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礦 工
童童一直在前面給古丹鳳引路。
空中雪花飄落,悉悉索索,紛紛揚揚。
師生兩人踩著潔白的路往家走,身後留下一大一小,歪歪扭扭兩串腳印。腳印從學校門口一直延伸出去。
他們走著走著,雪漸漸小了,似乎要停了。
小毛老師站在教室里,通過窗戶看著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慢慢走遠,他微微笑笑,低下頭又開始寫教案。
鐘超美站在窗戶前,默默注視著古丹鳳和童童,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古丹鳳跟著童童很快來到古巧兒家里。她剛剛邁步進屋就感到屋里陰冷陰冷的,冰冷的感覺直刺到骨頭里,看樣子這房子似乎好久沒有生火了。古丹鳳不由得搓了搓雙手,往手上哈了一口熱氣。
童童跑進屋,直奔里間。
這時候古丹鳳才注意到外屋雜亂不堪,眼前的景象著實讓她有些吃驚。
灶台上放著一個藥罐子,里面的中藥殘渣還沒有倒掉,旁邊的碗里還有半碗沒有喝完的黑乎乎、粘稠的湯藥。
鍋台邊上有五、六個碗摞在一起也沒刷,旁邊的筷子七零八落。木頭鍋蓋半蓋在鐵鍋上,鍋里除了半鍋清水,什麼都沒有,古丹鳳連一個粒米,一碗面都沒看到。這和巧兒姑姑家里平時的樣子簡直大相徑庭。
古丹鳳知道,巧兒姑姑可是一個干淨利索的人,沒想到她家里怎麼會突然亂成這樣?她正在疑惑,只听見屋里傳出一個很虛弱的聲音。
「童童,童童,誰來了?」
古丹鳳听出來,是巧兒姑姑的聲音,她心想,難道巧兒姑姑病了嗎?(嗯嗯!病了,猜中了)
童童已經跑進屋,先看了他娘一眼,然後一轉身又跑出來,他給古丹鳳搬了個凳子放在她娘床前。
「娘!娘,是古老師來了。」
古丹鳳即刻回應道︰「巧兒姑姑,是我。」
「古老師,快!快進來。咳咳咳,咳咳咳。」
古丹鳳急忙邁步進到里屋。只見古巧兒側身躺在床上,蓋著一床粗布的紅花棉被,她的臉色像門外的雪一樣蒼白,嘴唇也絲毫沒有血色,一雙眼楮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深深地陷入眼窩里,她的頭發披散在枕頭上,好像很久沒梳洗了,使整個人顯得更加憔悴。
「巧姑姑!你、你這是咋了?」
「鳳兒,鳳兒!你來的正好,快,快坐,快坐下!咳咳咳,咳咳咳!」
古丹鳳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古巧兒床前,她彎腰坐在凳子上,伸手一把抓住了古巧兒的手,另一只手搭在她的額頭。
「怎麼這麼燙?巧姑姑,你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古巧兒看起有來病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什麼沒听童童說起過,怪不得這孩子幾天來都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一放學就急匆匆地往家跑。
古丹鳳模著古巧兒的手,她的手像枯樹枝一樣,失去了往日的溫暖柔女敕,變得枯干僵直。
古巧兒緊緊地攥著古丹鳳的手,生怕她一松開就再也抓不到了。
「巧姑姑,我不走,我不走。你有話慢慢說。」
古丹鳳一邊說話,一邊難過的流下了眼淚。
古巧兒對童童說道︰「童童,你先出去,娘有話要和古老師說。」
童童很懂事地去了外屋。
「鳳兒,你听我說!我——我快不行了。」
「不不不,不會的,巧姑姑,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
古丹鳳說完話立刻起身要站起來,卻被古巧兒一把給拽住了。
「不!不,鳳兒,我不去。去了也沒用,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我只想著,只想著把童童這孩子托付給你,你看咳咳咳!」
古丹鳳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巧姑姑,不會的,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
古巧兒說了這幾句話,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咳嗽的聲音顯得那麼微弱,她閉了一會兒眼楮,古丹鳳看著她,心里像刀絞一般。
古巧兒重新把眼楮睜開。
「鳳兒,你不知道。有件事情我和張老師和小毛老師說過了,他們,他們答應,為我保密。可是,現在我快不行了,童童的身世我也不能一直瞞著。」
古丹鳳不知道古巧兒到底要和自己說什麼,難道童童?
