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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莊嚴肅穆的教堂里,我望著方瑜正式成為一個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來那樣縹渺如仙,仿佛已遠隔塵寰。在神父的祈禱念經里,在小修生的唱頌里,儀式莊嚴地進行著。方瑜的臉上毫無表情,自始至終,她沒有對旁觀席上看過一眼。直到禮成,她和另外三個同時皈依的修女魚貫地進入了教堂後面的房間。目送她白色的影子從教堂里消失,我感到眼眶濕潤了。

我看到她的母親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親沉默嚴肅地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過一段時間,在情感、理智,和許多問題中探索,而今,她終于選擇了這一條路,她真找對了路嗎?我茫然。可是,無論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

我知道,我決不會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獲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對了!那我又為什麼要為她而流淚?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來看,她還是「得救」了呢!

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陰沉沉的街道旁邊。心中迷惘惆悵,若有所失,望著街車一輛輛地滑過去,望著行人匆匆忙忙地奔走,我心中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困惑了。人生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矛盾、苦悶,和困擾?在許多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人到底該走往哪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輕輕地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過頭來,是方伯母。她用一對哀傷的眼楮望著我說︰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嗎?我是她的母親,但是我卻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半天之後才說︰

「或者,她在找尋寧靜。」

「難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寧靜嗎?」

「寧靜在我們內心中。」方伯伯突然插進來說,口氣嚴肅得像在給學生上課。他頭發都已花白,手上牽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襲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月兌,還在于她自己!」

我听著,猛然間,覺得方伯伯這幾句話十分值得回味,于是,我竟呆呆地沉思了起來。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說再見,我才醒悟過來。小琦天真地仰著臉,對我揮揮手說︰

「陸姐姐,什麼時候你再和那個何哥哥到我們家來玩?」

我愣住了,什麼時候?大概永遠不會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書桓,帶著小琦徜徉于圓通寺,听著鐘鼓木魚,憧憬著未來歲月。我還記得何書桓曾怎樣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焰餅,你賣胭脂我賣粉……」多滑稽的兒歌內容!「倒唱歌來順唱歌,河里石頭滾上坡……」誰知道,或者有一天、河里的石頭真的會滾上坡,這世界上的事,有誰能肯定的說「會」或「不會」?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時已走開了,我在街邊仿佛已站了一個世紀。拉攏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風瑟瑟的街頭走去。天已經相當冷了,冰涼的風鑽進了我的脖子里。我豎起外套的領子——「你從不記得戴圍巾!」是誰說過的話?我模模脖子,似乎那條圍巾的余溫猶存。一陣風對我撲面卷來,我瑟縮了一下,腳底顛躓而步履蹣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開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地飛著細雨,街道上是濕漉漉的,行人們在雨傘及雨衣的掩護下,像一只只水族動物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個晚上,我在雨聲里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鋼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盞小台燈,黃昏的光線照著簡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著由「那邊」搬來的箱籠,陳舊的皮箱上還貼著爸爸的名條「陸氏行李第×件」,這大概是遷到台灣來時路上貼的。我凝視著那箱子,有種奇異的感覺緩緩地由心中升起,我覺得從那口箱子上,散發出一種陰沉沉的氣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邊,或室內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里。我用手托著頭,定定地望著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

「依萍!」

一聲沉濁的呼喚使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我不禁大大地震動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地望著我。一時間,我感到腦子里非常地糊涂,爸爸,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會出現在窗前呢?我仰視著他,他那樣高大’他的眼楮深深地凝注在我的臉上,似乎有許多許多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話。

「爸爸,」我囁 著,「你……你……怎麼來的?」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的眼楮仍然固執地,專注地望著我,仿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麼話說?」

爸爸的眼光變得十分慘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說話。但那哀傷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髒收縮。我試著從椅子里站起來,顫抖著嘴唇說︰

「爸爸,你回來了!為什麼你不坐下?爸爸……」

忽然間,我覺得我有滿心的話要向爸爸訴說,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來听我說的。我向他邁進了一步,扶著鋼琴以支持自己發軟的雙腿。我有太多的話要說,我要告訴他我內心的一切一切……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才掙扎地又叫出一聲︰

「爸爸!」

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從我身上調開,同時,他緩緩地轉過了身子,面對著窗子,輕飄飄地向窗外走去。我一驚’他要走了嗎?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怎麼能就這樣走呢?他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機會向他訴說?不行!爸爸不能走!我決不能讓他這樣走掉,我要把話說完才讓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地喊︰

