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也是在這里考試外語,又有一位老醫生因為腦出血死在考場里。為這事,這三位負責現場救護的醫生,曾向有關部門建議,讓那些老醫生在晉級的時候免試外語,但有關部門沒同意,非考不可,否則就降低了主任醫師的水平。他們三人認為,不正視歷史實際,去追求主任醫師的外語水平,這是對曾經遭受酷劫的老醫生不負責任,在他們那還沒有復平的傷口上又加上了一把鹽,這是對那些老醫生的摧殘,要毀掉這部分技術力量。所以,這三位現場救護醫生心里很不高興,就嘟嘟噥噥地罵人。盡管心里不高興,但是上級交給的任務還是要認真去做的。他們將听診器掛在脖子上,準備好了心電圖機,手握打診錘依在急救床邊,側耳傾听著考場里的動靜。幾位護士安裝好了氧氣瓶,誰備好兒急救盤,嚴陣以待。
考試開始了,在會議室這個寬大的考場里只有三十幾名考生,他們每個人的坐位都離得老遠老遠,這是防止違犯考場紀律的有效措施。考生中多數頭發斑白,皺紋滿面,其中李玲是最年輕的,也是一位唯一不戴老花鏡的。與那靜靜的考場不相諧調的是那此伏彼起的嘆息聲,和各種油珠筆敲打桌子的聲音。考生們都緊鎖著眉頭,凝視著考卷,不時地推動著鼻梁上的老花鏡。考生們手中的筆,似乎成了多余的東西,有時被放在桌子上推來推去,有時被緊緊地握在手中,握得掌心汗水直流,有時被拿在手中像小雞啄米一樣用筆當當當地敲著桌子。五位熱情的監考人不停地在考場里走來走去。副局長非常關心這些考生,他抱著一個大號的保溫瓶,在考場里串來串去,笑容滿面地把一塊塊掛著白霜的冰磚送到每個考生的面前,同時還要囑咐幾句︰「不要著急,慢慢答。」
考生們對于領導的關懷都十分感激,但是,因為這些老醫生們只懂科學態度,不懂社會上那些新的哲學,所以,他們對鄒副局長的回答不是豪言壯語,而是淡淡一笑。面前的冰磚徐徐地冒著涼氣,盡管這些考生己經口干舌燥,喉嚨生煙,可是,對那些清涼可口的冰磚連看也不看一眼,那些冰磚只好在桌子上悄悄地消溶了,乳白色的冰水一滴滴地落到地板上。
「這是日文試卷嗎?」一位白發考生突然問。
「是啊。」一位監考人指著卷面上方那一行大字說,「這寫著呢,日語試卷。」
「為啥跟學過的日語不一樣呢?」白發考生又問。
「這是純日文嗎,沒有漢字。」于放說,「跟你們學的就是不一樣。」
「純日文?沒听說過!」幾個考生自言自語地說著。
市三院的五十六歲的宋主任早就把筆揣進衣兜里,坐在那兒生氣,他突然喊起來︰「這是哪國的日文?」考生們哈哈大笑。
于放大聲回答說︰「日文當然是日本國的啦。」「不,這不是日本國的。日文小說我都看過兩部了,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寫的文章!你們用這樣文章來考中國人,這純牌是整人!是哪個王八蛋出的題?!咱水平低,答不上,不考了!這主任醫師我也不晉了,醫生我也不當了,回家哄孫子去,免得受這份窩囊氣!」宋主任說著,契嚓 嚓把考卷撕得粉碎摔到地板上,氣沖沖地往外走。考場內一陣騷動。副局長急忙迎上去拉住宋主任︰「老主任,別發火呀,這題可能是難一點啦,答不上也不要說氣話嗎。」「怎麼?」宋主任瞪大雙眼瞅著副局長,「我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了?我們這些老家伙就算沒好了嗎?特殊時期期間整我們,不準我們看書學習,現在你們又三番五次地考我們,要是正常考試也罷,你們竟出連日本人都答不上的題目來考我們,你們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考場內一下子靜下來,考生們都看著這位發瘋似的宋主任。于放湊到跟前說︰
「老宋啊,怎麼啦?這麼大火氣呀。氣大傷身呀。」
宋主任瞅瞅他,用手指著于放的鼻子說︰「這題目是你出的吧?你咋這麼損呢?!考日語還有你這麼出題的嗎?你學沒學過日語?日語里的漢字呢?裝什麼大尾巴狼!整人也不看看地方!」
「你,你••••••」于放沒說出下文。
宋主任一甩胳膊走了。于放被宋主任沒鼻子帶臉的造了一頓,氣得他臉紅脖子粗,心里這個窩囊,他看了看副局長說︰「局長,你看,這••••」
副局長笑了笑說︰「不必介意,老主任發脾氣可以理解,以後做做思想工作就沒事了。」
李玲坐在中間那行最後的坐位上,她的身軀緊靠在桌子上,左手輕輕地敲著前額,呆呆地看著試卷。額頭上浸出了汗珠,脖子上的汗水己經匯成了條條小溪。突然,她抓起筆,揮筆疾書,寫完, 啷一聲把筆扔到桌子上,于是,在那八開紙的試卷上出現了兩個字︰李玲。