她無法想象下去。
「巧姑姑,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童童的,你千萬別瞎想。」
「不是我瞎想,是村里的人在瞎想。我離開家這麼多年,突然一下子回來,還不明不白地帶回來一個孩子,村里人都說,都說——這孩子是個野孩子,是沒有爹的孩子,嗚嗚嗚」
古巧兒哭了一會兒。
「唉——!無論誰,無論說啥,我都忍了。我本想著,回來後好好過日子,和爹娘一起把這個孩子撫養長大。可是,可是沒想到,沒想到他們二老都離世了。他們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才死的,嗚嗚嗚是我對不起他們,嗚嗚嗚」
古巧兒淚如泉涌,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了哭聲。
「我想啊,孩子是無辜的,今後他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讓人家戳脊梁骨。今天我就把他的身世告訴你。」
古丹鳳從來沒听小毛老師和自己提起過童童的身世,也從來沒听巧兒姑姑講過,她也從來沒主動打听過。雖然村里人說什麼的都有,但畢竟那都是傳說、謠言,不可信。
今天巧兒姑姑要告訴自己真相,古丹鳳感到很意外,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巧兒姑姑沒有可以依靠的人,現在不依靠她依靠誰呢?她拿起枕邊的手絹,幫著古巧兒擦了一下留下來的淚水。
「鳳兒,不用擦,就讓它流吧,流的再多也無法把我洗干淨,因為我——我太黑了。」
古巧兒緩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開始回憶起來。
「七年前,唉!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七年了!」
「七年前,我和左蘇愛,左大哥離開了村子」
古丹鳳听到古巧兒提到左蘇愛這個名字,突然一下子驚呆了。
什麼?
左蘇愛,喜姑姑的丈夫,伊霞她爹?
她現在的驚訝,絲毫不亞于當初張老師和小古老師听到這個消息時的震驚。而且他們想到的是同一個問題,同樣想到了劉靜和左盼盼。
怎麼?
左叔叔怎麼會和巧兒姑姑一起走了?
他幾年前不是失蹤了嗎?
古丹鳳吃驚非小,她繼續听下去。
「我知道,我們離開了古樓,就不能再回來了。如果再回來,我們兩個都得死。我們沿著黃河一路往上游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山西晉城。左大哥為了養活我,他下井當了煤礦工人,可是我們沒有戶口,在人家當地被稱作‘煤黑子’。」
古巧兒說到這兒,好像回到了過去,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幸福的表情,似乎深深地陷入到回憶之中。
「唉!煤黑子就煤黑子吧,只要我們倆能在一起,我覺得就很幸福。我們到山西的頭一年,童童降生了,礦上領導對我們還不錯,看我們是外地逃荒來的,而且還有了孩子,就給我們在礦上分了一個房子。房子雖然不大,可那畢竟是個家啊!我們一家三口終于有自己的家了,那段時間是我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古巧兒說著、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古丹鳳不由得也陪著她流淚。
「可是,可是沒想到,好景不長。老天爺要懲罰我們啊!它要懲罰我們。」
古巧兒現在講起來似乎還心有不甘。
「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年,去年,也是這時候,那天,天上布滿烏雲,狂風一個勁地刮,我帶著孩子呆在家里,把門窗都關的緊緊的,等著左大哥回來。可是,我總感到心神不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呼呼的風聲吹得我心里一陣陣地發慌,我感覺好像有什麼事兒要發生。」
古巧兒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了,她的眼楮里似乎略過一絲驚恐。
「沒想到我的感覺果真應驗了,那天礦井突然發生了塌方,左大哥被埋在了里面,再也沒出來,嗚嗚嗚」
古丹鳳听到這兒,只感到一陣眩暈,心中咯 一下子。
左叔叔死了?
古巧兒嗚咽了好一會兒,然後繼續講下去。
「我當時也不想活了,左大哥死了,我的天也塌了,我要和他一起去死。礦上有個好心的大姐,叫秀芹,她和我們住鄰居,是兩個孩子的娘。她男人也是因為幾年前礦井塌方被砸死了。秀芹姐就勸我,‘好妹妹,你還那麼年輕,孩子還那麼小,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為了孩子咱也得堅強的活下去。’我當時什麼都听不進去,只是嗚嗚地哭。秀芹姐天天寸步不離地看著我、勸我,幫我經管孩子。後來,我想通了,秀芹姐說得對,我要是死了,孩子怎麼辦?他還那麼小,已經失去了爹,不能再失去娘。」
古巧兒講的有些累了,她閉上了眼楮,休息了一會兒。
古丹鳳攥著她的手,心如刀絞一般。
「秀芹姐在礦上給礦工兄弟們做飯,每個月礦上都給她開工資,和她丈夫活著的時候錢一樣多,一分都不少,她就是靠著這些工資供兩個孩子上學。她勸我也留下來。可是我一沒戶口,二不是礦上的工人,人家礦上怎麼能要我一個‘黑人’。後來,礦長給死人的每家每戶發了兩百元的封口費,那些死人的家里多數都是像我這樣,都是外地來的‘煤黑子’,不敢說話。礦長說這次事故誰也不能說出去,如果說出去,一分錢也拿不到。大伙兒領了錢,沒人出去說,就算出去說,又能和誰說呢?」
古巧兒現在想起來,她的眼神里依然充滿了無助和悲哀,可見當初她是多麼的絕望。
她繼續喃喃地說道︰「和誰說呢?是啊,能和誰說呢。煤礦方圓三十幾里地,除了礦工就是礦工家屬,大伙兒都知道這件事兒,外面的人哪能到這里來打听這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