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結束這通電話, 孟疏雨呆滯地坐在書房的地板上,遲遲沒回過神來。
一頁頁翻著那本塵封多年的詩集,她忽然想起很多亂序的、零碎的、當時不以為意的事——
第一次搭周雋的車回南淮的那天, 任煦給她買了一袋零食, 里面有一桶星球杯。
她問任煦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
任煦說,我不知道啊。
任煦不知道,因為知道她愛吃星球杯的人不是他, 是周雋。
還是那個周末,周雋的爺爺意外進了搶救室,她從沒見過周雋那樣眉頭緊鎖, 步履匆匆, 也從沒見過他對誰說話那麼溫柔。
但她只是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句,這個周雋和她認識的周雋太不一樣了。
卻不知道比起所謂的父母, 這對和周雋沒有血緣關系的老人才是他真正的親人,是他灰暗的童年里唯二真心愛他的人。
當她對周雋開玩笑, 說你們家是不是也去福利院做過慈善,那我知道了, 我們家和你們家以前都積了德,所以現在你遇上了我。
她並不知道, 她輕松的語氣為什麼會讓周雋沉默。
當她和周雋散步閑聊,問他你是哪來的時間懂這麼多, 你們富二代小時候不會被抓去學這學那嗎, 那你還挺幸福。
她也不知道,這句「幸福」對周雋來說有多刺耳。
當趙榮勛破口大罵,說周雋你就是條喪家之犬。
她依然不知道,他當時在笑什麼。
當周雋對魏明致說,有萬貫家財要守的人當然要做面子工程, 我沒有,所以我的底線只會比魏總更低。
她還是不知道,他殺敵一千的時候又自損了幾百。
所有這些她不知道的瞬間,本來都是她應該好好抱一抱他的瞬間。
在喜歡周雋的日子里,她總是看到他的強大,所以總是在想應該怎樣征服他,應該怎樣佔據他們之間的上風,不想自己成為輸掉的那一方。
可是在她這里,其實周雋早就認輸了。
當他看到其他男人和她一再走近,當他用攢了二十八年的運氣許下人生第一個生日願望,他可能不是在吃醋,他是在想,曾經把他撿起又丟掉的她現在要再一次丟掉他了。
他明明告訴過她的。
在她跟他吵架的那天,問他為什麼對她反反復復的時候,他明明告訴過她——我以為這樣你才一直喜歡我。
可她當時沒有相信他。
她不但沒有相信他,還對他說——好奇怪,你是怎麼做到連喜歡一個人都這麼冷靜的?我覺得這樣是不是有點可怕?
她怎麼會說出這麼殘忍的話……
她以為最近這些日子,她對周雋撒的火,她的冷淡,她的拿喬都是她找回的場子。
可是原來早在他們吵的第一架里,她就已經說出了那句最傷人的話。
她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怎麼能高高在上地判定他應該做怎樣的人?
他也不想自己這麼「冷靜」,這麼「可怕」。
可他是一個不被愛的,一個先被親生父母拋棄,再被養父母拋棄,又被她拋棄的人。
他的喜歡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她卻曾把它貶得一文不值。
孟疏雨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听周雋講完他多喜歡她明明應該很開心,但現在反倒止不住地難過。
難過到手是冷的,腳是冷的,整個人都像被凍僵了。
她好像一點都不想贏了。
如果她勝利的旗幟飄揚在他人生的陰霾上,她寧願喜歡得更多的人是她。
孟疏雨垂著眼,眼淚一滴一滴砸在泛黃的書頁,從安安靜靜到哭出聲來,不知怎麼越哭越難過,越哭越大聲。
身後的房門忽然被推開,方曼珍和孟舟平嚇了一跳︰「小雨,怎麼了?」
孟疏雨回過頭去,都沒反應過來家里還有人在,愣愣看了兩人好一會兒。
方曼珍披著來不及穿整齊的外套快步上前,把她從冰涼的地板上拉起來︰「怎麼回事啊大半夜的?出什麼事了?」
孟疏雨抱著詩集站起來,眼淚停頓了會兒,看著站在門邊的孟舟平訥訥地問︰「爸,我小時候跟你去福利院……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說什麼糊涂話呢?」孟舟平皺著眉頭,「你不是跟我去做好事的嗎?還帶著你那些零食,什麼星球杯的分給人家小朋友吃,什麼時候做不好的事了?」
孟疏雨停頓的眼淚又斷了線似的重新往下掉,搖著頭邊哭邊說︰「我沒有……我沒有分給人家吃……」
次日上午十點。
孟疏雨在床上費勁地睜開眼,看見模模糊糊一片,用力眨了眨眼。
這一眨一下子感覺到異常。
怎麼眼楮好像變小了?
