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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白波軍三帥談過後,陳沖緊接著趕去河東郡。

河東之事本雖說由張飛處理,但陳沖實不放心。

畢竟河東本非並州所轄,而是劉備因王邑不備,突出奇軍兵臨城下,再借以討董大義,方才逼迫王邑投靠。可如今討董事敗,聯軍接連損兵折將,蒲阪又為董卓所佔,涼人朝夕可發郡內,郡中人心惶惶,大是意料中事,而論及安撫人心,又實非張飛所長。

所以陳沖為此思慮後,干脆向楊會討要了四輛蒲車,先喚來族弟陳群,又召集孟建、石韜、傅干、虞翻諸弟子,以及王凌、郭承、溫恢等州中少年俊才,待他們到齊後,陳沖再為每人置辦兩套袍衣綸巾,一把三尺長劍。

眾人皆莫名所以,陳沖只對他們笑道︰「且隨我一游,遍覽河東俊杰。」

六月初三,陳沖一行四十余人出發,車前韁扣黃牛,車戶斜掛青旗,悠悠哉南下中陽,他們過通天山,沿著山道直至白源山,隨後折返向東南,先後過紅花山、蘆頭山,終于走出呂梁莽莽群山,抵達平陽城下。

平陽百姓見山道中唐突走出一行車隊,無不詫異萬分。畢竟除去車列間的僕役,隨行的人員,不是儀表堂堂的青年才俊、便是朝氣烈烈的昂揚少年。一身瀟灑的袍服綸巾,顯得他們眉眼間多有書卷氣,但腰佩的三尺長劍,又襯得他們英姿勃發,看得直教人歡喜。

有人上前打听來歷,僕役便答說︰「並州牧在西河整軍之余,常與王府君通信,近日偶談天下俊秀,王府君以河東為翹楚。並州牧原為太學祭酒,聞之心喜,便身率弟子,親往安邑,欲置宴設壇,覽河東之英才,知後來之偉器。」

此言很快就傳播開來,上至河東高門,下至郡學寒士,遠至山間隱士,近至江湖游俠,聞說以後,無不奔走相告。鄉野間都流傳說︰至董卓篡權以來,文化凋零,學風不振,今日有幸,龍首主持宴席,可以與兩州群賢一會,溝通易理,談論正道,也算是快意人生的盛事。

于是十余日間,安邑忽然人滿為患,王邑與張飛一時不明所以,而得知緣由後苦笑不得,趕緊派人去聯系陳沖,結果發現,陳沖一行人日行二十五里,如今堪堪抵達聞喜縣。在他們催促下,陳沖這才稍稍提速,于二十四日抵達安邑。

陳沖見面先對王邑禮拜道︰「辛苦王府君為我招待人物了。」王邑頗為無奈,自我解嘲道︰「若是龍首能夠克復西京,我也就歸隱山林,做一雲中孤鵠去了。」又對陳沖叮囑說︰「龍首聚人容易,但要令眾人膺服,卻並非易事,合當細細準備。」

陳沖笑道︰「無妨,我在太學授業時,也都平常為之,如今不過宴談,何必如此緊張?」

這時河東郡椽衛固主動上前,願以安邑城東的東湖小築處設宴,作為陳沖清談之處,陳沖欣然允諾,便請他代為邀請郡中英才,時間定在二十五日酉時。

一切說定,陳沖當即叫上弟子們,駕牛車前往東湖的衛家莊園。在別院里歇息了一夜。次日醒來,白日當空,天氣酷熱,連水缸的存水都是滾燙的,他干脆留在房中讀書。直等到日影西移,陽光轉為暗熱的時候,他才從別院里出來,緩緩經過游廊,往小築走去。

說是小築,實際上是安邑衛氏搭建的一處納涼庭院,位于清夏湖畔,柳林之中,上面搭上架子,爬滿了青藤,葉蔭如水,一旁夏風吹過籬笆,暖風中摻雜著清涼的水汽,堂前木頭柱子刻著︰「恬淡寂漠,虛無無為」八個字,一看便知是衛氏子弟學習詩賦、徹夜清談的地方。

陳沖到來時,庭中已擺好了桌案宴席,各路賓客也都在左席落座,陳沖弟子亦在右席坐滿,而在庭院中央置有三座軟榻,顯然是留給陳沖、張飛與王邑的。

不過席中有一人頗引陳沖注意,他坐在左側首席,卻身著破爛,渾身邋遢,坐姿也極為不雅,但其眼神非常清亮,眾人待其極為有禮,顯然名望非常之高。那人也注視著陳沖,對他微微搖頭,陳沖則對他頷首示意,笑了一笑。

正要落座間,陳沖忽聞一陣喧鬧的呼聲,原來是前門外傳來的,他轉問衛固緣由,衛固頗為尷尬,他答說道︰「龍首名聲在外,欲登龍門的多如牛毛,而鄙舍寒陋,所能容納士子,不過百人而已,只能請些聞名已久的高士來此,一些游俠小吏聞之不滿,便堵在門口鬧事。」

陳沖「喔」了一聲,他舉起手中卮杯,環顧左席間客人,請衛固為他一一介紹。席中為首的,乃是河東著名隱士焦先,而後是隨行的侯武陽等人,其次乃郡中諸縣鄉望,如聞喜縣毌丘興與裴茂,安邑縣範先等人,最後還有一干名族子弟,年未及冠,如衛覬,杜摯、上官崇等人。