「爸爸!」

爸爸似乎根本沒有听到,他繼續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撲了過去’我喊著說︰

「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我嘴唇發顫,底下的句子卻無論怎樣也吐不出來。心里又急又亂,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而爸爸已快從窗外隱沒了。

「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話要告訴你!」

急切中,我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經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緊了那衣服,哭著喊︰

「爸爸,哦,爸爸!」

我抓住的人回過頭來了,一張慘白的臉面對著我,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正對我淒厲地望著,我渾身一震,松了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鋼琴旁邊,倚著琴身,瑟縮地說︰

「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過來了,她的眼楮哀傷而無告地望著我,我緊靠著鋼琴,如萍!她要做什麼?我已經失去書桓了,你不用來向我討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唇,渾身顫栗。如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視著我。然後,她張開嘴,不勝淒然地說︰

「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輕輕地迸出了兩個字。

「我不怪你,」她繼續說,「我真的不怪你,你對我始終那麼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們為什麼要玩弄我?為什麼——」

她繼續向我走過來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臉上的血污,血正從她太陽穴上的傷口中流出來,鮮紅的,汩汩的,對我的臉逼過來,我轉開頭,尖聲地叫了起來。于是,一切幻景消滅,我面前既無爸爸,也無如萍,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書桓。

「哦,」我深深地吐了口氣,渾身無力,額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楮,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揉掉,可是,張開眼楮來,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確確實實的。我挺了挺脊背,張大了眼楮,不信任地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

「你……你……終于……來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開嘴,對我露出一個冷笑,仰仰頭,他大笑著說︰「是的,我來了,我要看看你這張美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你這美麗的身子里藏著一顆多狠的心!是的,我來了!我認清你了,邪惡,狠毒,沒有人性!我認清你了,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

我顫栗。掙扎著說︰

「不,不,書桓,不是這樣,我不是!」

他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淒厲︰

「哈哈,我何書桓,也會被美色所迷惑!」

「不,書桓,不是!」我只能反復地說這幾個字。

「我告訴你,依萍,你所給我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

「書桓!書桓!書桓!」我叫,心如刀絞,「書桓,書桓,書桓!」在我的叫聲里,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絕望的愛。我用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淚水在面頰上奔流,我窒息地、重復地喊︰

「書桓,書桓,書桓,書桓……」

「依萍,你怎麼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地推我、叫我。我猛地醒了過來,睜開眼楮,室內一燈熒然,媽媽正披著衣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卻坐在鋼琴前面,伏在鋼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地望著媽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猶在夢中。媽媽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我的卻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麼這樣子睡著了?凍得渾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我頭中依舊昏昏然,望著媽媽,我怔怔地說︰

「沒有書桓嗎?」

「依萍!」

媽媽喊了一聲,把我的頭緊攬在她的胸前,用手環抱住我。噢,媽媽的懷里真溫暖!但,我推開了她,搖晃著站起身來,側耳傾听。「你做什麼?」媽媽問。

「有人叫我。」我說。

「誰?」

「書桓。」

「依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鐘了。」

可是,我沒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葉上滑落,屋檐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色,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里,孤獨的黨著昏茫的光線。我倚著窗子,靜靜地傾听,雨聲,雨聲,雨聲!那樣單調而落寞。遠遠地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再遠一點,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悠長遙遠地破空傳來,我幾乎可以听到車輪馳過原野的響聲。

「依萍,你怎麼了?」媽媽走過來,擔心地望著我。

我沒有說話,夜色里有些什麼使我心動,我傾听又傾听,一切並不單純,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不知何處。我輕輕地推開了媽媽,向門口走去,媽媽追上來喊︰

「你干什麼?你要到哪里去?」

「書桓在外面。」

我低低地說,仿佛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使我無法自主。走到玄關,我機械化地穿上鞋子,像個夢游病患者般拉開了門。媽媽不放心地跟了過來,焦急地說︰

「深更半夜,你怎麼了?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你到底是怎麼了?」

是的,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我置身在細雨濛濛的夜色中了。穿過小院子,打開大門,我走了出去。冷雨撲面,寒風砭骨,我不勝其瑟縮。但,毫不猶豫地,我向那街燈的柱子下望去,然後,我就定定地站著,腦子里是麻瘦的,我想哭,又想笑。

在街燈下,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何書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一動也不動地佇立著。他沒有穿雨衣,只穿著件皮夾克,豎著衣領,雙手插在口袋里。沒有人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但,街燈照射的光芒下,可清晰地看到雨水正從他濕透的濃發里流了下來。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光。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沉肅,黑眼楮里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鷲猛的光。

