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六年,左郁再一次體會到了飛翔的感覺。
不,不是飛翔。
這種整個身體完全不由自主,既不能睜眼又不能有所動作的隨風一般的沉浮,完全可以說成是無謂的流浪,伴隨著風兒在未知的世界里漂浮流浪。
沒有終點。
所幸,左郁還能「看」見眼里的一切物事,像是直接作用在心底的所有的物事。也正是這一副副畫面,才讓此刻的他,稍稍有了迷茫之外的一點感覺。
這是哪呢?
一幢幢低矮的幾乎呈現出單一灰白色調的凌亂無比的房屋,肆意地坐落在有著些許煙霧繚繞的昏沉空間,沒有地面,或許以左郁居高臨下的態勢,還不足以看到房屋之下的地面。
繼續漂浮。
一陣蜿蜒而起的炊煙,像一條直沖雲霄的大蛇一般,以張牙舞爪之勢向著無法閃躲的左郁逼來。而在一個恍惚間,炊煙卻徑直穿過左郁身體,因微風散開的同時,將左郁盡數包圍。
左郁苦笑,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幾乎是透明的。
靈魂狀態?
腦海之中,不由自主地閃過這麼一個名詞,然後以迅疾之勢蔓延他的整個心神。待到炊煙散盡,他依舊處于一種回味的狀態之中。
「老子,真死了?」
幾乎是呢喃一般,左郁苦笑著說出這麼一句,然而這郁悶異常的聲音,也只是回響在他的腦海。似乎,這無足重輕的輕風,已經完全將他與這個世界隔絕。
與暗黑的世界隔絕。
是了,在看到炊煙之下,那一塊斜斜向天的碩大招牌以後,左郁的心里有了一絲絲明悟,這里,原來還在暗黑的世界。
「豆腐。」
歪歪扭扭的兩個大字,蜿蜒在一塊稍稍繃起的麻布之上。而記憶之中,也只有瑪麗大嬸的豆腐店外,才會出現如此別具風格的招牌。
無名村子。
左郁輕輕嘆一口氣,原本以為已經完全沉淪,現在,又給了自己一次回顧暗黑世界經歷,宛如先前地球車禍一般的機會?
是誰,在操縱著不分青紅皂白的命運流程?
左郁不知道,卻在下一刻決定坦然面對。記憶之中,瑪麗大嬸的店鋪之後,就該是自己的家了吧?
那個有著一個老酒鬼,有著自己十余年記憶的、殘破不堪的家。
卻在這時,一陣打鬧之聲,從左郁身後傳入他的耳中。
是幾個有些秩女敕的聲音,可是,卻也有著些微的熟悉。
左郁想努力回轉,卻奈何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勞。記憶之中,那聲音里如果沒什麼意外,應該就是自己自小的死黨,漢克斯那家伙了。
還有一個聲音,是芬尼小丫頭?
這是哪一年?
左郁有些郁悶,不過這種郁悶也只是存在了片刻,便被印入眼簾的三個瘦小的身影完全沖淡。
是的,是漢克斯,還有芬尼,那另外一個?
左郁做了個眨眼的動作,事實上,他的眼皮,一直如無法開啟一般死死關閉著的。
哦,是一個叫做左郁的小家伙。
沒由來的,左郁想笑。這樣的場面,讓他想到兒時的絕對不多的一個記憶猶新的笑話,或者說是算是最頑皮的一次經歷。
「哥哥,我也要去。」
果然,一聲清脆的宛如黃鸝一般的聲音,傳入左郁耳里,帶起他的會心一笑。
「你個小屁孩,咱去做大事,你瞎摻合什麼?……」
不由自主的,左郁呢喃出一句話,而下邊的個頭較高的男孩,幾乎是接著左郁的聲音重復了一遍,只是後面加了一句而已︰「乖乖去給咱們放風去!」
左郁再度莞爾,下一句,該是小丫頭向自己求救了。
「左郁哥哥……」
似乎是熟悉的電影一般,而小芬尼也很好的演繹出了屬于自己的台詞。那一點點的哀怨以及撒嬌,怎一個活靈活現能夠形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左郁才第一次發現,小芬尼有著如此優秀的表演天賦。
模了模,哦不,是揉了揉小芬尼本來已經亂糟糟的頭發,下面的小左郁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你哥說的沒錯啊,等你再長大一些,我們就什麼事兒都帶著你,好麼?」
記憶之中,小芬尼雖然時常糾纏著左郁,但對他的話還是幾乎完全听從的。這一次當然不會例外,小丫頭盡管已經狠命地撅起小嘴,甚至努力挺起自己縴弱的小胸膛,可依舊沒有再作出爭辯的架勢。而那一份明顯的不甘和委屈,在半空的左郁看來,也是有著絕對的不忍。
「小哥,走勒!」
安撫好自己難纏的小妹,漢克斯一聲興奮的招呼,拽著小左郁一起向著瑪麗大嬸的後院跑去。
左郁在半空搖了搖頭,那動作,和下面的小左郁幾乎一模一樣。
…………
「兩個小兔崽子,找死呢吧?」
一聲帶著隱含不住笑意的大吼,驚起一陣的雞飛狗跳。
兩個瘦弱的身影,以絕對快速的速度從破舊的院子里沖出,異常敏捷地跳過那被撥開大半的凌亂枯枝堆積的圍牆,迅速在消失在昏沉的左郁的視野。
