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人您誤會了。」
易澤一笑,眼前這小老頭啥都好,但就是不大懂得人情世故,這話有當面說出來的嗎?大家都是委婉拒絕,運作得好施點小恩小惠也就能打發了。
到于謙這里,獎賞或許是沒有,但是斥責必定要受一頓。
不過這也正是于謙為人所敬佩的地方!
一生剛直不阿,不媚權貴,也不會以權壓人。
「晚輩並不屬于這個時代,即便求取一官半職,又有何用?」
听著易澤的解釋,于謙只是笑了笑,道︰「你所說太過于驚世駭俗,也就話本之中能寫出這般情節,讓人難以相信。」
「方才您也見到了,這般手段還不能證明嗎?」
「老夫雖然不解其中意味,但也斷然不會輕信。」
「這……」
易澤感覺有些為難了,于少保可以說是油鹽不進。
觀眾們看得樂呵。
「笑死,少保還是很戒備。」
「就跟有人突然出現,然後說自己是未來的人一樣,確實有些驚世駭俗。」
「真是個固執到可愛的老頭啊。」
「他的一生都很固執,從未有低頭。」
馬車之內,氣氛平靜,但又有幾分焦灼。
于謙的防備之心很重,面對未知的來客,心中已經有萬分的警惕。
哪怕眼前這年輕人說的天花亂墜,他依舊恪守著本心。
易澤有些無可奈何,撓了撓頭,道︰「于大人,不妨和晚輩一起走走?」
「好,老夫倒要看看,你還能說些什麼。」
想了想,于謙點頭同意。
這樣僵持著也沒有意義,多說多看,遲早能看出真相。
于謙起身剛要去掀開車簾,易澤伸手擋了一下,笑道︰「于大人,這次你我不走人間之路。」
「人間之人,不走人間路,走什麼?」
「歲月!」
易澤揮手間,周遭一切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時光倒轉,星河逆流。
一晃眼間,四周環境截然不同。
是一處書齋。
于謙四處看了看,眼中震驚之色明顯,嘴唇動了動,聲音都有些沙啞了︰「好手段,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說著他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痛感瞬間涌上心頭。
這不是夢,也不是障眼法!
竟然是真實的地界!
「于大人,不覺得此處很眼熟嗎?」
易澤站在一旁,長身如玉,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立著的書齋,笑道。
「眼熟……」
于謙仔細的掃了一眼,腦海中回憶有如驚濤駭浪,許多許久不曾想起來的事情,而今在一次涌上腦海。
「這……這是……」
「這是您幼時讀書的地方。」
易澤幫他補充完了這一句。
于謙出生于官宦世家,自小熟讀經史子集,書齋便是他幼時的全部。
「是啊,讀書明智。」
于謙笑了笑,冰冷的表情有些松動,猶豫了一會兒,這才邁開雙腿,朝前走去。
周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但又帶著幾分歲月的疏離感。
青石鋪路,竹林養賢,周遭環境素雅,不事修飾,自然而又簡樸。
離得近了,瑯瑯書聲自書齋之中傳了出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讀的是《大學》,聖人之道,教化之言。
透過窗戶,可見一小孩在其中苦讀詩書。
年歲不大,但目光堅定。
在房間四處牆壁上,掛著幾幅名人畫像。
有文天祥,有諸葛亮……
都是忠正耿直之人。
可見這小孩志向之遠大,以文天祥等人為榜樣,勤奮苦讀。
「這……這是幼時的我?」
于謙大驚失色,原以為易澤只是帶自己來到一處舊地,但沒想到,居然還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有些塵封的記憶,在此刻涌上心頭。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回憶往昔的人,在他眼里,當下和明天,永遠要比過去更為重要。