我站在家門口,隔著約五步之遙,和他相對注視。雨霧在我們中間織成了一張網,透過這張網,他鷙猛的眼光卻越來越強烈,銳利地盯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過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邊。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發里流下來,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溝,再穿過嘴角,懸在下巴上。我機械化地抬起手來,從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于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穩,倒向了他,他緊攬住了我,眼光貪婪地、渴求地、痛楚地在我臉上來來回回地搜尋。接著,他的嘴唇就狂熱地吻住了我的眼楮,又從眼楮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他沒有踫我的唇,他的嘴唇滑向了我的耳邊,一連串低聲的、窒息的,使人靈魂震顫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

「依萍!依萍!依萍!」

我渾身抖顫得非常厲害,喉嚨里堵塞著,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兩只手捧住了我的頭,仔細地望著我,然後他閉了眼楮,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難地說︰

「依萍,你為什麼要出來?」

「你在叫我,不是嗎?」我凝視著他說。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麼會听見?」

我不語,我怎麼會听見?可是,他竟然在這兒,真的在這兒!他叫過我,而我听到了。哦!書桓,既然彼此愛得這麼深,難道還一定要分開?我仰視他,卻說不出心中要說的話。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不知道時間是停駐抑或飛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靜止抑或運轉。好久好久之後,或者只是一剎那之後,他突然推開了我,轉開頭,痛苦地說︰「為什麼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擺月兌開?」

我知道那個「她」是指誰,「她」又來了,「她」踏著雨霧而來,立即隔開了我和他。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里,背脊上一陣寒栗。

何書桓的手從我手上落下去,轉過身子,他忽然匆匆說了一句︰

「依萍,祝福你。」

說完,他毅然地甩了甩頭,就大踏步地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帶著那樣堅定而勇敢的意味。我望著,牙齒緊咬著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地追了兩步,他轉一個彎,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唇被咬得發痛,心中在低低地、懇求地喊︰

「書桓,書桓,別走。」

可是,他已經走了。

媽媽帶著滿頭發的雨珠走過來,輕輕地牽住我,把我帶回家里。坐在玄關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臉,好半天,才疲倦地抬起頭來,玄關旁邊的牆上掛著一份日歷,十二月十四日。我望著,淒然地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地說,「他是來告別的,明天的現在,他該乘著飛機,飛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門。天邊是灰蒙蒙的,細雨在無邊無際地飄飛。搭上了公共汽車,我到了松山。飛機場的候機室里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鬧嚷嚷的一片,雨傘雨衣東一件西一件地搭在長上,走到哪兒都會踫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領子遮住了下巴,雜在人潮之中,靜靜地,悄悄地凝視著那站在大廳前方的何書桓。

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打了條銀色和藍色相間的領帶。盡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間,盡管人人都是衣冠齊楚,他看來仍然如鶴立雞群。我定定地望著他,在我那麼固定而長久的注視下,他的臉變得既遙遠而又模糊。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他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女孩子,買了一串紅色的花環對他跑過去,她把那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大聲笑,大聲地說些祝福的話。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碼,他的嘴角曾經抽動了幾下。那始終微鎖的眉頭就從沒有放開過,眼珠——可惜我的距離太遠了,我多麼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清亮有神?

擴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機的旅客到海關檢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進入了驗關室,許多人都擁到驗關室的門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廳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著那停在細雨里的大客機,那飛機在雨地里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半小時之後,它將帶著書桓遠渡重洋,到遙遠的異國去。以後山水遠隔,他將距離我更遠,更遠了。

他走出了驗關室,很多人都擁到外面的鐵絲欄邊,和上機的人招呼,叫喊,叮囑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囑過幾百次的言語。我株守在大廳里,隔著這玻璃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上機的旅客向著飛機走去了,一面走,一面還回頭和親友招呼著。他夾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間,踽踽地向飛機走去,顯得那麼落寞和蕭然,他只回頭看過一次,就再也不回顧了。踏上了上機的梯子,在飛機門口,他又掉轉身子來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實上,他的整個影子都在我的眼楮里變得模糊不清了。終于,他鑽進了機艙,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飛機起飛了,在細雨里,它越變越小,越變越遙遠,終于消失在雨霧里。我茫然地站著,視線模糊,神志飄搖。人群從鐵絲網邊散開了,只剩下了淒迷的煙雨和空漠的廣場。我淚眼迷離地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地念︰

