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微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只是當助理說「季先生, 到了」的時?候,他才終于回過神來, 恍恍惚惚地下車,走進電梯,可腦子里卻不斷回響著陳同的話。
他的這只眼楮,是完好的。
季微伸手撫模了下左眼,良久,手指突然顫抖了下。
也許……是他想多了。
樓層到了,電梯門?打開。
「季微!」溫柔的女聲傳來, 帶著一絲熟悉的欣喜。
季微抬頭,正看見林染站在樓梯外?等著他, 眉眼清麗如水,白色的裙子與周圍冷色調的建築相得益彰。
季微看著眼前這一幕,有些出神。
好像……姜斐也愛穿著白色吊帶裙, 懶懶地窩在沙發上。
「季微,你怎麼了?」林染說著便要上前親昵地挽著他的臂彎,這是以往她在他身邊時?最常有的動作。
可季微卻下意識地朝一旁避了避。
林染的動作也僵在原地,好一會?兒神情?有些茫然與委屈︰「季微?」
季微眼神慌亂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甚至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接受林染的踫觸,明明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啊……
「抱歉。」季微垂眸,聲音有些沙啞, 「怎麼會?在這里?」
林染沉默片刻︰「上次你說的, 關于我們訂婚宴的事情?,你忘了?」
季微怔了怔,上次,他迫不及待地將心中的焦躁與酸疼歸結于對回到原點的期盼, 對林染提出了訂婚的要求︰「怎麼會?忘?」他勉強笑了笑。
林染仔細地盯著他的神情?︰「要不要將訂婚宴推遲,反正……」
「不用?。」季微飛快打斷了她,語氣太過迅速和急躁。
林染臉色微白,咬了咬下唇。
季微反應過來,聲音溫柔了許多︰「染染,你是我的未婚妻,」他的聲音逐漸輕了,「從來都是。」最後四字,像是在說服自己。
林染順從地點點頭,眼中的欣喜卻消失了。
可以前從來都能注意到的季微,這一次卻沒有看他,他只是柔聲道︰「我還有些事要忙,讓助理陪你逛逛。」
說完便快步離開了。
林染看著季微的背影,他從來都是天之驕子,驕傲而矜貴,可對自己卻是溫柔的。如今發生了巨變,他性?情?有變化,然而對自己一如既往的溫柔,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那溫柔像是變了質?就像是……他從來不會?情?緒出格一樣。
比如此時?,他離開的毫不猶豫,一次頭也沒有回。
林染心中的委屈更甚。
她突然想起被顧曦用?手段留在身邊的時?候,他對自己百依百順,甚至自己說不想要一個人待著,他便能特?地抽出一整天的時?間陪著她。
那樣高高在上的人,會?溫柔地吻他。
可季微卻連她挽著他的手臂,都要避開……
另一邊。
季微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落地窗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他撒謊了,他沒有什麼事要忙,他只是……惶恐不安。
不知多久,助理小心翼翼地聲音傳來︰「季先生,我剛剛敲門?您沒應聲,林小姐已經離開了……」
季微轉身看著助理,目光仍沒有焦距。