過去的已經無法更改,只有眼前和未來,會隨著自己的選擇而發生改變。
「準確的說,是十二歲的您。」
易澤在一旁解釋一句,這個時候的于謙,年歲尚小,但已經立下了遠大的志向。
「十二歲……」
于謙喃喃自語,而此時兩人的對話,已經引起了書齋之中小于謙的注意。
出得門來,小于謙彬彬有禮︰「兩位客人為何來我家中?可是要見我父親?」
禮貌但又不失鋒芒。
于謙有些失神了,任誰看到一個年幼的自己站在面前,也會有幾分奇怪的觀感。
「並非是見你父親,還是來見你。」
易澤在一旁解釋一句,又指了指身旁的于謙,「他來見你。」
「見我?」
小于謙有些不解,自己年歲尚小,沒記得交往過年歲這麼大的朋友啊。
「遠來是客,兩位客人請房中說話。」
但禮數周全,心中即便有不解,小于謙將二人引進房中,斟茶倒水。
此刻于謙也回過神來,定定的看著此時年幼的自己,眼中的情感復雜難明。
「兩位請用茶。」
小于謙沒有絲毫的拘謹,泰然自若。
他能夠看出來,眼前這一老一少都不簡單,雖說氣質截然不同。
老的明顯是身居高位,自有一份不怒自威的氣質。
而少的,氣質更加撲朔迷離,年歲不大,但身上卻又一份歲月沉積的厚重感。
也真是奇了怪了。
不過小于謙並沒有拘謹,反而是落落大方,自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心性遠比年齡更加成熟。
茶是好茶,味道醇厚。
于謙喝了一口,細細品味,眼中竟然有淚花閃爍。
許多年未曾喝到家中的茶了。
依舊是那份味道。
曾經不以為意的東西,到了如今,卻又喝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廷益,」于謙叫的有幾分別扭,「父母可好?」
「身體康健,先生認識晚輩?」
「認識,自然認識。」
于謙笑了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眼神掃過,看到了牆上掛著的文天祥畫像。
「廷益可是要學文公?」
「文公忠貞之心可表天地,正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學生雖不才,但心中亦有此志向。」
小于謙眸子清亮有神,堅定而又剛毅,望向文天祥畫像的眼神之中,滿是崇拜。
這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畢生追隨的先賢。
相比較于現在的年輕人以娛樂明星作為偶像,這個時代的人,更加的純粹,也更加的信仰堅定。
明星?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低賤的伶人罷了,上不得台面。
「文天祥,一片丹心,名垂青史,這樣的人才是偶像!」
「于謙也是,他成功地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不像我,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像文天祥于謙這樣的人,幾百年才會出現一個,他們就像是彗星,從一開始,就綻放出最為明亮的光,即便是隕落之後,也是世界上最為堅硬的隕石。」
「只有這樣的人,才值得我們紀念,才值得我們去學習。」
「雖然我們活的卑微,但心中一樣要有一尊神來鎮壓,這樣的神明,就是如文天祥于謙一樣的人。」
「凡人之軀,比肩神明!」
「神明太過于遙遠,這樣的凡人,才顯得格外真實!」
觀眾們議論紛紛,于謙的故事其實大家听的不多。
知道《石灰吟》,知道保衛戰,其他的其實也不甚了解。
但隨著許多人查找資料,大家才發現,于謙確實是大明不可多得的風骨!