明日隔山岳,

世事兩茫茫。

事實上,在沒有隔山岳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兩茫茫」了。大廳里的人也已逐漸散去,我仍然面對著玻璃窗,許久許久,我才低低說了一句︰

「書桓,我來送過你了。」

說完,我喉嚨哽塞,熱淚盈眶。慢慢地回過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機場,所有的出租汽車都已被剛才離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進雨衣的口袋里,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陣風吹來、我的雨帽落到腦後去了,我沒有費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地向前走。這情況,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次,對了,在「那邊」看到對我「叛變」的書桓時,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嗎?現在,書桓真的離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個奇跡,他會出現在我身邊,扶我進入汽車。不可能了!這以後,重新見面,將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會有那一天嗎?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里耳鬢廝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愛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丼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現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處?

晚上,我坐在燈下凝思,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檐下垂著的電線,和一年前一樣掛著水珠,像一條珍珠項鏈,街燈也照樣漠然地亮著昏黃的光線。色蕉葉子也自管自地滴著水……可是,現在再也沒有「那邊」了。我已經把「那邊」抖散了。我也不會再需要到「那邊」去了。

「依萍,睡吧!」媽媽說。

「我就睡了!」我不經心地回答。

四周那麼靜,靜得讓人寒心。媽媽在床上翻騰、嘆氣。我關掉了燈,靠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听著雨滴打著芭蕉的聲音,那樣瀟瀟的、颯颯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聲里,追憶著書桓在飛機場上落寞的神態,追憶著數不盡的往事。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我的記憶,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

完整了。我數著雨滴,這滋味真夠苦澀!

窗外芭蕉窗里人,

分明葉上心頭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聲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夢。

日子一天天單調而無奈地滑過去。

又到了黃昏,雨中的黃昏尤其蒼涼落寞。記得前人詞句中有句子說︰「細雨簾縴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我就在這種情緒中迎接著黃昏和細雨。重門深掩,一切都是無聊的。沒有書桓的約會,也不必到醫院看爸爸,沒有方瑜來談過去未來,更不必為「那邊」再生氣操心。剩下的,只有膠凍著的空間和時間,另外,就是那份「尋尋覓覓」的無奈情緒。

媽媽又在彈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難忘》!帶著濃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擊破了沉悶的空氣。往事難忘!往事難忘!我走到鋼琴旁邊,倚著琴,注視著媽媽。媽媽瘦骨嶙峋而遍布皺紋的手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的移動。她花白的頭發蓬松著,蒼白的臉上嵌著那麼大而黑的一對眼楮!一對美麗的眼楮!像那張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張照片現在正和爸爸一齊埋葬在六張犁的墓穴里。年輕時的媽媽,一定是出奇地美!《往事難忘》!媽媽,她有多少難忘的往事?

媽媽的眼楮柔和地注視著我。

「想什麼?依萍?」

「想你,媽媽。」我愣愣地說,「你為什麼特別愛彈這一首歌?」媽媽沉思了一會兒,手指依然在琴鍵上拂動,眼楮里有一抹飄忽的,淒涼的微笑。

「不為什麼,」她輕輕地說,「只是愛這支歌的歌詞。」

「媽媽,你也戀愛過,是嗎?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曾經提起過。」

「我提起過的嗎?」媽媽仍然帶著微笑,卻逃避似的說,「我不記得我提過了什麼。」

「我還記得,你說你愛過一個人,媽媽,那是誰?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難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媽媽低下頭,迅速地換了一個曲子,勃拉姆斯的搖籃曲。

「媽,告訴我。」我要求著。

「告訴你什麼?」

「關于你的故事,關于你的戀愛。」

媽媽停止了彈琴,闔上琴蓋,默默地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別,眼楮柔和而淒苦,好半天,她才輕輕說︰

「我沒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單純得無法發生故事。我是愛過一個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應該知道那是誰。」

「媽媽!」我叫,驚異地張大了眼楮。

「是的。」媽媽惻然地點點頭,「是你父親,陸振華!」她吸了口氣,眯起眼楮,深思地說︰「在你爸爸之前,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接觸過。」頓了頓,她又說︰「我永遠記得在哈爾濱教堂前第一次見面,他勒著馬高高在上地俯視我,我瑟縮地躲在教堂的穹門底下。你父親握著馬鞭,穿著軍裝,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那對炯炯有神的眼楮看得我渾身發抖……然後,他強娶了我!我被抬進他的房里時,一直哭泣不止,他溫存勸慰,百般體貼……以後,是一段再也追不回來的歡樂日子,溜冰,劃船,騎馬……他寵我就像寵一個小孩子,夸贊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對眼楮……」媽媽嘆了口長氣,不勝低徊地說,「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總覺得,那時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樂,細膩,多情!以後那種暴躁易怒只是因為他內心不寧,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樣東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麼。但我確定,他是一個好人!」