助理又?道︰「還有,您的義眼已經放在科研室了,工作人員也已經準備就緒……」
義眼。
季微終于回神,下秒突然想到什麼,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助理不解,忙跟在其後。
季微卻只徑自走向上次的實?驗室中,幾個工作人員正調試著儀器,見到季微詫異又?驚惶︰「季先生?」
季微看向儀器,這是……上次給姜斐和林染做實?驗的儀器。
「上次的實?驗數據,還保留著嗎?」季微啞聲問道。
工作人員點頭︰「已經備份保留了下來。」置換記憶,自然會?將人的記憶全部掃描。
「能不能察看?」
工作人員遲疑了下︰「將數據轉化為與人腦電波相同的頻率便能察看,只是可能會?對大腦有暫時?性?的損傷。」
季微看著儀器,垂在身側的手緊攥著,良久低聲道︰「我要察看。」
工作人員面?面?相覷︰「看……誰的?」
季微默了默︰「姜斐。」
工作人員操作了好一會?兒,將一個冷金屬的腦電波頭盔戴在季微頭上。
季微沒有說話,只是當儀器逐漸閃爍時?,他的大腦陡然一陣劇痛,繼而一片死?寂。
無數紛雜的記憶如走馬觀花一般在眼前劃過。
年幼便被拋棄在平民窟的女孩,從小到大一直流浪在大都市的邊緣。
被顧曦接走後,開始了一段毫無感?情?的利用?。
後來,顧曦為她與林染置換了記憶,記憶開始變得熟悉……
雙目失明、窮困潦倒的他,被她勾著小指帶回了鐵皮屋內;
她拉著他的手指,在鐵皮屋外?的指紋鎖上錄入了自己的指紋,而後對他淺淺地笑;
她給他上藥,要他自己學著做飯。可她口中說著「不能白白住在這里」,卻始終注視著他的動作,在他將要燙到自己時?,飛快拉著他的手避開;
她帶著他去找醫生詢問義眼,遇到了以前的那些紈褲子弟,為了給他出頭,她和那些人動了手,也負了傷;
她拉著他的手在雨中奔跑著,停下後,她踮起腳尖吻了他……
季微的睫毛一顫,心髒突然狠狠地跳動了一下。
記憶仍在繼續。
她去取義眼了,混亂嘈雜的黑市,喧鬧瘋狂的格斗場,她一次次被打倒,一次次站起來,瘦弱的身軀承受了那樣重的拳,只為了為他拿到義眼而已。
季微看著那些記憶,手止不住地輕顫著。
還有……
義眼出了問題後,他暈倒了數天。
在那幾天的時?間里……
季微的呼吸都隨之凝滯住了。
那個破舊的倉庫里,那個將他和姜斐一同推進實?驗室的老人,還有……她抓著他的手輕語︰「你會?看見的」。
他的確看見了。
是因為她將自己的眼楮換給了他。
他的眼眶里裝的,是她的眼楮。
而她的左眼,卻看不見了。
難怪,她的左眼再晦暗無光;難怪當初他的左眼會?隨著她一同落淚,是察覺到了原主人的悲哀了嗎?
可笑的是,他在恢復光明、重新奪回一切後,卻只用?了一張支票將她打發了。
「季先生,季先生……」周圍紛亂的聲音傳來。
季微猛地回神,抬頭便迎上眾人擔憂又?惶恐的目光︰「季先生,您沒事吧?」
季微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將頭上的儀器摘了,轉身怔忡地走出實?驗室大門?,冷白色的走廊像是走不到盡頭一樣。
季微走了很久,腳步突然停了下來,直直地僵立在走廊中,胸口茫然亂撞的情?感?終于逐漸清晰,牽動著心髒涌起陣陣難捱的疼痛與酸澀,而後他的腰身逐漸佝僂,呼吸變得沉重而吃力,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不說。
姜斐……
……
季微的好感?度在一瞬間漲到了99.