無論是為官還是做人,他都一直堅定的走在自己的理想之路上,從未有過退縮。
哪怕是面臨生死,他也依舊前行。
易澤有幾分感慨,兩個截然不同的時間段,老于謙和小于謙的會面,沒有想象中的波瀾壯闊,只是兩個隔著歲月的人,在一起進行著探討。
對于這些探討,易澤插不上話,甚至感覺自己只是個局外人。
但作為一個旁听之人,他能夠听出,這兩位不同時空的人,卻有著高度一致的人生價值觀。
似乎長大的只有外殼,不變的依舊是內心。
「難以想象啊,一老一小,居然沒有太大的分歧。」
「我現在就覺得小時候的自己格外的蠢,如果讓我見到小時候的自己,一定會對以前的夢想嗤之以鼻,並用過來人的眼光告訴他,你說的都是空的假的虛的。」
「于謙給我的感覺就是,真正的不忘初心,現在說的什麼不忘初心,都是標語,刻在橫幅上給大家看的。」
「唉,比不了比不了,歲月帶走的只是于謙的青春樣貌,卻沒有帶走他的夢想和堅持!」
老于謙和小于謙相談甚歡,彼此都時彼此的知己。
許多意見,兩人都不謀而合。
其中的差別,不過是老于謙更加的成熟,而小于謙則充滿著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稚女敕和理想化。
「廷益,這是你寫的嗎?」
書桌上,干涸的墨跡。
一首詩,一首流傳千古的詩。
「這是學生見山中采石灰礦之景象,有感而發,請先生指教。」
小于謙將詩作呈上,于謙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但依舊鄭重的接過,認真念道︰
「千磨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寫得好,非常好。」
于謙贊嘆,此時的他,再去讀這首詩,心中依舊感觸頗深。
甚至比當時自己寫這首《石灰吟》之時,感觸更甚。
「多謝先生贊譽。」
小于謙笑了,眼中有自豪之色。
讀書人,自然是有著自己的驕傲。
他也不例外!
「廷益,若是以後在朝為官,官場黑暗,貪污橫行,你當如何?」
「自然當上書皇帝,整頓吏治,使得官場清明!」
「如果皇帝昏聵,寵信奸臣,又該如何?」
于謙這話問的已經是極重了。
但小于謙卻是不假思索。回答道︰「上書直言勸諫!」
「皇帝不听,又該如何?」
「那只有兼濟天下,以民為貴!」
小于謙回答的斬釘截鐵。
如果皇帝昏庸,且不听勸諫,那他就盡自己所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于謙的眼中,從來沒有皇帝,只有百姓。
民為貴,君為輕,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堅持。
「那如果有人陷害你,致使你淪落牢獄,你會不會改變想法?」
于謙又問,這是他已經經歷過的事情。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相信這世上有公道!」
小于謙不假思索。
事情也確實如他所說一般,這世上,還有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即便有人權勢滔天,能夠控制百官,但在百姓心中,是非黑白,分的很清。
百姓或許不懂得什麼叫軍國大事,也不明白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但他們分得清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壞。
正是有這種樸素的認知存在,于謙被陷害入獄的時候,才會有那麼多的百姓站出來,即便遠行千里,也要為于謙伸冤。
為官如此,這一生也就值了。
听著小于謙稚女敕卻又堅定地回答,于謙不禁笑了起來,手捻胡須,非常高興。
他高興地並不是年幼的自己已經有了如此認知。
而是哪怕到了現在,到了他這個年紀,他依舊和年幼的自己,保持著一樣的觀點和信念。
這才是讓他最高興的事情。
于謙,一直沒有改變。
無論世界怎麼變,他于謙,依舊是一塊硬骨頭,從始至今保持著一貫的態度。
「人,最難做到的就是有始有終!」
「從一而終,不忘初心,太難了。」
「小時候,老師問我長大了想干什麼,我說我想做科學家,現在的我,只想快點撈錢!」
「現在的世道,已經沒有夢想生根發芽的土壤了,看似繁花錦簇,實際上嗎,不過是烈火烹油!」
「我也問過我的學生一樣的問題,但是他們的回答已經變了,他們說想要勞斯萊斯,想要漂亮的老婆,想要車子房子……就是沒有人願意做科學家,願意當宇航員了。」
「看著于謙笑,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有些慚愧。」
「慚愧的是,我們從未堅持自己的夢想,他已經走遠了,遠到我們追不上了。」
觀眾們有感而發。
他們明白于謙為何高興。
這份高興,是他對自己堅持的慰藉。
是他一生所執著的信念的不悔。
即便頭發半白,依舊不改初心!
這才是最為難能可貴的事情。
……
02 大與小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