陳沖面帶微笑,與眾人一一問候直至庭中末席,孰料他卻杯酒不飲,腳步不停,右席介紹完,他甩掉衛固,一直走到庭門前。守門的蒼頭看著陳沖不知所措,陳沖對他們溫言道︰「勞煩諸位開門。」

伴隨著「吱呀」一聲響動,陳沖邁過門檻,眼前是烏泱泱一片人頭,放眼望去,多是寫好斗的青年人,他們本大聲地吵鬧喧嚷著,但一見陳沖出來,便全都噤聲下來。陳沖打量著他們,他們也打量著陳沖。很快,有人低聲說︰「左手四指,是陳使君。」

陳沖聞言,雙手捧杯,對眾人笑道︰「在下正是潁川陳沖。」他微微一頓,見眾人的目光都投靠過來,他再繼續說道︰「陳沖來時,未料想諸君如此抬愛,以致誤選宴談之地,令諸君無席可坐,這是我的過失啊!」說罷,他仰首飲盡卮杯酒水,將卮杯杯底示于眾人。

這時衛固趕上來,陳沖轉首問他道︰「衛君,我忽有一念,人生在世,如粟葉飄于汪洋,有詩雲︰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能遠道而來的,無不是我的友人,拒友于門外,可謂禮數不周,不如我等干脆出院,在湖邊宴談罷。不知衛君意下如何?」

衛固聞言嘆道︰「龍首有令,豈敢不從呢?」

于是將席案從院中盡數搬出,安置到湖畔,再按院中舊例分成兩排,陳沖仍坐在中間,張飛和王邑也都來了,前來的游俠與寒士分立在林間,在場人員多達五百,熱鬧是熱鬧,但如此情形,顯然與起初設想的宴談相距甚遠,也沒了起初的輕松氣氛。

談話終歸由陳沖主持,他先勸在場的眾人都飲一杯酒,再介紹了自己從西河帶來的後輩,隨後問王邑道︰「文都兄觀之如何?」

王邑緩緩笑道︰「諸君多有通雅之風,只是宴上帶劍,恐失和美。」

陳沖聞言搖首,而後說︰「謬哉!文都兄,世之君子,雅為其表,英為其里。」谷

「如今正逢大亂于天下,冰川塞道,渡河無處,恰似春秋之世,周禮崩而鐘樂壞。若思作為,正當胸懷宇宙,足涉萬里,心丈百載,以王屋之苦功,篳汨羅之荊棘,如此大事,腰間豈能無利劍傍身呢?」

「龍首所言誤人啊。」出言的乃是隱士焦先,山間濕熱,他抓起蒲扇露出胸膛,邊搖邊說︰「我常聞龍首乃世之高士,故而出草廬,下笊籬,試聞龍首之高論,孰料竟是如此昏聵言論。」

陳沖受人抨擊,卻不感惱怒,反而笑道︰「焦君有何高論?」

焦先立起膝蓋,斜撐著胳膊笑道︰「道之所存,杳杳冥冥,道之所在,昏昏默默。如今雖是大亂之世,實乃人心紛擾,趨利避害的緣故。」

陳沖立刻听出三分味道,他笑問︰「焦君是想說,人心因物而動,而我身懷利器,自起殺心,乃是取禍之道?」

焦先詫異地打量了他一眼,隨即頷首道︰「聖人有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聖人又言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龍首以英才自詡,存救國之志,可稱雄偉。卻是小道,人心因而亂之,世道因而徒廢。」

「小道?何為大道?」

「一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二曰︰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三曰︰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四曰︰上善若水。」

說到此處,焦先又自述志向︰「如今天下昏亂,我正欲棄榮味,釋衣服,離室宅,絕親戚,而後閉口不言,吞丹食藥,漸行闢谷,登山仰霞,臨淵采露,漸吸日月精華,以餐風而代五谷,曠然以天地為棟宇,入玄寂之幽,而復入老莊之懷也。」

眾人聞言,再看他一身不羈的服裝,露麻袒胸,衣衫便是污痕,腳上卻穿著破漏草履,但這不減他風流神態,顯然所言並非妄語,而是身體力行,心中都由衷欽佩。便連陳群也心底感嘆說︰這是許由一般的人物啊!

陳沖听他說完,卻面露悲哀之色,他長嘆道︰「焦君竟棄世!實令我傷悲,天下之事,從來是智長昏消,豈能棄今而從古?須知天生億載乃有人,人生萬載而有國,國生千載方有義,義生百載才有今日之大漢。」

「皓首不可復青,年老難再年少,光陰緊迫,歲月常急。焦君卻以垂垂之老身,求冉冉之新芽,豈不謬哉?」

「如今刀劍即出,唯有握持相迎,懷王霸之略,傳開智之道,護生民以太平,曉大義于後世。」

眾人听聞,無不胸懷激蕩,大聲喝彩,特別是遠來寒士與游俠,心中直比陳沖為伊尹、太公之才。

這時,焦先看著陳沖,微微頷首,而後緩緩說道︰「龍首確有大志,我欲與龍首一約。」

「何約?」

「三十年後,我欲與龍首再言平生。」

陳沖頗為詫異,他笑了起來,頷首道︰「焦君欲行佳話,我豈敢推辭?」

焦先也笑起來,他隨即拉上好友侯武陽,竟當場踏步離去了。

只見他披頭散發,行走時發絲隨風狂舞,走了一會,又听他突兀長嘯,而後在風中歌唱道︰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

「獨往獨來,獨出獨入。」

「鴻鵠高飛,吞舟之魚。」

「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

身影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陳沖一時听入迷了,他冥冥間忽然有一種預感,三十年後,他們確實還會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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