姜斐得到這個消息時?,剛攙著受傷的顧曦回到顧氏。聞言也猜到,季微大概已經知道眼楮的事情?了。
可惜,他知道這件事時?,就是他失去價值的時?候。
不過還剩1好感?度的緣分罷了。
顧氏的人早在顧曦在路上時?便得知他受傷的消息,將一切都準備好後,忙出來迎接。
畢竟,顧先生很少受傷,甚至……在他們的印象中,顧先生幾乎從未受過傷。
林玖只隱約听見「受傷」、「姜小姐」這些字眼,怔了好一會?兒,幾乎立刻便沖上前去。
可當看見姜斐攙扶著顧曦一步步走來的時?候,才知道受傷的人是顧曦。
林玖的目光難以自控地落在了姜斐扶著顧曦的手上。
她在攙著他,手緊緊地牽著他的手,孱弱的身軀撐著他高大的身子。
他只覺自己體內在逐漸升起一股怪異的情?緒,那股怪異的情?緒操縱著他,幾欲讓他想要沖破指令,將那二人徹底分開。
明明……周圍有那麼多人可以攙扶顧曦的,他為什麼只讓姜斐攙著?明明顧曦此時?的情?緒沒有任何波動,他根本對姜斐沒感?覺……
與此同時?,被攙扶著的顧曦幾乎立刻抬頭看向林玖,雙眼凌厲。
林玖在掃描他,甚至在試圖操縱他的情?緒。
這在以往從未發生過,他也絕不允許一個ai對自己這樣。
林玖察覺到在顧曦身上掃描不到任何數據時?才反應過來,怔了怔。
姜斐似乎也察覺到什麼,抬頭朝他看了過來。
林玖只覺自己的心髒瑟縮了下,隨著她的目光看來而緊張,只是緊張還未徹底升起,便僵住了。
姜斐看到了他,卻也只是看了一眼,愣了愣,便低下頭去,沒有理會?他半分。
林玖仍僵在原地,一時?之間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一樣,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直直盯著她的背影。
想讓她理理他,或者看看他,看一眼也好……
可她就像昨天說的,要他「不要再跟著她了」一樣,始終沒有回頭。
……
姜斐一直攙扶著顧曦,直到上了頂樓他專屬的樓層。
顧曦垂頭一眼便看見自己的袖口不知在什麼時?候被血染紅,裂開了一道口子,而姜斐的手始終緊緊覆在自己的手臂上,蓋住了嵌在肉里的金屬骨骼。
似乎比他還緊張。
顧曦睨了一眼姜斐緊繃的神色,似乎比他還緊張,他皺了皺眉,看了眼身後的眾人︰「姜斐一個人進來。」
眾人一愣,紛紛停了腳步。
直到進入房中,顧曦立刻掙開了姜斐的手。
姜斐終于看清楚里面?的裝潢,除了幾台儀器和落地窗上的投影,其余的一切都是冷色調的白,倒像極了顧曦平時?給人的感?覺,高高在上,又?冷峻至極。
「姜小姐都看見了?」顧曦的聲音突然傳來。
姜斐一愣,轉頭不解地朝他看去。
顧曦這一次並沒有再遮遮掩掩,他從不會?自欺欺人。
反而徑自挽起衣袖,血肉里嵌著的金屬已經被打的有些扭曲,沾滿了血跡,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顧曦活動了下手腕,扭曲的金屬手臂逐漸復原,他半是嘲諷地看向姜斐︰「不評價一下?」
姜斐抿了抿唇︰「我听人說,身體里嵌入機械器官,會?時?刻與身體產生嚴重的排異反應……」她頓了頓,認真地看著他,「你疼嗎?」
顧曦眯眸,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些,神情?有些松動,卻很快反應過來,雙眸一凜,一言未發地走到一台儀器旁,拿過桌上早已準備好的針筒,將里面?的液體熟練地注入到血管中,而後將手臂放在儀器下,看著儀器噴吐處一股縴維組織,覆蓋在傷口上,血慢慢止住……
姜斐看著他的身影,本以為顧曦不過就是一個商業帝國?的一把手,如今看來……
「系統,我要了解顧曦的劇情?線。」她在心中徐徐道。
很快劇情?傳送了過來。
令姜斐沒想到的是,如今高高在上顧曦,竟然是從角斗場長起來的。
並非黑市混亂血腥的格斗場,而是……角斗場。
