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厚重的石門被打開，而後又在沉重的吱呀聲中被重重關上。
「這麼久都沒人來救你，看來你在蓮生堂的地位堪憂啊。」
李承乾在門口負手而立，居高臨上看著手腳皆被特殊鐵鏈束縛，背靠塔壁坐在地的蓮生堂副堂主。
蓮夭滿身結痂的傷痕，雖然面色略顯憔悴，卻依然神情聖潔，目光堅定，幽然淡笑。
「既入聖門，奉我大願。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好熟悉啊。難不成，明教是從你們這傳下來的？」
李承乾心中暗自驚奇，面上卻不為所動，彈指笑道︰「但活著終究比死好，不是麼？」
「太子殿下若是想勸說我背叛聖門，還是盡早死了這條心罷。」
蓮夭修為完全被封印，卻絲毫沒有身為階下囚的頹喪或惶恐，神態始終莊嚴從容。
李承乾看在眼里，心中不由驚奇。
世間最堅定的是什麼？
信仰！
連鋼鐵都會在歲月中漸漸腐蝕，但有些人的信仰卻能從生到死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哪怕經歷千難萬苦，哪怕遭受百十種酷刑。
想到這里，李承乾不由對魔佛教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你們魔佛教創立初衷，不是波旬為了反對佛祖和佛門麼，有什麼大願？」
他原本以為，魔佛教就是一個為了反對佛門和佛祖而存在的邪異魔教而已。
現在看來，卻似乎並沒有這麼簡單。
蓮夭听聞此言，眼眸怵然發光，肅容道︰「魔佛教是佛門對聖教的污蔑，聖教的真名為無神大明教，意喻世間無神，蒼生光明。波旬聖尊曾言，仙神佛陀，皆為欺壓在眾生頭頂的大山，只有推翻他們，世間才有真正的光明可言。」
李承乾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仙佛為何是欺壓眾生的大山？」
「天地間氣運有定數，有人崛起，就必有人衰敗。仙神佛陀們長生不死後，便不思進取，這也就罷了。」
「更可惡的是擔心後來者威脅自身地位，爭奪氣運，便不斷在人間掀起刀兵災禍，令眾生自相殘殺，消耗人間元氣，使得能夠飛升之人越來越少。」
「而他們，只需在民不聊生時下凡顯聖，制造幾個救護蒼生的故事，塑造一兩個典型，便可輕而易舉籠絡人心，掠取無盡信仰。」
蓮夭低聲長嘆︰「可憐世人愚昧，不識仙神真面目，竟還以香火日夜供奉，對其感恩戴德，反而將聖教視為邪魔。」
李承乾不置可否，又問道︰「那你們所謂的真正光明，又是什麼？」
蓮夭不假思索回道︰「當然是天下大同，不分仙神魔佛，眾生平等。沒有病痛災苦，沒有戰禍剝削，人人活著時皆可去九天之上，人人死後皆須入黃泉幽冥。」
「本宮不得不承認，你們的理想很偉大。」
李承乾由衷地贊嘆，旋而卻輕輕搖頭︰「但卻太虛無縹緲了，不切合現實。世上沒有絕對，只有相對的公平。在本宮看來，只要人人有飯吃，人人有功練，人人皆有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的機會，那就是公平了。
若是絕對公平，大唐皇帝的兒子要和乞丐的兒子生而同命，憑什麼？這對唐皇數十年的南征北戰公平麼？」
蓮夭聞言，絲毫不為所動，冷然譏哂︰「歪理邪說，你是大唐太子，當然為自己說話。」
李承乾背在身後的左手輕彈，也譏諷起來︰「你們又真有你說的那麼光明偉岸麼？既如此，為什麼要為修煉神通而擄掠孩童？他們和他們的父母親人，難道不是你們口中的眾生？」
此話一出，蓮夭頓時面色驟變。
但很快便恢復平靜，淡然道︰「世間憂患太多，為了最終光明，過程中總免不了要有一些人為之犧牲，但他們……包括我們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狗屁！不過是為自己的卑劣手段找借口罷了。」
李承乾冷笑不止︰「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信仰者麼？百折不撓、明知前途絕路，卻前赴後繼、奮勇爭先。沒有修為的普通戰士，用一雙腳板翻雪山、過草原，長征二萬五千里！寧願凍死，也不私拿黎民百姓的一針一線。和他們相比，你們充其量只是一群忘了初衷，走入歧途的邪教徒。」
「空口白牙，還不是由你去編。」蓮夭搖頭，明顯不信。
李承乾也懶得再說，話鋒一轉，言歸正傳︰「你們究竟是魔佛教，還是大明教，本宮沒興趣與你爭論，不過有一件事咱們有共識，那就是都不喜歡佛門高高在上。所以，本宮可以給你一個合作的機會……」
「什麼機會？」
「化生寺有一名法師，名叫玄奘，修為低微，只要你能讓他破戒，本宮便放你離開。」
蓮夭美眸微眯︰「既然修為低微，何以被太子殿下惦記？」
李承乾雲淡風輕道︰「告訴你也無妨，因為他是佛祖弟子金蟬子的轉世。」
「金蟬子！」
蓮夭瞳孔猛然一縮，驚疑萬分︰「明知是佛祖弟子，你還敢讓我壞他修行，就不怕我轉頭告密？」
「你若是這種人，也就說不出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這種話了。」
李承乾在武照的攙扶下，悠然轉身，朝門外走去，並留下一句話。
「言盡于此，至于如何抉擇，你自己選。」
砰！
密室的大門被重重關上。
李承乾來到大雁塔的窗口前，扶欄而立。
他怕蓮夭告密麼？
笑話。
魔佛教和佛門的關系，比殺父奪妻之仇還惡劣。
世間最慘烈的爭斗，不是爭名奪利，而是證明信仰對錯的信仰之戰。
至于李承乾自己和魔佛教，頂多也就算是個江湖恩怨。
況且。
李承乾壓根就不怕她告密。
一個邪教妖女的話，又有誰會信呢？
「來了。」
武照突然低聲提醒。
李承乾目光落向下方，便只見一名身形飄逸的白衣僧人，正步入大雁塔中。
自李承乾來到化生寺，並征用大雁塔後，便沒有主動召見過任何和尚。
而現在卻這麼做了，只因為入塔的僧人法號玄奘。
須臾。
年輕的僧人拾階而上，來到塔頂，在門口便雙手合十︰「貧僧玄奘，見過太子殿下。」
神態謙恭儒雅，溫柔敦厚，面如玉冠，頗有仁人君子之風。
單論相貌，的確堪稱世間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難怪西行路上，各路女妖都為之動心，連長生肉都不吃了。
李承乾暗自大量的同時輕輕點頭，抬手一指旁邊的密室，笑道︰「本宮久聞玄奘法師天資聰穎，悟性極佳，佛法高深，心懷慈悲，故而請法師過來，幫忙度化關押在此的邪教妖女。」
「阿彌陀佛，殿下謬贊了。」
玄奘恭謹道︰「貧僧愧不敢當，但普渡眾生，為佛門弟子應盡之使命，貧僧願勉力一試，盡我所能。」
「理應如此，無論成與不成，皆是功德。」
李承乾點頭微笑，目送玄奘走進密室，與魔佛教妖女蓮夭一室相處。
究竟是法師度化妖女，還是妖女引誘法師墮落？
若論期待，世間最值得期待的故事結果，也不過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