里躲躲清淨也好。」
陳汛這才答應下來,先往萬榮園去。
陳漣一邊奮筆疾書,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三哥,你坐啊。我還得好一陣子才能寫完。」
陳琪坐下,耐著性子接過宮婢遞過來的茶水飲了一杯,實在焦急難捱。他湊過去望了一眼陳漣寫的文章,道︰「你先寫著,我去後面的小花園轉轉。」
「嗯。」陳漣點頭,頭也沒抬。
陳琪走出陳漣的書房,大步往東宮的紫薇園去。太子將尤玉璣藏在東宮中,那麼只有一個地方最適合藏身,不易被東宮的其他幾位主子們發覺。
陳琪穿過紫薇園,腳步越來越快,他听著自己的心跳聲一聲快過一聲,距離那個小院子越來越近,他心里竟是越來越緊張起來。
他曾經錯過兩次。
第一次,在是司地。分明見過不忘,他卻什麼都不敢說不敢做,默默撿起她遺失的鞭子放在身邊深藏兩年余。
第二次,在去年的宮宴上。分明知道陳安之心上人另有他人,也知道陳安之喜歡清雅的女郎。他卻還是沒有敢在西太後賜婚時站出來,阻止那場婚事。後來回想,當時只要他站出來說出「心悅」那兩個字,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這一次,他不會再懦弱。他現在就要找到尤玉璣,握住她的手,說出那句深藏的「心悅之」。
他已想好,就這樣帶著尤玉璣離開東宮,對外只說尤玉璣今日進宮赴宴,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