格斗場內爭斗的是人,而角斗場,卻是人與獸決斗。
角斗場內階級分明,高高在上的貴族是最尊貴的,貴族的寵物也就是那些獸次之,而供貴族賞樂、與獸角斗的人,是最底層。
顧曦正是這不幸的最底層。
自小被自己的親生母親以五萬塊賣到這里,因為自身的野性?,他是唯一一個活著走出角斗場的人。
然而,每一次哪個身體部位受了傷,他便會?被將哪個肢體生生截斷,安上堅不可摧的金屬肢體。
甚至他的身體還成為了機械與人體結合的試驗品,完好的肢體也逃不過被截斷的命運。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從角斗場爬出來的,所?有人只知道他是從黑市里挖出了第一筆金,而後憑著自身的狠勁與獸性?,竟真的一步一步地從血腥里爬了起來,站在了大都市的頂峰。
可是,少年時?身體被嵌入了太多的金屬,每時?每刻的排異反應導致他的身體隨時?在痛著,他只能每天往身體注入鎮定劑,以緩解那股疼痛。
只是鎮定劑注入的多了,他的情?緒也逐漸沒了起伏,沒有愛、欲,像個死?人。
而林染,則是少有地勾起他佔有欲的女人,這種?情?緒對他而言很新奇,所?以,對林染,他志在必得。
劇情?戛然而止。
姜斐回過神來,看向顧曦。
他手臂上的傷口已經被一層薄薄的縴維組織覆蓋,新肉正在飛快的重生,而他正要處理後背的傷。
姜斐挑了挑眉,戰損美人果然賞心悅目。
只是當顧曦月兌下襯衫後,姜斐的眸半眯了下。
他的肩胛骨也是金屬的,冷銀色的骨骼與骨肉的邊緣已經有些泛黑紅,在蒼白的後背上格外?刺目。
後背的傷處理起來有些困難,顧曦艱難地側身,將儀器對準傷口,卻還是偏移了幾分。
顧曦皺眉,剛要正一正位子,儀器被人穩穩地扶了過去。
顧曦一怔。
姜斐一手撐著他的後背,一手控著儀器臂,將縴維噴吐在傷口上,始終不發一言。
顧曦的身軀緊繃著。
這些年來,每一次受傷,都是自己處理傷口。
他不會?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模樣。
被別人處理傷口,還是第一次。
比起機器的冰冷,姜斐的手帶著些溫度,觸踫著後背,泛著些酥癢。
像極了……曾經那些拿他做試驗的人,在試驗前對他的安撫一樣,那是他前半生得到的僅有的溫柔。
顧曦猛地睜開雙眼站起身。
姜斐被驚了一跳︰「顧曦?」
顧曦低頭看向她。
他已經很久沒回憶那些過去了,曾經將他視作下賤的人,全都被他一一解決了,他也不需要回憶那些過去。
如今卻……再次想起來……
門?外?一陣鈴聲傳來。
顧曦飛快穿上襯衫,西裝,淺色的長發隨意束在後首,再抬眸又?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他看也沒看一旁的姜斐,起身朝門?口走去。
姜斐看著顧曦的背影,許久垂頭彎了彎唇。
他的好感?度,在漲了10後,又?飛快降了回來。
門?外?。
工作人員正拿著一個通訊設備等在門?口,看見顧曦出來忙上前道︰「顧先生,您沒事吧?」
顧曦習慣地隔著衣服觸模著手腕處手臂與金屬交界的地方?,他必須時?刻確保這里不被任何人看見。
可是今天……
「全天候監視姜斐,」顧曦沉聲道,「不許任何人私自見她,一旦發現她有異樣,立刻報備給我。」
他需要利用?姜斐得到林染,可是如果她將自己的事情?泄露出去,他不介意將她的記憶全部抹殺,從此當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痴人。
「是,」工作人員忙應下,而後又?道,「顧先生,林小姐那邊有消息了,一個月後,林小姐和季先生舉辦訂婚宴。」
顧曦眯了眯眸,許久冷笑一聲︰「訂婚而已。」
「我和姜小姐一定會?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