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以明年輕的時候,要比誰都年輕氣盛,善惡分明。這縱然是好事,可是江湖未必是個可以分辨是非的地方。他身懷決議,又那般的出風頭,名氣是自然,但也同時招來了不少禍端。一開始他孤身一人倒是沒什麼,後來遇到了一個想要廝守終身的姑娘,就難辦了起來。
說起來,他和那個姑娘相遇,亦是可以說上很久的一遭緣分邂逅。那時他因為與人解下梁子,為了不波及同住的鄰居友人,便難遷去別處。自然,他會易容,便為自己換了一張其丑無比的臉,任誰看了都會掩面而走,他會絲毫不以為怵,悠然悠哉地往下游行。只是登山途中不幸失足,摔下了懸崖。
可巧的是懸崖下面是條河,順勢往下便是一條湍急的溪流。他被住在溪邊的一個叫青蘿的姑娘救了起來,青蘿絲毫沒有嫌棄他的丑陋面容,反而是悉心的照料他,因為傷了腿而有兩個月不能行走,她亦是溫柔的跟在左右。兩個孤男寡女,這麼長久的共處一室,自然而然的就生出了一些感情。
他像她表明了心跡,也同樣給她看了真實的面具,青蘿自然是喜不自勝的接受了他。兩個人就住在溪邊,雖然沒有王權富貴,也沒有什麼紙醉金迷,過得日子卻好似神仙一樣快活。倘若他真的只是一個失足游人,那真的因為這遭機遇有了一個可以廝守終身的人,的確是樁美事。可是錯就錯在,他隱瞞了自己的過去,並且絕口不提,讓青蘿成為了一個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局外人。
不過好在高以明不光是擅長易容,江湖人士,哪兒還沒點看家本領。他的身手不錯,又有一手易容的好功夫,在溪邊住得膩了,後來就勸青蘿和自己一起南下,找個安定的地方好好生活。一路走啊走啊,就來到了風昭國。風昭國的景色天下聞名,的確是個合適居住的好地方。他們就像是一對最平凡不過的小夫妻,找了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就這麼安頓了起來。
為了心上的人兒,高以明亦是下定了決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再不管那些紛紛擾擾,就老老實實的陪在青蘿的身邊,做一對在普通不過的尋常夫妻。只是可惜的是天不遂人願,從前欠下來的債,哪兒是日子就了就能一筆勾銷的。好人的恩情容易,惡人的妒恨又豈是那麼容易的消磨的?
因為風昭國山高水遠,高以明也沒有再刻意的更改容貌。這樣平安的日子過了幾年,很快就沒有那麼如意了。他到底是武林中人,和平凡的生活有那麼一些格格不入,被有心人看見了,再仔細一琢磨,他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身份一暴露,那名氣就跟著水漲船高了,雖然不是仇家先來,可是上面來求面具的卻是一個接著一個。
青蘿哪見過這樣的場面,更不知道和自己舉案齊眉了這麼久的夫君居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她被那些奇怪的到訪者嚇的不輕,夫君的臉色也一天天的陰沉了下來。不過山里面長大的姑娘,素來淳樸善良,始終沒有對這樣的變故表現出什麼來,反而只是在驚訝了一陣子之後,很快就安靜了下來,也並沒有去問他什麼,就這麼安安靜靜的陪著他。
越是這樣溫柔,越叫高以明難以承受。沒過多久,他就主動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以及欺瞞的理由,青蘿表示驚訝,但是也都是情理之中,畢竟這些日子里的人和訴求,不問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不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又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並沒有什麼好怪罪的。她原諒了他,卻不能再久留了。
高以明很清楚,只要暴露了,所有的風平浪靜就都是暫時的。自己從前欠下來的那些賬,從來就沒有算清的時候,趁著沒有太大的動靜,兩個人就連夜踏上了背井離鄉的路。其實多年來的普通人生活,已經讓他的身手大不如從前,而青蘿只是普通女子,更是手無縛雞之力,雖然心思急切,卻沒有走太久,就被人追到了。
他們換不擇路,正好遇到了出游的王爺君無羨,君無羨亦是俠肝義膽,不多問的就收留了兩個人。彼時的君無羨也是個少年,年輕氣盛,听說了這種事情更是義憤填膺不已,為兩個人安置了住處,並保證有人把手,實在不行,要二人去王府中住下也是不無不可。
王爺已經做得無備不至,因為這種關懷,也讓高以明和青蘿又過上了兩年的好日子。只是居安若不思危,那結果來臨的時候往往是要人無法承受的。事情發生的就是那麼突然,某日高以明回家,就不見了妻子的身影,他心頭一慌,就去四處找尋,整整找了三天三夜,終于在一個山腳下的小溪邊,看見了她的尸體。
青蘿的身體上沒有任何外傷的痕跡,仵作也說是因為她身子不好才會突然暈厥、猝死,可是冥冥之中,高以明卻覺得這一切並沒有那麼簡單。
可……痛失所愛了之後,還能有什麼是有意義的呢?妻子死了之後,高以明整整五日不吃不喝,在短短幾天之內就瘦得形銷骨立,連眼淚都流干了。人死不能復生,而他的心也隨著被滿在黃土之下的那個軀體一起死了。之所以沒有跟著她去,便是因為一來青蘿死的不明不白,即便多少個仵作說的都是一樣的話,他也絕對不可能相信——那個時候,青蘿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子了啊!