她看著試卷苦笑著搖起頭來,輕輕地把試卷推到一邊。李玲閉起眼楮,用拳頭使勁兒地敲打前額,敲了一陣,沒解決問題,便從衣兜里掏出一片索密痛扔進嘴里,一伸脖子吞了下去,她抬起左臂,看了看表,時間己經過去一小時三十分了,不由得心 地跳起來,耳朵也嗡嗡作響,兩只不爭氣的眼楮也冒起金星來。憑醫生的本能,李玲迅速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不允許再去思考問題了,于是,她長嘆一聲閉上眼楮,趴在桌子上。「諸位專家,怎麼都不答卷啊?時間僅剩一個小時了。」副局長關切地問,並提醒大家。
李玲抬起頭,芒然地望著卷面,心里想︰「難道日文也進行改革了?把日文中的漢字都取銷了?沒有啊,前幾天我還看過新出版的日文雜志呢。沒改革,那為什麼在這張日文試卷里連一個漢字都沒有?這••••••」
盡管頭痛得很厲害,可是,李玲無論如何也閘不住思考的洪流。她對日文雖然不能說是精通,但是,她翻譯日文醫學資料那是不成問題的。她知道,在日文中是有很多漢字的。比如︰
在日本最古老的詩歌集《萬葉集》中,使用了二千五百六十個漢字。
在日本最古老的歷史書籍《古事記》中,使用了一千五百五十個漢字。
而到明治維新以後,日文中使用的漢字就更多了,達到五千六百七十八個字,常用的就有四千個左右。
一九四六年日本內閣公布「當用漢字表」,把常用漢字限定為一千八百五十個字,又規定其中的八百八十一個字為「教育漢字」。
一九五一年又規定了九十二個「人名用漢字」。
現在,日文中使用的漢字總數為二千九百四十二個字。
報刊雜志上常用的漢字約為一千六百七十個字左右。
可是,今天在這張這麼大篇幅的試卷上連一個漢字都沒有,李玲琢磨不明白了!
「李主任,」于放得意洋洋地站在李玲身旁,拉過李玲的左手,把一塊噴著香氣的冰磚放在她的手里,「吃塊冰磚涼快涼快。我知道,你答這張卷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你是有名的日文通嗎。」
李玲只覺得手上的冰磚刺骨地涼,一直涼到心,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冰。她抬頭看了看于放,把冰磚放在桌角上。
「還有最後三十分鐘。」監考人喊了一聲。
李玲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楮,又全神貫注地看著卷面上那密密麻麻勾勾巴巴的小字。看了半天才寫出幾個漢子。她用盡全身力氣去看,才答出三分之一。看著看著,那些小字突然都跳動起來,又仿佛變成了許多小眼楮,這些小眼楮不住地眨巴著,那眼神兒像是在說︰「你不是有名的日文通嗎!咋就不認識了呢?」
李玲長嘆一聲,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于放和副局長。她又掏出一片索密痛塞進嘴里。
一陣騷動,急救室的醫生和護士跑進考場,抬走了一個考生。走廊里的吵雜聲使考場里無法安靜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向走廊里望去。
「腦出血。」
「腦出血••••••」
這個可怕的聲音傳進了考場,使考生們都毛骨悚然。有的人情不自禁地模了模自己的太陽穴;有的人模了模自已的脈搏,像是要模出自己血壓的高低來。是啊,有誰不怕腦出血呢!誰不怕死呢!時間,龍其是考場上的時間,是多麼寶貴呀!李玲竭盡全力使自己安靜下來,目光又落到卷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上。
「還有最後十分鐘。」監考人又一次報時。
報時聲引起考場上一陣輕輕的騷動,接著是一片唉聲嘆氣。李玲反到平靜了,她終于想明白了,日文中那些漢字哪里去了?是他們給拿下去了。這是殺人不見血的陰謀,是他們在整人!李玲憤怒了,她騰地站起來,要向于放和副局長討個說法。可是,她又坐下了,拿起筆,將考卷上答完的部分全部劃掉,並在卷面上寫下了曹植的七步詩︰
煮豆燃豆箕,漉豆以為汁。
箕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玲寫完,將考試叩在桌子上,頭也沒回憤憤地走出了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