我听呆了,這可能是事實嗎?媽媽!她竟愛著爸爸!我困惑地搖搖頭,問︰

「你一直愛他?直到現在?」

「是的,直到現在!」

「但是,為什麼?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媽媽重復地說,好像這已足以說明一切。

「可是,媽媽,我一直以為你恨他,他強娶了你,又遺棄你!」

「感情的事是難講的,奇怪,我並不恨他,一點都不!他內心空虛,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強,不肯承認。我曾嘗試幫助他,卻使他更生氣!」

「媽媽!」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滿說不出的一仲情緒。

「這許多年來,」媽媽嘴邊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過來,希望他能再把我們接回去,那麼大家能重新團聚,一家人再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可是,唉!」她嘆息了一聲,自嘲地搖搖頭,「他就那麼固執……或者,他已經遺忘了,忘了我和我們曾有過的一段生活……本來也是,我不能對他希望太高,他是個執拗的老人。」

媽媽的話在我耳邊激蕩,我木然地坐著,一時間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動。媽媽在說些什麼?我的頭昏了,腦筋麻木了,神志迷亂了。她希望和爸爸團聚?真的嗎?這是事實嗎?這是可能的嗎?她愛著爸爸,那個我以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麼這樣紊淆不清?人類的感情怎麼這樣錯綜復雜?……但是,我做過些什麼,當爸爸向我提議接媽媽回去的時候,我是多麼武斷!

「我們生活得很平靜快樂,媽媽也不會願意搬回去的!」

這是我說過的嗎?我,陸依萍!我自以為懂得很多,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有權代天行事!

「唉!」媽媽又在嘆氣,「假若有我在他身邊,我不相信他會如此早逝!他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

我茫然地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頭,用手蒙住了臉,靜靜地坐著。媽媽走過來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地問︰

「你怎麼了?依萍?」

「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壓制著自己沸騰著的情緒,「媽媽,‘我’比我想象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相信媽媽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她听懂。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媽媽!她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頭來,凝視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叫的聲音又蕩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淨的血污!」

我閉上眼楮,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

「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地問。

「沒有。」我站起身來,用一條發帶束起了我的頭發,不穩地走向了門口。

「依萍,你到哪里去?」媽媽追著問。

「我只是要出去換換空氣。」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媽媽追出來喊︰

「依萍,你沒有拿雨衣!」

我接過雨衣,披在身上,在細雨中緩緩地走著。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淒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邊,靜靜地望著這兩個一先一後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濕而冷,我用手撫模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我閉上眼楮,淒然佇立。

我仿佛听到媽媽在唱︰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眼淚從我閉著的眼楮里涌出來,和冷冰冰的雨絲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頰,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濃而重地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綴滿了細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曠無人,寂靜如死。我默默地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問,在這濛濛煙雨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壓了過來,遠處的山、樹木,都已朦朧地隱進了暮色和雨霧里。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濕透了我的頭發,並且滴落進我的脖子里。

「你從不記得戴圍巾!」

誰說話?我四面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色之外,一無所有。

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里,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遠處有一點燈光,我向著這燈光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光在望了。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在燈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地想起了「明天」。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亂中挨過每一個日子。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一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情況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壓制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這個「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嗎?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個藍色的航空郵簡正躺在我的書桌上,何書桓!我顫抖地拾起信箋,拆開封口,迫不及待地吞咽著那每一個字。

通篇報導著國外的情形,物質生活的繁華,只在最後一段,他用歪斜的筆跡,零亂地寫著︰

到紐約已整整一個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心底卻依然惶惑空虛!依萍,我們都有著人類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們並不是犯了大過失,只是命運弄人,一念之差卻可造成大錯。你說得對,時間或可治愈一些傷口,若干年後,我們可能都會從這不快的記憶里解月兌出來,那時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紙從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淚霧朦朧的眼楮,呆呆地凝視著窗子。是嗎?會有那一天嗎?老天又會做怎樣的安排?

窗外,濛濛的煙雨仍然無邊無際地灑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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