其實他那時就發覺了青蘿要比尋常的時候高興不少,他也知道她自己學了些淺顯的醫術,但是並沒有往身孕的方面想。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遲遲懷不上孩子,也曾求過不好方子用過不少法子,後來都沒有效果,也就放棄了看開了。沒想到,多年之後的這個喜訊,居然是和噩耗一起,變成了更大的噩耗。
他要活著,要找到殺害妻子的罪魁禍首。同時,君無羨當年為此費心勞力,甚至也被不小心招惹不少仇家,無論如何,作為一個頂天利地的男人,總是要幫著收尾才是。所以,頹廢了幾個月之後,仍是咬碎了牙振作起來,就當做報恩,還願,以及雪恥。
一晃這些年過去了,說是要幫著保護王爺,可多數時候他仍舊是活下君無羨的保護之下。他比君無羨要大上不少歲數,這個一開始還帶著些許稚氣的少年,已經以驚人的速度成長了。而他,就醉心于畫和易容之術,把自己關在屬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不肯出來。王爺也從不麻煩他,第一次開口,也就是前不久,出山幫顧惜城繪制面具一事。
原本是多麼曲折的事情,高以明的語氣卻還是平淡無比。江輕離卻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從這種平淡的語氣中讀出了深深的絕望來。她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這樣的故事,不論是誰听見了,都要覺得心痛不已吧。她噎了噎,半晌沒有想想出合適的話來,只是慢慢地嘆氣︰「先生……節哀順變。我知道我說的這些也都是無關痛癢,但是我仍是希望先生明白,人死不能復生。想必夫人在天之靈,也是希望先生能夠好好活下去吧。」
「是啊,青蘿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姑娘。」提起妻子,高以明的臉上就自然地浮現了微笑。他的目光飄向了遠方,聲音也帶著三分悵然若失,「她是山間長大的姑娘,小時候被一個婆婆收養,後來婆婆死了,她就一個人生活。一開始僅僅會些簡單的字,後來和我學,就學什麼都很快,詩詞念一遍,就能記住個七七八八。」
江輕離也跟著笑,腦海中已經描繪出了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模樣來︰「夫人大抵是生來有慧根,自然,也和先生的教月兌不了干系。」
「是啊,不過我再耐心交也沒用,到底還是因為她聰慧肯學。」高以明撥開簾子,目光看見另一邊放著一架琴,自己也驚異了一下,「這琴怎麼被搬出來了?」他想要發作,但是逼著自己喝了一口茶忍了下來,唇角的弧度變得苦澀起來。他告訴江輕離,這就是從前青蘿的琴,也是她為數不多的遺物。
兩個人在一起太久了,大多東西都是共有的。而唯獨這把琴,是青蘿的婆婆留給她的,只是她那時候並不會琴,也僅僅是留著當個念想。但是後來和高以明一起,學會了琴,這把琴,才成了她真正的所有物。提起從前,語氣總是驕傲的,高以明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江輕離的身上︰「說來,姜小姐的琴也彈的很好……那日我過去找姜小姐,恍如間,還以為認錯了人。」
這倒是很不一般了,江輕離的琴可是十幾年的勤學苦練才有的成果。而高以明和青蘿夫妻情深,那就不應該把琴聲認錯。如果一個半路出家的普通民婦可以到自己的水平,那還真的不是一句簡單的‘有天賦’可以概括。
這個話題太過悲傷了,縱然是江輕離這樣鐵石心腸,也不希望繼續下去。她吸了兩口氣,問道了四周的淡淡花香,自然的呷了一口茶,開口說道︰「丫鬟把琴放出來,大抵也是為了妥善保存,既然見到了,也算是我和它有緣分。若是先生不嫌棄,那我就……我就……」
她說著,自然地站了起來。但是因為手沒有支撐,忽然覺得腿上一軟,無形之中好像是遭了一記重擊似的,又重新坐了回來。內心已經覺察到了幾分不安,但還在強撐著,微微的笑︰「我就……」
高以明放下了茶,表情變得耐人尋味起來︰「多謝姜小姐的好意,不過,你畢竟不是她,踫了那琴,會玷污她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