昨晚最後的記憶閃現回腦海——她被爸媽從書房拖出來送回房間,像個木乃伊一樣直挺挺躺在床上,被她媽用濕毛巾擦著鼻涕眼淚,嘴里說著什麼亂七八糟的胡話。
孟疏雨從床上爬起來,模了模眼周,跑到了全身鏡前。
「啊!」孟疏雨捧著臉驚叫一聲。
「怎麼了怎麼了又怎麼了!」方曼珍一把擰開她房門往里沖。
孟疏雨愣愣眨著腫成核桃的眼楮,薅了薅頭發︰「媽,我破相了……」
方曼珍嘆了口氣︰「哭成那樣你不破相誰破相?」
孟疏雨撇撇嘴,忽然想到什麼︰「媽,這會兒幾點了?」
「十點了,豬都起來曬太陽了。」孟舟平經過房門前,朝里不咸不淡地答了句。
孟疏雨嘴都來不及回,趕緊跑回床邊去找手機︰「媽,我手機呢,我手機去哪兒了?」
「這兒呢!」方曼珍拿起電視櫃上的手機遞給她。
孟疏雨接過手機,立馬解鎖去看微信消息——
周雋︰[圖片]醒了告訴我準女朋友的門牌號。
二十多分鐘前的消息。
照片是她家小區門口的街景。
一種塵埃落定的熨帖燙平了一晚的波折和褶皺,孟疏雨對著手機屏幕松了口氣似的笑起來。
孟舟平和方曼珍就沒見過這麼神經質的小孩。
先是昨晚哭得稀里嘩啦,問也不說發生了什麼事。
又是今早起來對著鏡子一驚一乍,腫了雙眼楮好像世界末日了一樣。
然後不知收到什麼消息,對著手機開始傻笑。
傻笑完又沖進浴室,叮叮 的,洗漱洗得過年似的熱鬧。
換好衣服突然又對著鏡子回到世界末日,翻出一堆眼膜、蒸汽眼罩不夠,還跑到廚房問有沒有青瓜土豆。
最後把她那雙眼楮一頓倒騰,走到鏡子面前看了眼,生無可戀地搖搖頭,揣起一副墨鏡戴上,說她出去一趟。
家門砰一聲關上,孟舟平和方曼珍站在玄關,望著這扇緊閉的門,眉頭擰成兩個川字。
孟舟平︰「你看我是不是說,你女兒又要被人騙了?」
「不行,我得看看是什麼人。」方曼珍往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北窗往樓下望去。
這一眼卻沒見什麼車什麼人,只看到孟疏雨踩著春游的步伐,高高興興往外走去。
孟疏雨繞了一圈,繞到了小區那扇常年不開的側門附近。
剛才在家里忙活的時候,她就發現她爸媽鬼鬼祟祟的,想她和周雋如果在家樓下見面,可不得被兩個觀眾全程盯梢。
她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破壞這場約會的。
親爸親媽也不行。
正這麼想著,孟疏雨從主路拐進小路,一眼看到了路盡頭處的黑色轎車。
周雋靠著車門,沒看腕表也沒看手機,只是靜靜望著面前那棵常綠的香樟樹。
仿佛有十足的耐心可以等她到地老天荒。
像近鄉情怯似的,孟疏雨忽然放慢了步子。
一早醒來後的興奮再次被一種矛盾的情緒取代,心髒酸脹,但擠一擠又冒出甜汁來。
孟疏雨摘掉墨鏡,站定在路口,直直望住了周雋。
周雋似有所覺地偏過頭來。
隔著遙遙數十米距離,隔著冬季潮濕寒冷的空氣,這個四目相對仿佛跨過山,越過海,穿過了不為人知的很多很多年。
周雋從斜靠著車門到站直身體,轉過身來面對她,笑著對她張開了雙臂。
心潮凶猛翻涌,孟疏雨不顧形象地拔足狂奔起來。
從沒跑得這麼快,這麼用力。
最後撲進周雋懷里時,甚至帶著要把他撞倒的慣性。
周雋牢牢接住了人,抬起一只手模模她的後腦勺︰「跑得真快。」
「兔子本來就是跑得很快的……」孟疏雨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緊緊圈住了他的腰。
周雋跟著閉上了眼,低頭把她抱得更緊。
安靜無聲的一分鐘過去。
周雋踫了踫她發涼的耳朵︰「冷不冷?上車吧。」
「不要。」孟疏雨搖搖頭,繼續把臉埋在他懷里。
「車上也能抱。」
「車上怎麼抱?」孟疏雨抬起頭來。
周雋這一垂眼才看清她紅腫的眼楮,眉頭皺起來︰「孟疏雨,你是鐵了心要當兔子了。」
孟疏雨躲開他的目光,別過頭去,勾起手上的墨鏡給他看︰「我本來都戴墨鏡了,還不是為了看你看清楚點又摘了,你不能嫌我破相的,我明天就好看回來……」