半空中的左郁,已經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莞爾了。而在下一刻,他也帶著幾分期待的心情,直直盯著剛才那帶著幾分蒼老的聲音響起的地方。
出來了,出來了。
左郁松一口氣。記憶之中的老扎克,依舊是提著他那寸步不離的銀白色酒壺,以一個奇異的一步兩晃的姿勢,從院子旁一瘸一拐地現出身影。
「這兔崽子,今年才多大?十二,還是十三?……」老扎克臉上有著沒有掩飾的笑容,喃喃自語︰「竟然學會偷看女人洗澡了?」
半空中的左郁大笑,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就像一個絕對的旁觀者之後,他也不再掩藏自己心里的半點情緒。只是笑容之間,眼角卻有隱隱的濕潤感覺。
什麼,都回不去了。
「小瑪麗,應該很胖了吧?」
下面的老扎克,卻是未能察覺到半空還有一個直眼觀察著的存在,用他宛如枯黃干枝一般的左手抓了抓凌亂的頭發,兀自言語道︰「還能看麼?」
搖了搖頭,老扎克用昏黃的雙眼看了看兩個小家伙折騰出來的院子破洞,略一思索,還是搖著他那獨特的步子,慢慢轉回根本不能以街道形容的街道。
風又起,攜著有著些不甘的左郁,慢慢飄離。
左郁也沒有掙扎,只是定眼看著身影越來越模糊的老扎克,慢慢消失在自己早已因濕潤而漸漸迷離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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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宛如夢游一般的毫無目的的漂浮。
左郁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後的這一切的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麼。如果說是死亡,在這一系列比起電影還要真實,還要清晰的經歷之後,也似乎已經慢慢淡然。沒有親身經歷過,當然無法體會到死亡真正的感覺,可對于左郁來說,死亡,也只是少一點所謂的折騰而已。
僅此而已。
不過,上天之所以是上天,就是因為它的無可抗拒性質。
一路漂浮,感覺早已遠離有些不堪再看的小村莊的左郁,在淡淡迷霧之中再次听見一個聲音之後,心下卻不免有著一些嘆息。
依舊是芬尼。
這一次,芬尼已經不再是那個稚氣未月兌的黃毛小丫頭,溫婉動听的聲音,有著左郁記憶中的那種形象。
迷霧漸漸消散,而左郁,在一時間也分辨不出這是在哪里。
是了,只有芬尼一人,難怪自己有著淡淡的陌生。
只是,為何那一片還有著一些朦朧的地面上,是那樣的記憶之中早已淡忘的隱隱的綠意?
而那淡淡的綠意之間,竟然還有著一些白色的、黃色的、粉紅的似乎叫做花兒的一些東西?
左郁狠命眨了眨眼,盡管在意識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完全閉著眼楮的。
近了,近了一些。
左郁也能夠漸漸看清,這的確是一片在這個世界幾乎不可能出現的青草地。就算記憶之中和琳一起找到的那個封印著碧綠長弓的類似的地方,也在無盡的黑暗能量之下,已然消失無蹤。可是這里?
芬尼穿著一身潔白的長裙,在草地間宛如一只無憂無慮的精靈。而看著她背影以及點點側臉的左郁,也是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屏住其實根本無所無謂的呼吸。
美麗至極的畫面。
只存在于夢中的畫面。
讓人絕對無心打擾的,能夠牽動你心底最為寧靜的那一副畫面。
此刻無風。
芬尼似乎在一望無際的草地上,正尋覓著心儀的各種小花兒,半揚起的左手,也已經攥著好幾支鮮艷的讓人眼花的色彩。身態輕盈,雖是跳躍著無規則的四下移動,卻宛然一曲沒有伴奏的,欣欣然的舞蹈。
左郁痴了。
不得不說,不管真實與否,這一只能在夢里呈現的無比溫馨的一幕,還是讓左郁從心底有著淡淡感觸。縱然在下一刻,完全毫無保留地離開這個世界,甚至就此永遠沉淪,心里,也是應該能夠滿足了。
左郁的眼神有了一些迷蒙,太多的回憶,不管是否親身經歷還是純粹只是自己的幻想,已經將他的心境推到一個相對寧靜的狀態。人的一生,或許有著這樣那樣的變故,這樣那樣的不甚如意,但總會有一些叫做安慰的東西,讓我們為之幸福,為之激動。
別了。
左郁呢喃,再一次凝聚自己的視線。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看見芬尼的正面呢?
這個時候,左郁不想再有什麼遺憾。(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