周雋抬起拇指輕輕摩挲了她的眼角︰「要不是昨晚被你打亂了計劃,我就該當面跟你講。」
「那我也會哭的……」
「你要是在我面前,我能給你時間哭?」周雋松開孟疏雨,拉開副駕車門去調整座椅。
孟疏雨站在一旁,把手背在身後,歪著頭瞅他︰「干嘛?你打算把我的時間拿去做什麼?」
「嗯,你等會兒就知道。」
孟疏雨心髒一收緊,怎麼感覺自己要上賊車了,還沒來得及考慮,就見周雋關上副駕車門,彎身上了後座,伸手過來拉她。
「這樣怎麼……」
「坐」字還沒說完,孟疏雨已經坐上了周雋的腿。
可憐前排的副駕駛座為了成全後排兩人的「車上也能抱」犧牲到幾乎沒剩什麼空隙。
周雋一手拉上後座車門,一手把孟疏雨往膝上抱了抱︰「怎麼不能坐?」
孟疏雨扶著他的肩膀「哦」了聲︰「還是你聰明,這麼聰明是哪里學來的經驗?」
「孟疏雨,我猜——」周雋皺了下眉,「從今天開始你會一直問我這個問題,所以我提前一次性答完。」
「嗯?」
「男人在很多事情上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尤其準備充分的情況下。」
孟疏雨清了清嗓︰「準備……充分?」
「說簡單點就是腦子里想了很多次。」
孟疏雨又咳了兩聲。
周雋從手邊的杯架拿了瓶水︰「喝水?」
「……不喝。」孟疏雨推開了他的手。
本來就夠緊張了,一喝水不就緊張到想上廁所,多尷尬……
孟疏雨稍微放松下來一些,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他西裝外套的紐扣︰「你這個流程走太快了,我還有很多話沒問清楚呢。」
周雋輕輕嘖了一聲︰「那先不走我的流程,走你的。」
「嗯……」孟疏雨也不知道從哪里問起好,就想到什麼說什麼了,「照你說的,你一直都記得我,那你到森代來跟我有關系嗎?」
「回國的起因是我爺爺這兩年身體不太行了,離太遠不放心,還有一個是在原公司也做到天花板了,華人在那里不會再有更高的發展。」
孟疏雨點點頭。
「打算回來以後我收到國內很多公司拋來的橄欖枝,森代在我心里本來排位也不低,大概是第三選擇。」
「那……」
「因為發現有個小姑娘在集團總部,所以成了第一位。」
「所以我當你助理這事……」
「蔡總發給我的三份候選人簡歷里剛好有你一份。」
「給你走大運了,」孟疏雨皺皺鼻子,「那要是沒有這個運氣呢,如果我在總部你在森代,你就不來找我了嗎?」
「孟疏雨,第一次我是沒機會找你,第二次是覺得沒必要也不應該找你,第三次你又撞上來,你這每隔十年來我跟前轉一圈,還想我放過你?」
孟疏雨有心說笑,可是越听他輕描淡寫就越開不動玩笑。
她壓低身體摟住周雋的脖子︰「周雋,我錯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昨晚想破腦袋也沒記起你說的那些事情,不然我就可以知道我當時為什麼不理你了……我覺得肯定不是你的錯……」
「那也不會是你的錯,」周雋抬起食指把她皺起的眉心壓平,「你那時候那麼小,懂什麼?」
「可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你……」孟疏雨說著忽然想到什麼,直起身來,「周雋,我們去超市吧。」
周雋失笑︰「你這彎拐得還挺急,買什麼去?」
「我把整個超市的星球杯都買下來送給你怎麼樣?」孟疏雨認真地看著他。
周雋低下頭笑得肩膀打顫。
「你別笑呀,我說真的!」孟疏雨推了下他的肩膀。
周雋收起笑,抬頭看她︰「孟疏雨,我九歲的時候是想吃你一個星球杯,現在我都快二十九歲了,你還拿這打發我?」
「那你想要什麼?」
「坐我腿上這麼久還看不出我想要什麼?」周雋笑著嘆了口氣,「想要跟你接個吻,肯不肯?」
作者有話要說︰ 人家九歲想吃你的星球杯,二十九歲想吃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